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她将四个人的饭都盛出来,放在桌上:“爹,妈,吃饭了。”
胡年春看着女儿,轻叹了口气:“吃饭吧。”过了一会儿,胡年春又说,“明月,我已经去让罗五婶把那事给推了。”
赵明月点点头:“好。”
胡年春一边吃饭,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明月啊,你想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赵明月抬头看着母亲,过了一会儿垂下眼帘:“我也不知道。”
赵明朗洗完头脸,头发上还滴着水,走过来,端上自己的饭碗:“妈,你但什么心,我妹将来指定要嫁到城里去的。”
赵明月嗔他:“瞎说八道。”她现在压根都没想过嫁人这回事。
一直不说话的赵顺生说:“明月,这事呢,咱们还是务实一点好。城里人什么的,咱们就别瞎想了,省得期望越高,失望越大,这种事情不是咱们想就能的,还是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你年纪说小也不小了,有合适的,咱们就都留意一下,先见见,觉得合适呢,那就先处着。”赵顺生这话说得很实在,他一向是个很务实的人。
赵明月经历过上辈子那段叫人失望透顶的婚姻,对婚姻这东西,还真没什么期待的:“爹,我真的不着急,这个事咱暂时就不提了吧,也不用麻烦别人帮我留意了。我自己心里有打算。”她上辈子没念过多少书,总觉得是种遗憾,这辈子有机会重来,一定要弥补这个遗憾,至于婚姻,那就都随缘吧,不强求,没有男人也不是活不下去。
胡年春和赵顺生互相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摇摇头,自己女儿年纪不大,主意还真不小。
赵明月兄妹俩吃完饭,也没怎么休息,就赶紧跑去刷标语去了,这天上午才刷了十来条,下午还有十好几条呢,不抓紧时间,今天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他们跑到大队大院,于有芬还没来,沈旭跃已经和一个知青在刷最后一条标语了,沈旭跃拿着刷子亲自在刷。赵明朗赶紧跑过去:“沈书记,我们来了,这事交给我们吧,谢谢你们。”
沈旭跃拿着石灰刷,回头看了一眼赵家兄妹,也不收手,说:“没几个字了,我来就可以。”
赵明月就站在一旁看沈旭跃刷标语,他刷的正是知青宿舍前面那一排“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正是因为这样一句话,无数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将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奉献在了全国各地的村野。这一段历史,是这一代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日后沈旭跃他们回忆起这段岁月来,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沈旭跃的个子很高,农村生活将他的身体锻炼得还算强壮,在这个吃饭都只能勉强饱的年代,他能有这样的体魄,也还算是不错了。他举着蘸满石灰浆的刷子,挥舞着孔武有力的胳膊,用力一挥,笔画就到底了,跟赵明朗按原字填充石灰浆不同,他是自己重新写那几个字,虽然跟原来的字并不能百分百重合,但不可否认,他的字要更漂亮一些。
赵明月和赵明朗看得都不由得暗暗佩服。沈旭跃写完最后一个字,画上句号,将刷子递给赵明朗:“好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吧。”
“谢谢沈书记帮忙,你的字写得真漂亮。”赵明朗接过沈旭跃的刷子,由衷地感慨说。
沈旭跃笑一笑:“乱写,见笑了。”
赵明月也说:“是真的写得很好看。”
沈旭跃看了一眼赵明月,笑得微微有些赧颜:“过奖。”
赵明月低头看了一下石灰桶里的石灰浆,居然已经重新拌了一桶:“沈书记已经帮我们拌好石灰浆了,太谢谢了。”
沈旭跃点点头:“不客气,我走了。”说着伸手轻挥了一下,转身和同伴离开了,走的时候,步伐非常轻快。
赵明朗说:“没想到沈书记人还挺好的。”以前他总觉得知青们都挺清高的,都抱着团,只愿意跟他们内部人打交道,不屑于和村里人为伍的。
赵明月看着沈旭跃颀长的背影,点了下头。
第二天一早,赵明月去席场上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然后低下头交头接耳,汪秋兰更是狠狠地剜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中尽是嫉恨和不满。
赵明月跟大家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走到于有芬身边去干活。于有芬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刚刚在说你连解放军都不愿意嫁,是真的吗?”
赵明月看了一眼成美来,估计她从罗五婶那儿听到了什么,把这事跟大家伙说了,然后大家都在议论自己呢。“没有的事,哪来什么解放军,别听她们瞎说。”
赵明月心气高,这是大家伙都认定了的事,现在连解放军都看不上,肯定是想嫁到城里去吃国家粮。漂亮的姑娘本来就极容易引人嫉妒,尤其是这个漂亮姑娘还心高气傲的话,那就更让人觉得面目可憎了,越漂亮越让人觉得可恶。
赵明月也没心思去管那个,她现在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胆小怕事的赵明月了,这点流言蜚语怕什么,她又不是为别人而活的。
她现在一门心思就是想赚钱,再就是能学习,好赶上明年的高考。虽然她只念过初中,但她的成绩一直很好,七七年的高考非常简单,她自学一年高中课程,去参加高考,考大学的希望还是有的。
这个年头,赚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做生意属于投机倒把,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人们避犹不及,所以赚钱这个念头只能暂时按下。当然,也不是不能赚钱,但都只能赚点小钱,比如卖几个自家的鸡蛋、几把自家种的小菜,要么就去做手艺,比如裁缝、泥瓦匠或者补锅匠等,这些都是人们生活必须的,是不会禁止的。
但是这些小手艺赚的钱也不多,比如一个裁缝,做一天衣服,工钱是两块钱,要交一块钱到生产队,自己还得出二毛五的线头钱,干一天活,只能赚七毛五分钱,另外加可在主人家吃一顿饭。但就算是这样,也比在队上上工强,队上上工一天最多只有五毛钱的收入。这种小钱要赚到什么时候才能发家啊,赵明月也不着急,马上就要改革开放,到时候商机无限,简直可以说是遍地黄金,还怕赚不到钱吗。
这天中午下工的时候,赵明月走得比较晚,她从席场出来,碰上沈旭跃和两个知青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沈旭跃看了一眼赵明月,站住了:“你要的书我已经帮你借到了,你跟我去拿吧。”
赵明月高兴起来:“好,谢谢沈书记。”
跟沈旭跃一起的两个男知青看了一眼赵明月,然后拍着沈旭跃的肩说:“原来这两天到处跑,是为了帮人的忙呢。”
沈旭跃咳咳了两声:“轻点轻点。”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赵明月。
赵明月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到了大队院子,赵明月站住了:“沈书记,我在这里等你吧。”
沈旭跃点头:“好,我马上来。”说着赶紧跑回宿舍去了。
赵明月站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看着知青的宿舍,她听见从屋子里传来知青们喧闹的声音,估计是有人在取笑沈旭跃。
不多时,沈旭跃拿着一叠书过来了,走到赵明月面前:“我上次忘记问你想要文科的书还是理科的书了,我只借到了文科的课本,有没有关系?”
赵明月摇摇头:“没关系,文科也可以。谢谢沈书记。”伸手将书接了过来。
沈旭跃看着赵明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你怎么想看高中课本?”
赵明月抬眼看着沈旭跃,勾起嘴角:“觉得将来可能用得着,学一点知识总是没错的,平时闲着也是闲着。沈书记上过高中吗?”
沈旭跃点点头:“上过,我上学早,68年高中毕业,一毕业就下乡来了。”
那就是老三届了,赵明月说:“以后要是我学到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请教沈书记吗?”
“可以,只要我有空。”
赵明月朝他弯了一下腰:“那就太谢谢沈书记了。”
沈旭跃轻摆手:“不用客气。”
“那我先回去了。”赵明月转身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回头跟沈旭跃说,“沈书记,如果将来能重新考大学,你还会考吗?”
沈旭跃略有些诧异地望着赵明月,关于这个问题,父亲在给他写信时倒是提到过,说他将来也许还有机会上学,千万不能就此放弃学业,他心里就狐疑过,也许将来还是会恢复高考的。但是赵明月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呢,这个女孩,真叫人意外。
赵明月没等到他的回答,只好弯起嘴角笑了笑,准备离开,突然听见沈旭跃说:“如果可以,我当然会的。”
赵明月笑起来,转身离去,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军绿色裤子的年轻女人推着自行车,站在大院门口望着自己,那眼神冷冰冰的,仿佛是自己抢了她什么东西似的,赵明月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她听见身后的沈旭跃叫了一声:“吴婕,你来了?”
门口那个女人推着自行车慢慢走了过来,路过赵明月的时候,非常不友好地瞟了她一眼。赵明月抱着书,赶紧走了。原来她就是吴婕,沈旭跃后来的妻子,赵明月偷偷打量了一下对方,长相很普通,不过却掩饰不住一股高傲之气。赵明月知道这个吴婕的家庭背景很好,她父亲和沈旭跃的父亲是战友,沈旭跃会娶她,倒也算是门当户对。
赵明月现在想一想,沈旭跃和吴婕之间的感情未必有多深,沈旭跃出事后不久,就听说吴婕另嫁了,这件事当时在社会上也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但是外人听着,除了摇头叹息,还能说什么呢。
赵明月当时的交际圈子很广,跟沈旭跃的圈子也有些重合,她听到八卦,说当年吴婕拼命追求沈旭跃,非他不嫁。但是这段婚姻其实也并不怎么美满,沈旭跃和吴婕早就貌合神离,之所以不离婚,都是为了利益问题和面子问题。赵明月当时就感慨,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知道沈旭跃是不是还会娶吴婕,如果可以,自己能不能为沈旭跃做一点什么,以阻止悲剧的再次发生。
第十章 问题
赵明月抱着这摞书回去,决心好好研读一番。她曾担心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学过的那些东西恐怕早就忘了,幸运的是,翻开自己学过的初中课本,并不十分陌生,熟悉起来还挺快,现在再来学高中课程,发现也还不算太晦涩,多看两遍,也还是能懂。倒是赵明朗,因为毕业的年份比她长,学起来还不如她快。
七七年高考时间是十二月份,现在是五月里,离高考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想要吃透三年的课程,是要抓紧点时间。
这天中午,大家吃了饭都在休息,赵明月则坐在桌旁做数学题,突然听见隔壁传来哭声,赵明月侧耳听了一下,是堂妹明秀在哭。
她放下书本出去,看见赵明秀蹲在地上,抱着她的书包,头抵在膝盖上哭泣。明秀的大哥赵明刚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妹妹,明秀她妈面带怒色,嘴里骂骂咧咧:“姑娘家,能够写自己名字、知道算账就行了,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你难道还想考大学?读了大学也是别人家的人,浪费我的钱。”
赵明月皱起眉头,走过去安抚堂妹:“秀儿,哭什么呢?”
赵明秀抬起头,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我妈不让我去上学,让我回来干活。”
明秀她妈又说:“早点死回来做事,你以为你读书不要钱啊,一个学期也要三四块钱。早点回来赚钱给你哥娶老婆。”
赵明月将赵明秀拉起来,走到二婶王招娣面前,笑着说:“二婶,现在是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你现在好好培养明秀,将来没准比儿子还孝顺呢。”
赵明秀的大哥赵明刚今年已经25岁了,人有点木木愣愣的,不是很聪明,加上家里条件不好,到现在都没说上媳妇,二叔和二婶急得团团转,到处在托人帮忙说媳妇。
王招娣说:“我不要女儿孝顺,我将来养老要靠儿子的,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就等于泼出去的水。她现在不帮着家里,我难道还指望将来她嫁出去了帮着家里?明刚也才念了两年书,她一个女孩子都念到五年级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说我刻薄她了吗?”
赵明秀在一旁哭着说:“哥哥那是自己不愿意读。你让我把这学期课上完了好吗,还有一个多月就放假了。等我读完小学行不行,妈?”
赵明月看着堂妹,叹了口气,明秀就是太懂事了,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一下呢。这时她二叔赵德生挑着水桶回来了,看见女儿在抹眼泪:“秀儿怎么哭了?”
王招娣瞪着丈夫:“你管她哭什么,做你自己的事去。”
赵明月看着二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二婶是个非常精明厉害的女人,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是家里一切都被她牢牢抓在手里,从丈夫到子女,一个个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什么都是她说了算。二叔性子软弱,生的儿子也随二叔,父子俩都木木愣愣的,不怎么聪明,二婶要强,贪小便宜,从来不肯吃亏,所以跟妯娌婆媳以及左邻右舍的关系都不太好,她就像个刺猬一样,随时随刻都竖起了硬刺,准备扎向别人。
赵明月说:“二婶,秀儿这学期的钱都交了,你不让她去上学,不就便宜学校老师了?”
王招娣眨了眨眼睛:“那好吧,上完这个学期,就不能再上了。”
赵明秀破涕为笑,赶紧擦了眼泪,抱着书包跑了。
赵明月看着堂妹的背影,摇了下头,明秀的性子太软弱了,一点都不懂得为自己争取。上辈子她刚出嫁没多久,就听说了明秀投井自杀的悲剧。
王招娣看见比自己儿子小了七八岁的侄女都嫁出去了,儿子却还没娶上媳妇,心里那个着急啊,便到处托人帮忙,为儿子说亲。后来有个人家说,枞山坳里有户人家,家里条件不好,也生了一男一女,儿子三十岁了还没娶亲,留着女儿不给嫁,想要给儿子换一个媳妇。问王招娣愿不愿意。
王招娣听说有姑娘愿意嫁到自己家来,欢喜都来不及,也不管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同意了。这种女儿换儿媳的做法,民间有个说法,叫做棉花换纱,在很偏僻贫穷的地方曾经非常盛行。结果那边那男的是个半边瞎子,又矮又聋,根本算不得一个正常人,倒是那家的闺女跟明秀一样,非常漂亮聪明。亲戚朋友都劝王招娣,不能把明秀这样推进火坑里。王招娣铁了心要娶媳妇,哪里管女儿死活。十五岁的赵明秀就这样被定了婆家。
就在出嫁前一天,赵明秀失踪了,人们在一口废弃很久的井里找到了她的尸体。赵明月赶回来的时候,看见了堂妹冰冷的尸体,二婶一边哭一边骂,还在埋怨女儿没有嫁过去再死,赵明月看得心如坠冰窟,那场面一辈子都不能忘。所以她现在绝对不能再让这个杯具发生。
赵明月坐在家里看书,想到明秀的事,有些心浮气躁,怎样才能解决明秀的问题呢。其实赵明刚除了有点笨之外,倒也没有差到哪里去,而他娶亲最大的障碍,应该就是他妈。哪个姑娘都不愿意嫁到一个婆婆控制欲极强的人家去,而且赵明刚的性格又如此懦弱,什么都听他妈的,这一点确实非常难办啊。
下午去席场上工,赵明月没有看见于有芬,以为她去队上出工去了,也没在意。几个性格外向的小媳妇又在取笑赵明月:“明月,前两天沈书记找你,有什么好事啊?”
赵明月知道这种事总瞒不过去,本来也不是偷偷摸摸的,便说:“跟沈书记借了点书看。”
“原来明月还想考女状元啊。”成美来笑道。
赵明月说:“就是觉得无聊得很,借几本书解闷。”
汪秋兰在一旁瘪瘪嘴:“可不是嘛,像我们这种没读书没文化的文盲,就知道干活吃饭,跟文化人没得比。”
成美来取笑她:“你不喜欢有文化?那你怎么天天跟我打听那谁的事,人家可是个高中生。”
汪秋兰被臊得满脸通红,望着赵明月咬牙道:“我喜欢有什么用!人家就喜欢有文化的人,不喜欢我这样的文盲。”汪秋兰爱慕成永刚,在赵明月拒绝成永刚的亲事之后变得更加直接大胆,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赵明月只当笑话听一听,这个年代的女人,天天围着灶台转,除了嫁人生娃,确实没有更多的追求,你不能强求更多。
下了工,赵明月去自家菜地摘菜,发现于有芬在担水浇菜,便跟她打招呼:“有芬姐,你下午没去席场,去队里上工了吗?”
于有芬面上神色复杂,放下担子跑过来和赵明月说话:“明月,我现在好担心。”
“担心什么呢?”
于有芬咬着下唇说:“地区的纺织厂要来招女工,咱们生产队里推荐我去了。”
赵明月惊喜地看着于有芬:“真的吗?那太好了,恭喜你啊。”
于有芬面上并无喜色,说:“但是还没有确定呢,他们只招一个人,要求初中毕业生,年龄十八到二十岁,咱们大队符合条件的就只有我和赵保利。”
赵明月皱起眉头:“那怎么办?”
于有芬叹了口气:“我也担心呢,我家的成分不好。”
唯成分论在后来人看来是挺可笑的,但是这个年代,却像一道枷锁,牢牢地套在你的脖子上了。赵明月安慰她:“出身没法选择,但是道路可以自己选。再说赵宝利家里不也是富农吗?”
“但是她姓赵,村里要是推荐她去,我就没办法了。”于有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