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鸽子 第9节
刚才十音长时间没和吴狄说话,情绪都懒得藏。
这会儿她还是有点内疚,吴狄根本就没察觉她的情绪。吴狄没多少弯弯绕,单纯就是为她打抱不平,做法也不违反任何流程规范。
她很自责:自己没本事,迁怒搭档算什么?
江岩终于催到了那份指纹报告,送来时发现吴狄独自坐着,愣愣地对着一把小提琴,像是在琢磨玄机,有点一筹莫展的意思。
十音与苗辉在隔壁会议室,陪梁孟冬梳理他在南照的关系。因为关系太过简单,苗辉的记录纸上,只列了短短几个人名。
十音着急从江岩手里接过报告,一边谢他。把江岩谢愣了,反了吧?
“十音你真好。”江岩在门前说。
十音低头看报告,快速离开会议室,声音微弱下去:“应该的。”
“你怎么了?”江岩觉出她的异样,十音已经走远了。
江岩想起吴狄说,之前有人送来云海的琴。
十音的办公室离会议室不近,她拿着报告一个一个字读,生怕错漏什么信息,读到一半,耳畔响起琴声。
寂寂夜里的办公室走廊,已经多少个月没有传出过琴声了?
区别其实很大。云队琴拉得算不错,他有出色的乐感,也极度追求纯净音色。但这会儿的这几串音符,它是能欺进人心里去的。
连续的e大调三连音分解和弦,十音认出来,这是德彪西《阿拉伯风》的第一首,这是她从前练习过的钢琴曲目。
这根本就不是一首弦乐曲,落在提琴上,它的换把和变位会过分频繁,难以把握,若非拥有高超的技艺,根本无法再现成这个样子。
是孟冬,他在用云队的琴。
那晚音乐厅根本无暇细听,十音发现自己几乎就要忘记,他的琴声可以如此动人。她听得见那些野草闲花鸟兽纹样的轮廓,它们像是饱含水汽,轻轻漂浮在夜空。
她抬起左手,伴着耳畔滑过的音符,跟随着空按了几下,忽生出些时空交错的恍惚。
十音的手指从报告上的指纹图样上拂过,猛地顿住了。
她停留在展示左手食指比对的页面,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十音从抽屉里,迅速找出个东西,狂奔进会议室,拍在会议桌上。
梁孟冬手上的琴弓停下来,静静凝视桌面上,骤然出现的这枚弱音器。
什么意思?嫌他吵?
什么混蛋听觉,他明明已经用弱音器了,那个琴盒里就有。
梁孟冬搁下了琴。
江岩愣了一瞬,赶紧解释,说孟冬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又不可能换洗休息,他琢磨孟冬唯一想做事情无非练琴。江岩本来犹豫要不要让邱比送来,吴狄没多想,说巧了正好有琴……
吴狄也有些会错意,大概以为她是触景伤情:“十音我……”
“四队今天有人在值班,我怕引他们的人过来。”
十音拍得有些重,其实是因为,她被此刻脑海里的想法激动到了。她扫了眼梁孟冬,面上已经有了笑意,“吴狄,你去准备,重新给梁先生做一份指纹取样。单独左手取样,每根手指都要做,马上!”
吴狄与她向来默契,立刻起身去了。
江岩疑惑:“你有发现?”
十音直接上手,抓过梁孟冬的左手就翻在桌面上,铺平、摊开。
梁孟冬被她弄得彻底怔住了,身子僵直,手指头拢了拢。十音无暇多想,搬来盏台灯,再次拨开他的手指,按住其中两根,示意江岩凑近了往灯下看。
“你看左手的指肚和指尖,看这儿、还有这里。”十音就这么划弄着,简直当个物品那样揉捏、展示。好在她的动作轻柔,“江岩,用你的专业判断,这样的指尖,正常施力在普通物体上,能够获得完整指纹么?”
第8章 不眠之夜 八
不眠之夜 八
江岩起先还有迷惑,十音将梁孟冬左手食指、中指与五名指指尖的上部位置一处一处点示给他。
三处深色的陈年老茧,它们像是小提琴家的勋章,年复一年,在那些位置生长、剥落、再生长。
“小指这里不是茧。”梁孟冬小指是半收拢着的,十音拨开它,“你看,小指的状态又不同,是磨损,指腹磨损得非常厉害。”
“孟冬左手不可能留下完整指纹,分析报告存在漏洞,”江岩猛点头,他兴奋起来,“十音你太棒了!”
指纹报告中,分析人员将梁孟冬的现场手指取样与薄膜取样两相比对,得出为同一人指纹的结论,其实也不能说是失误。
根据比对结论,来自两种取样的右手指纹完全一致,将左手指纹的两种取样比对时,非残缺部分也完全相符。
薄膜上呈现出来的指纹,包含多枚左手指纹,它们大多完整、饱满。然而,参照梁孟冬的指纹状态,他的左手除了拇指以外的其余四枚手指,是常年都无法留下任何完整指纹的。
更严重的问题来了。薄膜上的指纹,从哪里来?
世上有一个和孟冬指纹一模一样,且完好无损的人?这样的可能性趋近于零。第二种可能性:有人修复并伪造了梁孟冬的指纹,嫁祸藏毒。
“动机蹊跷,但至少可以证明孟冬的清白!”江岩等得心急,直直奔出去,“吴狄还不来,我去帮忙。”
“我明天就去申请,请求省厅技术部门调取你在公安部门登记过的所有历史指纹,辅证左手指纹残缺是你的长期状态。”十音的眸光晶亮亮的,在灯下璀璨生辉。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俩,梁孟冬的左手,现在几乎是被她攥着的。因为分析得激动,她刚才攥得有些紧。
他看看自己的手,低声说:“难为你记得。”带着不屑的笑意。
十音松开一些,好容他撤回左手。他却并没挣脱的意思,手指逗留在她掌心里,嘴角勾了勾,“哼”。
他偏开视线,十音心跟着一窒,忘了挪开手。
他左手指尖往那手心里,像是不经意地划了划,茧的粗糙感拂在她的手心,有一种久违的痒。
是那种……不敢记得,怕想起来会落泪的痒。
那一年。
“梁同学你以后还是用心拉琴,钢琴就别拿来现世了,你把肖邦弹成保卫黄河,肖邦在坟墓里会哭的。”
那人在反唇相讥,笑她完全不懂肖邦灵魂里的英雄意:“你把他弹成个病痨,他更得哭。”
“这里的颤音你表现得真不对,”十音拉过那人的手,要他用左手指头去她的掌下,用心感受那种颤动,“势是将发未发的那个势,弹出来一定要收,意思才对,你一爆发明明就消减了意境……”
弹了一串,十音停下来,又抱怨:“好痒啊……你手指头是砂纸么,怎么都是茧,好丑!”
他讥讽她:“追到手,原来就是这么嫌弃的?”
十音双眼瞪得老大:“追……追到手!你再说一遍?”
他不说话,目光锁着她,眼睛似笑非笑。
“我追到了梁孟冬!这怕不是做梦?是梁同学亲口宣布的!”十音一劲傻笑,笑得花都要开,又觉得有些太不矜持,低头拨弄那些茧,“痛不痛啊?”
他偏开目光,嗤笑:“傻不傻。”
辜负完一个人,再深情回忆他。要多矫情才能做到?
这些年十音不敢,也深知没有资格这么做。
梁孟冬是谁?是中天的明月,也是天边孤傲的星。是她曾经拥有,却终于失去了的人。
他此刻的指尖干燥温暖,并没有记忆中的那种凉。
十音按捺着没有表现,其实触到的那刻的心跳速度,堪比他初次牵她的手,是快要跃出胸腔那种。
尽管时过境迁,她什么速度都不该有。
她悄悄收回了手,吴狄和江岩的脚步近门前了。
江岩去技术科,督促他们拟了个简明扼要的复检报告,十音有了拍板放人的依据。
但这不代表孟冬就完全恢复了人身自由。江岩连夜联络省厅的指纹专家,还得大半夜的把人吵起来,祈求白天能得到一个专家讨论结果,进一步证明违禁品包装物上的指纹不是孟冬的。
江岩还得留在市局等待回复,十音负责送人回酒店。梁孟冬上车时对江岩道了声谢,被江岩数落见外,又说:“要谢,你该谢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就是那把琴的主人,一个自己都不在场,还能在冥冥之中带给十音办案灵感的男人。”
十音笑骂:“冥冥之中……他又没死,你这么咒他就不怕被他吊打?”
今夜,她也特别感激云队,要不是他的琴,她说不定到现在还全无头绪。
“今天怎么了,说起他,一张脸花都开了。”江岩嘲笑。
云队那边终于有了这么丁点线索,十音和吴狄都挺开心的。可他俩约定了不说,又不好解释,十音只能继续回之以笑,笑得春暖花开。
可这笑落在身旁人的眼里,又是另外一层含义了。
江岩手机响了,给她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走。
路上梁孟冬面色不好,十音猜测他是累极了。
她想说几句放松气氛的话,又怕说什么都太过轻飘飘了。对原本就无辜的人,洗脱嫌疑没什么值得庆幸,诡异的危险依旧没有消除,才真正令人毛骨悚然。
难道告诉孟冬,说她会保护他?她当然会这么做,不惜一切。
但不能说出来,他会嘲笑她。
孟冬略带讥诮的唇角很迷人。但一想到,让他在那间散着潮味的审讯室里坐了大半夜,她哪还有脸说。
半路十音接了个电话,仍是车载免提接听。
对方张口就是:“十音!”
这个声音不算熟悉,她反应了好一瞬,居然是邱比。邱比来问孟冬情况,听说他们就在路上,厚着面皮要求十音去接自己,他正在孟冬的公寓取东西,说冬夜凌晨约车等车很苦。完了又是一阵感谢。
车往公寓方向开,梁孟冬忽问:“你们那么熟?”
十音没多说:“还好,是江岩介绍的。”
邱比推着个小号行李箱,对着车窗里的人热情招呼:“十音,我们又见面了!”
那天许西岭肇事逃逸事故处理,邱比一路陪同,今天算是第三次见。
邱比将行李箱送入后备箱,坐上车:“这一处退给中介公司了,过两天孟冬助理回来,再张罗搬家。今天先来替他取几瓶酒,不然他这两天要断粮。”
“那么多?”十音大惊。
一行李箱的酒,还只是这几天喝的?
“除了音乐,孟冬就这么点爱好。”邱比一副见惯沧桑的模样,“别人是家里有矿,他收的威士忌可不比矿便宜。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梁公子的信条是,‘喝最烈的酒,进最好的医院抢救。’”
十音猛地看他,梁孟冬唇角勾了勾,轻嗤,骂邱比有病。
“说不得?十音是江法医的朋友,又不是记者。”邱比埋怨,又说:“十音,今天真的感谢你们,还好孟冬这边是一场虚惊。最近总麻烦你,实在太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