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四郎拿了一个九个格子的超大食盒,一格九个,把喜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中,然后又取出槐二带过来的两把草香,一根一根的分开点燃。这香一点就着,不需要四郎用手扇或者吹,很容易就冒起了上窜的火花。白老爷子只看四郎点香,就不停的捋着胡须点头。等到四郎把两柱香插在压得结结实实的八宝饭上面时,香火十分的柔和明亮,白色的香灰频频落下。白老爷子终于露出放心的笑容来。
  而四郎还不敢松气。他可比白老爷子忙多了,不仅要小心手上的动作,还要注意厨间饿鬼们的动静。
  其实有时候看不到也是一种福气。此时这间厨房的灶台上,地板上都密密麻麻挤满了饿鬼,就连房梁上头都坐满了饿鬼,一个个满脸血污,眼睛发绿的盯着下面的凡人流口水。这景象实在称不上美妙。正常人若是看到了,吓死吓疯几个都有可能。
  其实四郎也害怕,不过他自诩算是个男子汉,就不肯轻易泄露内心的恐惧。再说,就算四郎有心撒个娇装一装楚楚可怜的小白花,也得饕餮殿下在才行得通。这时节,四郎就算真是吓坏了也得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来。饕餮在的时候,他愿意保护他,他也乐意躲在他身后被保护,但是现在饕餮不在,四郎就不肯被旁人看轻。
  当然,害怕这种情绪有时候是不受理智控制的。虽然四郎极力表现出镇定的样子,把装着白囍饼的食盒端到群饿鬼面前时,手依然有些微微的发抖。
  好在饿鬼们似乎一直对四郎的手艺青睐有加。他刚把香点上,房里的饿鬼们就仿佛受到召唤一般聚拢过来;他刚把盘子放下来,饿鬼们就你推我挤的从盘子里抓取白囍饼往喉咙里塞。四郎一直在旁边守着,只要一见哪一格空了,立马又添九个进去。炉子那边也是源源不断的烤制喜饼,白家的伙计来来回回的在两边运送。
  吃过了喜饼的饿鬼就消失在地下,渐渐地,被线香吸引过来的饿鬼越来越少。四郎到此刻方才松了口气,刚要举起袖子擦汗,就感到有人十分轻柔的替自己抹去额上微微的汗意。
  四郎一回头,果然是大半天没见着的饕餮殿下。殿下深邃的眼睛里带着既谐谑又宠溺的笑意,把自家大展神威的小狐狸抓回来搂进怀中。
  四郎:喂,这种看到儿子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男子汉,单身爸爸尊是又辛酸又骄傲又失落的复杂表情到底是肿么回事啊!= =
  ☆、40·白囍饼4
  郑家底蕴深厚,反而不肯在门面上弄一些煊赫显眼的排场。所以这座老宅正门口只是简简单单的两扇黑漆大门。
  四郎作为今日冥席的掌厨,手里拿着一盘包了猪油白糖馅的汤团,一边一个黏在黑漆漆的门环上。里里外外的几道正门都得黏上甜蜜蜜的汤团,这是在糊守门神的嘴,好叫他们不要阻拦从外面来迎亲的鬼新郎或者被送出门的鬼新娘。
  四郎从大门口一直糊到郑家的祠堂。连祠堂旁边作为新人婚房的空庭小筑也被他不管不顾的挨个黏了过去。等到最后一扇偏门也被四郎仔细的用汤团糊好,他摸摸肚子,忙活了大半天有些饿了。
  因为时辰还不到,作为青崖山主出席的饕餮殿下就屈尊降贵的在四郎旁边帮忙。四郎糊门环,他就在旁边给端着装汤团的小锅。此时锅里的汤团还剩了不少,四郎尝了尝,不烫舌头不凉胃,温度刚刚好,于是一人舀了一碗出来。见了一厨房的饿鬼之后,四郎就不指望冥席上能有什么好胃口,打算开席之前先吃点东西垫上。
  汤团,也就是现代常说的汤圆。制汤团的水粉用泡过水的糯米磨制而成。里面的馅料虽然称不上多稀罕,也没有杂七杂八的花哨,单单是猪油白糖就已经很香甜了。要不怎么能够糊住门神的口?大冬天里热热的盛上一碗,一口下去又香又糯。
  四郎盛出来两碗,看空庭小筑的门口的石阶被仆人扫去了积雪,露出来的水磨石地面干净的发亮,于是也不管地上凉,端着碗就要一屁股坐下去。好险被殿下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殿下自己是个讲究人,遇见这样不讲究的小情人着实生气。教训是必须要教训的,于是他把四郎提溜起来,毫不留情的捏了捏脸,训道:“哪里来的小脏狐狸?”虽然这么说,看四郎一副“不管了吃完再说,反正屁屁不怕凉”的傻样,只好变出一块虎皮垫子给铺地上,再把抱着碗挣扎着不让捏脸四郎放上去。
  饕餮殿下的做派一贯是优雅从容,讲究排场的。身为上古龙族的礼仪教养和装逼本能早就刻在骨子里头,即使不去刻意表现也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高冷气息。只奈何天妒英才,找了一个不怎么讲究的情人,被带着一发在油盐酱醋这些俗事里头打转。
  空庭小筑的庭院只是一个几平方米的小小天井。因为紧挨着过于高深的祠堂院墙,小筑四周又有廊轩围合,所以常见天不见日,有时虽初阳煦照,却也只是一瞬即过,只有门口的一小片台阶能够较长时间的看到阳光。小筑的门口镌刻着两行诗:“空庭不受日,草木自苍然。”院落虽小,里面却有水池奇石,茂林修竹。东边一溜儿间小屋,走的是返璞归真的路线,高深的粉壁院墙上有爬山虎攀援其上,因为是冬天,只剩下几根暗黄的枯藤。远远看去,好像是横七竖八的绳子,把小院牢牢缚住,又像是兽类的爪子,把一排屋舍困在掌中。
  这个小庭院作为正常的新房是有些偏仄阴森,若是作为冥婚的新房便显得恰如其分。
  不管院落的设计上是不是大巧若拙,意趣高雅,四郎总觉得里头常年不见天日,有些阴气森森的,就不爱进去,宁愿和饕餮殿下坐在门口那几阶能晒到阳光的石板上头。
  因为不知不觉中被四郎拉低了格调,此时两个人分别捧着一个大碗,吃的热气腾腾,满头大汗。不知道那些爱慕龙子殿下的神女仙子们看到这样的情景会不会哀婉长叹,并且发出诸如“好白菜被猪拱”之类的感慨。
  狂奔在毁男神道路上的小猪四郎正吭哧吭哧的吃汤团。这糯米做的团子管饱,一大碗吃下去,他就有点撑到了,忙放下碗在祠堂和小筑之间的夹道上走来走去消食。
  正揉肚子呢,忽而听到墙那边有人在说话。听语气似乎是郑氏的仆人。
  仆人甲愤愤不平地抱怨:“她算什么东西,也配受我们伺候?”
  另一个仆人乙劝他:“你就少说两句吧。谁叫这位绿萝姑娘会怀会生,人家肚子金贵着呢。”然后又颇为诡秘的补充了一句:“不过,有命生也要有命养才算是真正的福气。就是生出来了三房的继承人,也和她不相干。”
  仆人甲依然不忿:“先前不是都说三少爷要娶卢家夭折的嫡次女吗?怎的又成了大管事入赘呢?”
  仆人乙因为八卦这种隐秘又诡谲的事情,声音里微微有些兴奋:“你不知道吗?这可是大管事亲自跪在祠堂更郑氏祖宗求来的。还发誓‘愿与三少爷为冥婚,终身不媾凡庶矣’。哎哎,这可叫人怎么说……结果就感动了郑家先祖,托梦给了二少爷和家主大人。反正三少爷已经走了,给他结一门阴亲,不过是让他日后能够进入祠堂接受祭祀罢了,是男是女有什么打紧?加上大管事痴心一片,不仅发誓此后终身不娶,还答应会悉心教养三少爷日后的继承人。这才找了绿萝来借腹生子。虽然说是三少爷的孩子,究竟如何还得看以后。”
  仆人甲还想说什么,就被人吆喝着干活去了。
  四郎听完这段对话,不由得脑补出妖娆的大管事跪在郑家列祖列宗面前,凄凄切切的小寡妇模样来:“愿与三少爷为冥婚,终身不媾凡庶矣”翻译过来不就是“奴家只和死鬼少爷好,其他的凡夫俗子一个都看不上。奴家还会帮少爷延续香火,求各位老爷成全。”的意思吗?这么一想,四郎就噗嗤一声被逗乐了。
  饕餮殿下见他一个人在那傻笑,这几天因为收到青溪的传讯而布满阴霾的心也微微放松了些。他过去从后头揽住四郎,低头亲亲怀中人的发旋,问道:“想什么呢,对着堵墙壁也这样开心?”
  四郎就把听到的谈话讲给饕餮听,其实殿下也听到了,不过人家压根没去留意。此时听四郎这么一说,在那仆人嘴里,大管事的确是痴情少女的形象啊,于是也微微弯了嘴角。
  四郎看他心情挺好,就向他打听冥婚的事。现代冥婚之事极少,偶尔有一两例也都是发生在一些传统习俗还没有湮灭的小村落。谁知到了这个时空,四郎才发现冥婚现象十分普遍,还发展出了白喜事,鬼媒婆等专门的行当。
  饕餮殿下几乎是一手养大了自家小狐狸,自然知道四郎常识匮乏,此时就颇为耐心的给他讲解冥婚习俗。
  冥婚在古代的确是十分常见的现象。甲骨卜辞中有关商王为其祖先娶冥妇的记载,所娶冥妇以活生生的女性俘虏或奴隶充之,多带有殉葬的成份。
  后来殉葬类的冥婚逐渐被《周礼》中的“嫁殇”所取代。所谓嫁殇是指十九岁以下男子与十四岁以下女子死后结婚的习俗。
  发展到现在,冥婚现象已蔚然成风,上自帝王,下至百姓,均尚此俗。因为只有举行了冥婚,夭折的男子才取得了被人继承的资格,才能进入祠堂接受祭祀。这对当时事死如事生的人来说,是一件和生人嫁娶一般的大事。而冥婚后的夭折之子可以取得家系传承的资格,这对夫妇就能获得养子。
  然而,冥婚依然是一件凶险的事情,尽管嫁殇取代了原始的殉葬,但是冥婚依然带有殉葬的色彩。
  如今的冥婚大体上可以分成四类:第一种是“娶鬼”,订婚而未成亲的女子死亡时,其未婚夫可以另娶,但未娶新人之前,必须先迎死者的神主牌回家,迎娶仪式与活人结婚要一样,不容节省和马虎,否则死去的女鬼可能对活着的未婚夫纠缠不休;
  第二种是“迎茅娘”。这是替未成年就死去的男孩子娶鬼妻,民间多用此法。就是用稻草束扎一个很像姑娘的草人(茅娘),然后遵礼迎娶,与殇男合葬,使成家室。只是这种茅娘有时为恶鬼怨灵所附,娶回家可能引来大祸;
  第三种“配骨”。特别是大家族之中,凡是子弟未婚而夭亡的,大多选择一门互相对、年龄相称之亡女,与之订婚,迎接牌位。把双方的灵柩葬在一处;
  第四种是女子“抱主成亲”或男子“迎柩归葬”。就是把活人嫁给死人,或者活人迎娶死人。这是四类婚仪中对活人要求最为严苛的一种。在活人成婚之后,他们就不能再另娶或者另嫁,直到死后,才在阴间与早亡的配偶完成花烛之礼。
  听了饕餮殿下的讲解。联合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四郎才对这场冥婚的前因后果理出了一个大致的头绪:郑家本来是打算用“配骨”之法替郑三少娶卢氏女,再选一房妾氏生一个带有郑家血脉的孩子给他继承香火。谁知被大管事截了胡。这事情表面看来是大管事痴恋郑三少,自愿倒插门进郑家,甚至愿意以后再不娶妻,还要负责替郑三少抚养日后的继承人。继承人估计就是绿萝肚子里那个了。可是仔细想一想,就能发现这个解释其实漏洞百出。
  首先一个,绿萝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是郑家的血脉。郑家为什么会答应这样不合理的要求?联想到郑家先前的遭遇,这场婚事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多的东西。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四郎便猜想这是郑家和什么势力联手的标志。至于究竟是什么势力,要联手做什么,他就不肯费心去想了。
  吃饱了肚子暖融融的晒太阳别提多舒服,这些勾心斗角诡谲隐秘的家族内幕和四郎一个小厨子可没有多大关系。他把头枕着饕餮殿下的肩膀,两个人并排坐在小石阶上。四郎眯逢着眼睛听殿下讲一些古老而神秘的冥婚习俗,心里头觉得十分安稳。在殿下低沉华丽的音调里几乎快要睡着了。
  冬日的残阳余晖洒下来,却只能照到门口这小一块地方。空庭小筑里寂寂无声。四郎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背后靠着的院门,耳边似乎响起婴儿娇嫩的哭声。但是仔细一听,门后又没了动静。
  晒太阳听故事快要迷糊过去的四郎被这动静惊醒了,侧头看看,见殿下似乎一无所觉,就放下了心,认定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联想到了绿萝和红绡的事,他不由得问饕餮:“那个大管事……究竟是什么东西?”虽然这话有些像在骂人,不过四郎还真是单纯的疑惑而已。郑家会把嫡子嫁给他,总不会真的是感动于他对郑三少的痴心一片吧?铁打的门阀,流水的天家。这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如果郑家的列祖列宗都是这么容易感动的,只怕早就族破人亡,骨头全进了野狗肚子。再说,饕餮殿下肯来参加这次白喜宴,难不成是看在郑家的面子上吗?想必应该和新郎有旧。
  饕餮听了四郎的问话,笑道:“他可不是什么东西。”然后凑近四郎,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只不过是从地下爬出来的巫族怨灵而已。”边说话边往四郎耳朵里吹气。
  吃饱了的四郎反应就慢,他一边用手捂住耳朵不叫冷气跑进去,一边不解地问:“绿萝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真是怀的鬼胎?郑家能让这种鬼胎继承郑三少的香火?”
  比起什么绿萝之类的,殿下明显对自家四郎更感兴趣,随口答道:“绮年阁里的女子产出来的郑家血脉都是饿鬼。这是郑家当时和番僧交易的一部分。不过饿鬼也分三六九等,一般的饿鬼对母体损耗不算太大,而厉害的地狱怨灵自然需要特殊的母体。绿萝被人换了命格,怀的是个什么不太清楚。不过看她的怀相,只怕鬼子出身之日,就是她殒命之时。”一边说,一边趁着四郎吃饱了反应迟钝的时机,恶劣的玩弄四郎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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