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老头子差点没跳起来。
  虽然一辈子几乎都没踏出过索缪这块地,但若据此认定老箍桶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古董,那就错了。说起银行、汇票、债券、利息,倘若他肯把肚子里的货色全都倒出来,绝对能够让巴黎最精明的财政大臣也感到目瞪口呆。
  “是的。除了存贷,主要还是从事融资和投资……”
  老葛朗台摆摆手,打断了女儿的话,“这个不用你说,我知道!”
  他低头自己盘算了一会儿,抬起头时,那双眼睛已经变得黄澄澄的,仿佛刚从金子堆里拿出来按上去的。
  “乖乖隆的咚!”他压低声,兴奋地搓搓手,“要是干好了,这可是财源滚滚的好买卖!但是欧也妮,要是出了岔子,下场也就和你那个往自己脑袋上开枪的巴黎伯父差不多!”
  “是,所以需要慎重。”欧也妮说,“但是父亲,对方的生意头脑,你绝对不用担心。至于我,您想一想,我先前既然能赚到那些钱,自然也有我的底牌。”
  “嘎嘎嘎——”
  老葛朗台发出一阵短促的乌鸦叫般的怪笑声。
  “欧也妮,老爹实在没想到,你怎么突然变得聪明又能干!居然能在那家人的钱袋里插一手!那可是个围得密不透风的储钱罐!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被他给算计了!他们比狮子还贪婪,比狐狸还要狡猾!老爹从前就吃过亏!还有,凡事记得要跟老爹商量!老爹替你把把关!”
  “我记住了,父亲。”
  “好吧,好吧,我的乖孩子,”在可以预见的朝着自己滚滚而来的黄金河流面前,父女之间先前的龃龉全都当然无存了。葛朗台几乎是讨好地看着女儿,柔声细语地哄,“那么,你是愿意和你老爹和好了对吧?父女俩就这么讲和吧!明天就和老爹回去。”
  “回去可以,”欧也妮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不用您多出一个铜板的家用,您也可以继续保管家里货柜的钥匙,要是您觉得这样让您感到舒心的话。但您不要限制我们买什么,吃什么。”
  葛朗台的脸色一下又跨了。
  “欧也妮,你是一定要和你老爹作对到底吗?我可告诉你,你的都是……”
  “我的都是你的,我记着这句话呢,”欧也妮打断他的话,“我会定期向您报账的,绝不会隐瞒一个铜子儿的收入。您让娜农给您做事,也要付一年60法郎的年金吧?我自己出的那些,您就当是您额外给我的的年金好了。”
  “居然敢这样算计生你养你的老爹!”
  老箍桶匠嚷了一声,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拂袖离去的时候,听见欧也妮在身后说道:“那就不回去了。往后您也别想我会向您报账。”
  一切靠金子说话。
  虽然,葛朗台本人已经堪称安茹省内数一数二的巨富了。但欧也妮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赚到几乎和他苦心经营一辈子赚到的差不多的黄金,现在,即便嘴里不肯承认,但老箍桶匠在女儿说话时,不知不觉就会带出一种恭听的神气——当然,能让他恭听的,不是欧也妮这个人的本身,而是她所能带来的那些黄金。
  所以,现在当他听到女儿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立刻停住了脚步。
  圣母玛利亚啊!那可是数也数不清,说不定会堆得他连密室门都关不上的黄金!一想到女儿瞒着自己大把大把地赚钱,而他却两眼摸瞎什么也看不到,他就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好吧,好吧!”
  思量再三后,他终于妥协了,勉强转过身,用一种仿佛从他身上割肉般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女儿,“老爹答应你还不成?”
  “父亲,您太慷慨了。”欧也妮朝他走了过去,亲了亲他那张仿佛掉光了毛的老狗皮的脸颊,“我和妈妈都会感激你的。”
  女儿竟然对他做出了这种小时候才曾有过的亲昵举动。
  柔软的唇瓣和娇嫩的声音,终于软化了守财奴那颗原本已经被黄金给包得严丝合缝的当父亲的心。
  “好吧,好吧……一家人就这么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吧……但是,这个家说什么,还是得由我来当……”
  葛朗台有点僵硬地站在那里,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老爹能说到做到吗~~←←
  ☆、第27章 巴黎来信
  第二天一早,葛朗台太太才知道昨晚老头儿突然驾到。得知他居然向女儿妥协,而女儿也同意结束弗洛瓦丰生活随老头儿回去的时候,为父女的和好感到激动又幸福,并且认定,这一定是自己之前每天早晚在圣母像前虔诚祈祷所致——但这种欢喜之情,就如一个初学者写出来的五线谱,音符之间,总要时不时地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一两个不和谐音节给打断。比如,每天开门的第一件事:吃饭。
  和在索缪一样,早上8点钟,当葛朗台太太结束更加虔诚的晨祷,葛朗台也巡完一圈葡萄园回来,一家三口坐下来吃早饭。望着桌上摆出来的面包条、新酿好没几天的果酱、装了热牛奶的罐子,外加几个刚煮好的新鲜鸡蛋,老地主尽管面带难色,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不去多说什么,但是,当他看到露易丝接着居然又端上一块放在铁盘里煎得还滋滋作响,上头撒了蒜蓉和芹菜末的肉塔时,再也忍耐不住,连手都拿不稳叉子了,抖抖索索地停在半空。
  “我的乖乖!谁家见过一大早就吃这个!这得多少肉,多少鸡蛋,多少黄油才能做得出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是这样过着挥霍生活的吗?所罗门的宝藏也架不住你们这样嚼用!”
  小女佣从前没怎么和葛朗台打过交道,被老东家现在的样子给吓住了,惊慌失措地说:“老……老爷,小姐叫做的。昨天丹尼家送来一只打到的野兔,小姐说,肉放久了会坏,让今天做个肉塔出来……”
  “小姐叫你们割老东家的肉,你们就真的拿刀割——”
  老头儿瞪大眼睛失声嚷了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边上响起一声咳嗽,扭头,见欧也妮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这才想起来,终于硬生生地住了嘴。
  “父亲,您尝尝吧。”
  欧也妮用刀将肉塔切成三角形的小块,叉了一块送到葛朗台的盘里。老头子用悲壮的表情吞下了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奢侈的一顿早餐后,一语不发地盯着对面的太太。可怜的太太,在丈夫这样的目光监视之下,完全食不知味,甚至不敢伸手去倒牛奶。
  “父亲!”欧也妮跟着放下餐具,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觉得我们应该再讨论一下。虽然您没出声了,但倘若因为您别的举动而令大家都过不好日子的话,我将不得不重新考虑之前的决定。”
  葛朗台气哼哼地站了起来。
  “吃吧!老婆子!放心地用肉塞满你的嘴吧!我不看了!这世道就是这样,老鸟还要被自己窝里飞出去的小鸟啄眼珠子呢。还有没有天理哪!”
  嘀咕地抱怨着,老头子转身离开。
  ————
  过了两天,在葛朗台巡视完弗洛瓦丰的产业后,一家人就一块回到了索缪,并且,在欧也妮的坚持下,小女佣露易丝也来了,继续干着从前的活。
  小女佣虽然非常惧怕老葛朗台,但也看出来了,有小姐在的话,老爷最多也就是瞪眼睛发牢骚,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所以高高兴兴地跟了过来。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对于父女俩莫名决裂后,怎么又会莫名地重归于好这件事,大家都议论纷纷。当天晚上,几位克罗旭和格拉珊就来拜访曾消失了将近半年的葛朗台母女,对她们的归来表示诚挚的欢迎。庭长十分激动。为了压过自己的竞争对手——格拉珊家那位象女人般秀气的阿尔道夫,也为了让许久没见的女继承人对自己的男子汉气概留下深刻印象,他终于脱掉那件因为常年吸鼻烟而弄得前襟布满黄渍的衬衫,破天荒地换了件新做的雪白衬衫,系笔挺的领结,将自己的男子汉气概毫无遗漏地显示了出来。在那间熟悉的蜡烛光永远不够亮的客厅里,当他问候过后,看到女继承人的目光仿佛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还朝自己点了点头后,激动得一直不停地打着哆嗦。
  “她看起来比从前更加漂亮了!”
  他坐在克罗旭公证人的身边,当公证人和葛朗台说着最近公债利息变动的事时,他就一直不停地张望着欧也妮,心里暗暗地这样想着。
  人都是长眼睛的,尤其是男人审视女人时的目光。庭长的眼睛没有出错,更不是因为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而带给他的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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