余温未了 第29节
老店长是个干脆人,被两人轮流一劝说,他不再犹豫,重重点头:“那就麻烦你们了,我明天和你们去看东京塔,但不去见那瘪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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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当然没把老店长的话当真,做母亲的要见孩子,那是早一个星期,话里话外,每天念叨;做父亲的要见孩子,则非得等到两两见着了面,才硬邦邦来一句,“我是路过的”。
秋留野市距离东京真的不远,沿着高速开一个小时就到了。
红色的高塔独树一帜,掩映在城市的绿树之间,衬托着天蓝的布幕,穿插过丝绒似的云朵,顶天立地地驻守着这座城市。
俞适野正欣赏高塔,直至不经意的一个转头里,看见了站在旁边的老店长。
老店长呆呆站立着,穿着过时的衣服,挺瘦,也老,像一株长了一圈圈年轮的老树桩杵在地上,在忙碌又摩登的世界里格格不入。
可他与远方的高塔又有一两分的相似,它们同样伫立着,坚强的挺着背脊,守候在属于自己的地方。
这一幕让俞适野不觉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时间总在静默中流逝,半晌,魂儿也飞到高塔上的老店长回过了神来,他眼中交织着释然与满足,好似还沉浸在多年愿望终于实现的快乐之中,连声音都变得轻了:
“今天真是多谢你们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俞适野提议:“都到了东京,要不要给孩子一个见家长的机会?”
后头没有回答,于是俞适野朝镜子里溜了一眼,看见坐在后排的老店长将脸转向车窗外的方向,
看着那些车水马龙和时尚新奇,脸上是一种被震慑的茫然,茫然中又透出一种好奇与羡慕的神气来。
俞适野顺势看了一眼。
大大小小的招牌林立在高耸的建筑群上,密集的车流将道路覆盖,无数行人等候在交叉的全向十字路口前,那些横在地上的白漆,像是栏杆,像是通道,搭载着人流,通向钢筋林立城市。
几息静默,老店长终于从这个全新的世界里反应过来了,接上俞适野刚才说的话:
“……不用了,他天天加班也见不着人。过去只是和他媳妇大眼瞪小眼,他媳妇不自在,我也尴尬,没意思,没意思。”
俞适野不再说话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又知道老店长家里的事情呢?
***
总是知道了目的地的路程更加快捷一些,出门还嫌有些远的路在回程的时候可近了,只是车上打个盹的时间,车子就停在了熟悉的居酒屋前。
老店长下了车,回程的路上,他得知了温别玉会做饭之后,就非要送温别玉自制的酱料,说是感谢他们今天的辛苦陪伴。
温别玉也没有拒绝,下了车,同老店长一起进入店铺拿东西。
俞适野就不去凑热闹了,他开车开得有点累了,下了车,在外头站一站,还没走两步,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有点抖。
这个瞬间,俞适野还有点纳闷。
难道最近缺乏锻炼,身体太虚,走路不稳……?
他下意识地眼睛,朝左右看了看,才发现抖动并不止存在于自己身上,就连道路两侧的房屋,也正轻轻颤动。
他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地震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揭露他们分手的第一层理由~
第二十三章
当俞适野意识到地震的同时, 街道像是自沉眠中被颠上了发条的玩具盒子, 链条一绞,绞得门窗齐齐开放。可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的动静。那些敞开的口子像吸纳光线与声音的通道, 阴沉沉的,任什么进去了, 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俞适野的目光自这些缺口处一掠而过,他没空思考为什么没人出来, 只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居酒屋。老旧的店铺还是一副老旧的样子,门前的帘子在地震之中微微颤动, 像狂风里抖在枝梢的嫩叶。
它抖得这样勤快, 以至于俞适野总觉得下一个瞬息,这副帘子就会被人掀开,刚才进去的温别玉将再带着老店长从里头出来。
他没有等到人, 只等到了哗啦啦接连的炸响, 像是无数瓷器一股脑儿全砸在了地上。这些接二连三的清脆声响中,依稀还有一道模糊的闷哼,在层层叠叠炸响的间隙里,见缝插针地钻出来,一路钻到俞适野的脑海里。
这是温别玉的声音!
俞适野感觉到了一点儿恍惚, 恍惚还残存在脑袋里, 他的身体已经自动行动起来,猛地向前快跑两步, 已经跑到居酒屋的门口。
粗糙的木头门框抵在了他的掌心,这一点点的尖锐刺破了俞适野脑海中虚幻的泡沫,他一下冷静下来,冷静着俯下身,调低重心,扶着门框的手与双脚同时用力,整个人如同猎豹一样,蹿入居酒屋。
一步跨出,光暗骤变,居酒屋的小窗户被地震中掉下来的挂画遮了大半,剩下的口子里筛出几缕探照灯似的光,打在室内,先打出一室浮尘,再直通通地照亮一地的碎瓷和倾倒下来的壁柜。
壁柜没有完全伏倒地面,它被支在了半空中,和地面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夹角,而这夹角的支点,正是温别玉的肩膀,他的前面,柜子与地面的空隙处,老店长拐着脚,正努力地想要爬起来……
俞适野及时赶上,手稳得像是手术台上医生的手,在一阵阵的晃动之中,轻柔地将老店长自柜子下抱出来,再蹲下去:
“上来,我背您。”
老店长虽然拐了脚,但并不慌张,在日本生活,总要习惯时不时就会发生的地震,而以他判断,现在的震幅并不剧烈,不会有太多危险,他指导俞适野:“主震结束了,接下去是余波,我们趁着这个时间,先从房子里出去。”
俞适野听了老店长的话,再将目光转到温别玉身上,心脏这时才抖了起来,像盛在水波里,无处着落:“还可以吗?”
“没事。”温别玉神色清明,吐字准确。
就这两个字,俞适野胸中的水消失了,浮起来的心脏也跟着安稳落下,他一只手绕到身后,托举着已经抱住了他的老店长,另一只胳膊顶在柜子上,对温别玉说:“我帮你撑着,你先出来,我们一起跑出去。”
两人错位,支点转移,温别玉放松身体,从柜子底下脱身出来,站起来的那一刻,他满心信任俞适野,头也不回,立刻向外跑去。
这是很短暂的刹那,可感官又将它拉扯成了很漫长的时间。
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温别玉能够感觉到俞适野始终跟在自己的背后,对方甘洌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温暖和煦,在他身周拢成了透明的罩子,将危险隔绝在他的世界以外。
这样的感觉,他许久没有体会到了。
***
一进一出,昏暗消失,光明重新降临下来。
俞适野背着老店长,和温别玉一起顺利出了居酒屋,也是这时候,周围的房子里才陆陆续续有人出来,虽然地面依然有些震感,但大家都很冷静,并没有什么惊慌的样子。
他们在人群的聚集处等了一会,感觉到断断续续地余震,也听见房子里因为震动而传来的一些碰撞声响……其后,晃动停止,声音消失,这场突然发生的地震,跟着过去了。
聚集在周围的大家活泛了过来,一些老人似乎是认识吕光远的,走过来和吕光远搭了几句话,声音挺低,但神色十分关切,其中一个还来到俞适野面前说话并比划手势。
俞适野愣了愣,才意识到对方正告诉自己最近的医院的方向。
接下去,他开着车,载温别玉和老店长前往医院,挂号就诊,前前后后忙下来,时间倒也不长,就一个小时多一点。这时,诊断报告也出来了,老店长的脚拐了,好在不是很严重,平常多多注意,休养一段就行;至于温别玉,情况就更加轻微,只是柜子倒下来的时候碰青了肩膀,骨头没有问题,回家先冰敷,再用药酒揉开就好了。
俞适野拿了这两份报告,一边看一边让老店长翻译,等确定两人都没有问题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也是这时,医院休息区的玻璃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满头大汗,发型凌乱,衣服皱巴巴的,甚至连面孔都有点变形,一副刚从滚筒洗衣机里捞出来,连甩干程序都忘了经历的模样。
他进到休息区,喘着粗气停下来,脚步停了,双眼却还是活的,咕噜噜地仓惶在里头转了一周,直至看见俞适野——更准确的说,是看见俞适野身后的老店长时,才蓦地迸发出激动的光彩来。
“爸——”
这一声呼喊让俞适野确认了来人的身份,显而易见,他就是老店长生活在东京的儿子。
接下去,事情就好办了,俞适野迎上前去,简单和儿子讲了医生的诊断,接着,几人一起带老店长回到了居酒屋。
他们穿过一塌糊涂的店铺,经由吧台里的一扇门,进入后半部分居住用的房子里,分散坐在一个小小的,十平米左右的和室里。
这间和室杂乱挨挤,正中央的位置是一台老式电视机,旁边是一个神龛,神龛里摆放着一位年迈的女性黑白照片,她面容平凡,但笑得很温和,应该是老店长的妻子。
至于其余的角落,杂乱堆积着书籍和衣服,中间是一张桌子,上边摆着没有收拾的瓶瓶罐罐,桌子腿边居然还有一个花色的保温水壶,整个显得杂乱拥挤,拥有任何一张九十年代时期的家庭老照片能给人的感觉。
儿子将老店长放下来坐好,随即跪坐下来。
回到的一段路上,已经足够他了解发生的一切了,他俯下身,用略显生疏的中文同俞适野与温别玉对话:
“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两位的帮助,如果不是两位,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我爸爸身上。”
随后他直起腰,很严肃地面向父亲。
“爸爸,如果不是您的邻居告诉我您受伤的事情,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打电话跟我说呢?”
儿子非常严肃,吕光远却全不上心:
“不过是脚拐了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让你咋咋呼呼。”
“什么叫只是脚拐了?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父亲,请您端正态度。”
“呦呵,你倒教训起老子来了?”
“我没有,但我认为父亲您不能再呆在这个地方了,请您和我回东京,同我住在一起吧,我的妻子会照顾您的,孙女也很想她爷爷。”
“闹啥呢你,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有朋友有店铺,去东京干什么呢?你想来看看我就回来一趟,别老说要工作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确实要工作!”儿子强调一句,又说,“这家店铺太过破旧了——”
儿子只是说了实话,吕光远却勃然大怒。
“旧,旧,旧!你只有这一个词了吗?我和你妈就是用这个破旧的店铺一点一点喂大你,把你喂去了东京,你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知道么你!”
“爸爸,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对你的好——”儿子急了。
这一句更加惹怒吕光远,吕光远异常粗暴地打断了儿子,声色俱厉:
“别说了,我早说过我不会去东京,我讨厌东京,讨厌东京的地铁迷宫,讨厌东京的拥堵人群,讨厌一幢幢怪兽一样伫立起来的高楼,那种冰冷没有人情味的钢铁城市容不下我一个土老帽!你滚回你的东京去吧!”
这一对父子的性格真是一脉相承,在老店长说出上面一席话之后,儿子也没有了冷静,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从脖子到脸颊节节涨红。
俞适野和温别玉眼看着不好,赶紧一人上前拉住一个,俞适野扯住了儿子,温别玉安抚老店长,但拉得住人,拉不住话,儿子开始和父亲吵起架来。
这样可不行。
俞适野不再手软,给了温别玉一个照看好老店长的眼色,强硬地拖着儿子离开房子。
挣扎的过程中,儿子的脚踢到了桌子旁边的花色水壶,水壶撞在墙上,飞了盖子,碎了内胆,银白色的碎片掺在水中,从倾倒的壶身汩汩流出来,在榻榻米上留下一片支离破碎的狼藉,狼藉之中,是老店长颓唐佝偻的背影。
***
俞适野带着人到了房子外头,这下,不用他再用力,老店长的儿子先一步泄了力气,他从俞适野怀中挣脱出来,狠狠踹着墙壁发泄自己的愤怒。
“到底在搞什么啊,为什么他永远都听不懂我想说的话,为了把他接到东京去,为了照顾他给他养老,我干两份工,从早到晚要做十二个小时,已经很累了,可到了他这里,还是不讨好,永远不讨好!我真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讨厌东京,东京招他惹他了吗?!”
俞适野看了人片刻。
他转身,逃避似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旋转脚踝,鞋子在地面上磨出沙沙的轻嘲声,回到儿子身旁,告诉对方。
“你爸爸不讨厌东京。”
讨厌东京的人,是不会在他的车子上,对窗户外的城市流露出向往的表情的。
儿子反应了一会,终于意识到俞适野在对他说话,他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