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萧护微微俯身往下望,慧娘仗剑扬眸往上。两个人都是点漆般的眸子,一个是深邃无波,一个却恼怒在心,眸光碰了一碰错开,各自心头自有滋味。
  萧护没有任何表情,不过以慧娘来看他应该是生气的。慧娘敢于来这一出子,对他生气早有预料。而慧娘看萧护,则心底一阵痛上来。
  他威风凛凛在高台上,披一身银色盔甲,两边站开十数位将军副将,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无人不恭敬,无人不肃然。
  旁边并无郡主,可是慧娘心底跳出来郡主。他……她……慧娘甩甩脑袋,这才想起来此许礼数,由下往上对着萧护的宝剑收回,剑尖往下,双手抱剑为礼,大声道:“少帅,人人说你知人善用,不肯埋没了人!我今愿往前锋军中去,请少帅答应了吧!”
  萧护定定看着慧娘,他以为自己说得足够清楚。苦役营中,最是安全。那里脏又累,郡主不会过去,就是跟郡主的人,等闲也不愿意过去查看,是他自郡主监军而来,保护自己心腹人最好的地方。
  伍十三实在太能惹事情,不管这两出子事是郡主弄的,还是伍十三弄的,萧护都不愿意伍十三再到郡主面前,你也让郡主歇一歇是不是?
  他自己又蹦出来了!
  这是件很好处置的事,当值军官很快就数罗出伍十三的数条罪状:目无少帅,目无军纪,目无……
  但萧护缓缓开了口,却半点儿军纪也不提,淡淡道:“你想去?你凭什么!”
  “凭我一身功夫!凭少帅你知人善用!”慧娘心酸想,知道这是拍马屁。
  鸦雀无声中,人人看到萧护缓步下了高台。离慧娘两三步站住,冷冷道:“下马来!打赢了我,你就去!”
  细细的近似无声的笑声漫延开来,如水花入水,溅起的不是水花,则是不停息的涟漪,一晃一晃的,越来越大。
  少帅功夫不是军中第一,却是人人佩服的!
  朱雀玄武金虎三只军队中,不管大小统帅,全是一刀一枪的真功夫。萧护,也是刀光剑影中走出来。三军计几十万人,萧护不敢称军中第一,不过强过他的人也不敢赢他就是。
  人人对着伍家兄弟笑,看看你家这愣头青,不是有熊心,那就是豹子胆了。
  慧娘见过萧护几回,他是一句多话也没有的人。有时候想想言语简洁的主子,有个萧西那么罗嗦的小厮,真让人想不通这主仆怎么处得来。
  既然少帅无废话,慧娘更不耽搁。
  她在马上应一声:“是!”见萧护手中无兵刃,抬手抛去剑。接下来,人人以为她下马见礼,再和少帅比试的时候,慧娘从马上直接蹿出,如一枚炮弹般到了萧护身前,同时大喝:“倒!”
  她用了全身的力,以自己为兵器,撞向萧护肩头。
  要不是自家兄弟,伍林儿早就笑了,问题这是自家兄弟,他赞赏他有志气时,只能尴尬着。这一手儿对少帅,简直叫目不忍睹。
  不忍睹的,是十三兄弟接下来的下场。
  果然萧护对于这赖皮似的偷袭并不放心上,微侧身子让一让,两只手这才抬起来,一手在上,一手在下,两手之间让出一个空档,慧娘笔直地到了这空档中,只觉得身前身后被忽然一夹,慧娘去势顿竭,顺理成章落入萧护手中。
  笑声,此起彼伏出现在校场中。
  萧护冷冷淡淡,左手把慧娘一提,再一按,左膝上弓,刚才还张牙舞爪的慧娘老老实实趴到了萧护膝盖上。少帅举右手,重重一拳,捶到了慧娘屁股上。
  虽然入秋,虽然是夹衣,慧娘也疼得身子一缩,借着这一疼神思清醒,她按自己原本想好的身子往上用力一撞,萧护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被撞到了胸膛上。
  他左手难免松一松,慧娘借着撞他的力量往下重重坠落,只听“哧啦”几声,慧娘背上的夹衣裂开,慧娘落在地上,双手双脚蹬地,再次重重身子跳起,用自己的后背又一次撞上萧护身子。
  萧护被撞得踉跄退半步,带着重重盔甲的上半身后仰下去。他也真是厉害,身子后仰已近水平要倒,腰凭空一拧,和着重量不小的盔甲又直了身子。
  “好!”
  不知谁先喊的,接下来叫好声不断。
  和慧娘偷袭和不功章法的打法相比,慧娘固然是机智的,少帅却是硬功夫。
  亏他腰力,有这般厉害。
  萧护一旦站直子,眸子里冷而又冷,瞪着撞到自己后累得伏地而趴的慧娘。重重冷笑一声,大步上前,一腿前弓,一腿后撑,弯腰伸手,又和刚才一样伸手拎起慧娘,这一次毫不犹豫,再次重重一拳对着慧娘屁股上揍去。
  慧娘缩着身子半点儿不动弹,活似个将被教训的孩子。眼看少帅这一拳又要打下去,“哈哈哈……。”
  四面响起了笑声。
  只有伍林儿对着地上看,伍思德朝着天上看,都心想这一拳十三吃定了。
  忽然笑声顿止!
  慧娘拼了再挨一拳,反正一记也是疼,两记也不会不疼。人到了萧护身边,一伸手拉开他护体战甲下端,露出少帅牛皮靴子的上面,有一块玄色绸裤,是少帅的小腿上方,和膝盖相连的地方。
  想也没想,慧娘扑住,“啊呜”就是一口!
  这一口正咬在膝盖骨上,崩得慧娘牙床都疼,萧护更不好过。他怒极,用力甩出慧娘。小腿一紧,慧娘原本抱住他腿,现在又回来了,再次以身为兵器,撞上萧护胸膛。
  她手攀着萧护小腿,以此借劲撞向萧护胸膛,一撞、二撞,再撞…。
  身子一轻,萧护抬腿总算甩了她出去,但他自己上半身受力,下半身不稳,往后滑了一步,半步,顿住,没有稳住身子,前后摇晃后。
  重重落在了地上!
  伍林儿和伍思德觉得不对时,急忙来看,正见到少帅退,再退……摔倒在地!
  仿佛还有“咚”地一声!
  小风吹呀吹,
  眼珠子直呀直,
  除了趴着起不来的慧娘外,别的人全风中凌乱。
  慧娘在风中抚自己的牙床,眼角可见对面那个男人跳起来,终于震怒:“哪个师傅教出来这样徒弟!”
  ☆、第二十二章,相见时难
  对于这种门牙都上的徒弟,萧少帅头一回遇到。
  全军噤声,有直眼睛的,有斜眼睛的,有舌头伸多长的……看似站队纹丝不乱,其实争着来看这个不怕死,敢打少帅的人!
  他还真敢打!
  众人视线集中的慧娘伏在地上,背上衣服裂开一道大口子,倒没有破,一动也不动。
  萧护穿的有盔甲,慧娘急急从苦役营来,为了不让人起疑心好偷马,并没有穿盔甲。也就是说,她刚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撞着萧护的银盔甲。
  痛,无边的痛。
  这是慧娘仅有的想法。
  如闪电击中高山,慧娘就在那山尖上。随之她摔落山崖下,碰上山石,落入一片松针林。那松针无处不在,遍布她的全身。
  此时的痛苦就是这样!
  人几乎晕过去。
  寂静让慧娘有几丝清醒,她艰难地抬起头,看到前方如山岗后明月的男人,眼神儿深许多,又黑许多,死死摄住自己。
  “少帅,”慧娘虚弱地问他,几丝乱发粘在额头上的她面色苍白,看不到一点儿血丝:“可以让我去了吧!”
  最后一句话,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萧护没有回话,就站着。
  伍林儿垂下头,少帅在等十三兄弟给他赔礼,少帅好有台阶下。他上前一步,还没有说话,萧护凶狠地看向了他。
  伍林儿再次垂下头,后退一步回归队中。
  场中只有西风吹。稍有点儿明白的人都心中发虚,伍十三明显是个憨人,未必知道给少帅赔罪。他不给少帅赔罪?还想在这里呆?
  有些新兵犯糊涂,等得不耐烦,小声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怎么没有人说话?”
  慧娘在揉自己门牙,没心情也想不起来什么赔礼赔情。门牙对上膝盖骨,膝盖骨固然不好受,门牙也一样的酸。
  揉几下想想萧护没有回话,抬头看对面男人脸色白了青,青了白,板得比冰山还要寒。慧娘气急败坏,牙也不揉了,扎着两手,带着又要奔过去的架势,怒目:“想赖帐!”
  有人低头,有人低咳,有人对自己道:“没听见呀没听见。”
  萧护忽然心不在蔫,原本凌厉的眼神散落地上,转身,往他的点将台去,边走边道:“功夫不错,萧西,赏他一件盔甲。”
  “啊!”慧娘大叫一声。
  萧护急转身,就见到慧娘手忙脚乱抚自己背后,嘴唇血色全褪。萧护冷笑:“你要谢我,我放手得早,不过撕破而已!”想想再加上一句:“并没有破,补补也罢。”迈步,继续去他的点将台。
  这是秋天,外面夹衣,里面还有单衣。慧娘摸到单衣未破,胸前裹胸布端端正正,腾的红了脸!
  这一刻心思千转百弯,看左右前后,人人目不斜视,因为少帅回到点将台正往两边看。饶是这样,慧娘还是快滴下泪水,回到女儿心思的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脸是黑的,再红也不会有人看到。
  再看那个男人,负手台上,带着气不顺正在吩咐:“刚才我说哪里了?”伍思德讨好的进前:“说后队……。”
  “要你多话!”萧护恨恨。
  伍思德闭上嘴。
  台下,又来了今天“大放光彩”地伍十三。
  慧娘压住悲痛,压住欲相认又不能的心酸,凄然给萧护跪了下来:“少帅,难道你刚才那不叫摔倒?”
  “去!去!赶快去!”萧护暴躁。
  慧娘心中一松,才不管他生气与否,就地答应:“多谢少帅!”起来对着黑压压校场一看,人晕晕乎乎,竟然有这么多人?
  当着这么多人摔倒萧护,他……面子上下不下得来?
  有一个人走上来:“随我来。”慧娘慌忙跟上他,人人看得出来她走得慌里慌张,人人在心中叹气,早知如此,何必刚才?
  伍十三的大名,注定从此传遍全军。
  中午慧娘过得极不“太平”,她走到哪里,就有人小声来问,还左右瞅瞅,再说话:“你惹祸了知道吗?”
  “你惹大事了,”又有人如是说。
  慧娘赌气全不理,打完饭回去自己帐篷里没吃几口,外面有人说话,是阴阳怪气:“我说,那个没脑子伍十三住在哪个帐篷里?”
  没脑子?
  慧娘放下碗,“虎”地走去掀开帐篷,粗声粗气:“我在这里!”
  一看,却是萧西。
  萧西呲牙裂嘴,带着怪相:“哟,原来你住这里!啧啧,这小帐篷委屈了您!依我看,你住少帅大帐最好!”
  “啪!”帐帘子放下,伍十三缩回去。
  萧西冲上去拉开帐帘,用力过大,带得帐篷跳了几跳。慧娘回眸怒容:“这还要呢!”主子都打了,还怕一奴才!
  萧西眼中也同样恼怒,脸上堆出皮笑肉不笑,还哈了哈腰:“少帅有请!”
  “什么?”
  “有请您佬移贵步,少帅他单候着您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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