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陈晋安候在一旁等老大夫给宁清卓把脉,暗自期盼这大夫医术不佳,发现不了他的秘密。可一炷香过去,老大夫一捋小胡子朝高元纬道:“小子,这姑娘是中了迷药,这才昏迷。不是被你打晕的!”
  高元纬便是一皱眉:“迷药?”他看陈晋安一眼,见陈晋安也一脸震惊:“清卓她怎么会中了迷药?”
  陈达适时插话道:“难道……是孙剑锋给她下的?”
  高元纬并不继续这个话题,只朝那老大夫:“烦请大夫帮她解开。”
  老大夫卷了卷小胡子:“这迷药古怪得很,老夫这些年都不曾见过,也没有解药。”
  陈晋安与陈达对望一眼:所幸宁清卓中的迷药是西域传来的,中土少有人得见。不料那大夫又道:“不过老夫有味醒神汤,却对她这昏迷之症,只是药效比较慢,要等七八个时辰方能转醒。我这就去配给你。”
  陈晋安刚刚放松的心又悬了起来。高元纬却连忙答谢:“有劳大夫。”
  老大夫配了药后,告辞离去。高元纬捧着药包,正打算去熬药,陈晋安却朝陈达一个眼色,陈达便行上前:“元哥,我去熬药吧,你留下照看宁当家。”
  高元纬闪身退开一步,躲开了陈达伸来的手,咧嘴一笑:“这怎么行。阿达你才回来,又一晚上没休息,还是我来吧。”自个抱着药包走了。
  陈达见他行远了,低低朝陈晋安道:“少爷,他这是什么意思?”
  陈晋安盯着高元纬的背影,缓缓开口道:“先不慌。我不确定他是否怀疑我了,且静观其变。”
  陈晋安果然没人事一般,与商队如常前行。可一下午过去,高元纬一直守在宁清卓身旁,除了小解,竟是不曾离开车厢。于是傍晚,商队再次停下休息时,陈晋安将陈达招至无人处,沉声开口道:“他怀疑我了。”
  陈达便是一声叹息。他有心想借机提醒陈晋安几句,可如此境况,却又没法再去责备他,遂只是问:“少爷打算怎么办?”
  陈晋安这一路行来,早有决定,此时便平静低声道:“今夜你将他引开,然后杀了他。”
  陈达定定看陈晋安,许久方开口道:“少爷,我可以去杀他。但是你得向我保证,不再给宁当家下迷药。”
  陈晋安的确打算待陈达杀了高元纬后,再给宁清卓喂一颗迷药,却不料竟是被陈达看了出来。他不悦眯眼:“阿达,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陈达迎上他的目光:“少爷,那药带毒,你就不怕失手害了她吗?这世上总有你算不尽的事情,我只是不愿你将来后悔。”
  他如此诚恳,陈晋安倒是一时无言。男人沉默许久,终是低低道:“罢,我不再给她下药便是。”他停顿片刻,却又一声叹:“只是这样,我便不能将她带在商队了……”
  他皱眉思索了一阵,决定道:“再行一段,便到了洪山山脉。我会和商队在那分开,带清卓躲去山林。你处理掉高元纬后,到那找我。”
  陈达奇怪道:“少爷,你躲去山林干吗?”
  陈晋安仰头闭眼,长长呼出口气:“……我要好好与她说说话。”
  宁清卓转醒时,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一声呻吟。身旁立时有个声音道:“清卓!清卓,你醒了!”
  宁清卓努力睁眼,便对上了陈晋安放大的脸。她竟是靠在他的怀里。天色昏暗,也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放眼望去都是树木,他们显然是在山林间。
  陈晋安小心将她挪开些,让她靠去树上,一脸担忧:“清卓,你还好么?”
  宁清卓揉着脑袋努力回想,终是记起了劫囚车那夜。看现下这情况,陈晋安竟是也牵扯其间。她心中无奈,再次四望问:“我们在哪里?高元纬呢?”
  陈晋安也跟着她四望:“刚入洪山山脉。高元纬和陈达去查探情况,顺便找些吃的。”
  宁清卓仔细想了想,皱眉道:“洪山距离劫囚车的地方足足有三百里,一夜的时间,怎么可能到这?”
  陈晋安心知无法瞒她,便实话实说道:“哪止一夜?你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宁清卓一惊:“我怎么会昏迷一天一夜?”
  陈晋安摇摇头:“这我也不知道。高元纬还以为他那一掌太重,把你打傻了,都担心坏了。还好陈达懂些医术,弄了些醒神的草药给你吃下,你这才醒了过来。”
  宁清卓只觉奇怪,可思来想去,却又觉得这种事情陈晋安没必要骗她,这才放下了疑心。却又问道:“火枪手是你请的吧?”
  她便应该猜到,似高元纬的能力,定是没法请来火枪手。可陈晋安却沉默了。男人似乎想起了不快的事情,整个人突然沉闷起来,半响方开口道:“算是吧。我和叔叔曾经从西洋商人手中购得十把火枪,又养了十余名死士,便是为着危机关头的不备之需。前些日子我在京城时,听说了宁家商队叛国的消息,知道事态严重,实在无法,这才与高元纬前来劫狱……”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声音低了下来:“有几个火枪手死在了当场,剩下的人会为我们拖住孙剑锋。我不知道他们能为我们争取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最后有几人能活下来……”
  陈晋安不打算隐瞒他的现状。这些年他都在谋划算计,可这是第一次,他决意让宁清卓看清他的付出。虽然他不愿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示弱,可劫囚车事件一出,他便再不是曾经那个呼风唤雨的陈家族长。宁清卓迟早会发现这一点,既如此,那还不如现下直说了,或许能换得宁清卓偏向他也不一定。
  情势竟是如此。宁清卓无奈又担忧,叹道:“你向来沉稳,怎么这回也和高元纬一样,犯傻做这种事?若是被抓到,你们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陈晋安勉强一笑:“我……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他努力压抑情绪,可这些天被他刻意忽略的现实沉沉摆在眼前,陈晋安无法隐藏心中的悲苦:“清卓,都到这份上了,我便也不瞒你。今次这事是我叔叔和东厂李公公的设计。他们派人一路尾随商队,后又伪装成商队的人,将武器卖给蒙国,栽赃于你。你若到了京城,他们还有下一步计划,定是要置于你死地,然后借机拖沈家下水……”
  饶是宁清卓早有猜度,听到陈晋安这番话,也惊了一惊。她不料陈晋安会如此坦诚,竟是将东党的谋划都告诉她。这种坦诚让她再无法生出戒备。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响方低低道:“那你来救我,岂不是与你叔叔做对了?”
  陈晋安苦笑:“岂止是作对……劫囚车是大事,叔叔难保因此撇不开干系,更别提我还卷走了陈家打扮家财,带走了火枪手。”他垂了头,动了动嘴角,却再扯不出笑容:“叔叔再不会原谅我了。陈家也再容不下我,东厂也会将我当成叛徒。大启之大,再无我的容身之地……”
  说到这里,男人沉默了许久许久。宁清卓动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可男人却抬头看她:“我知我不该如此,可我没法克制自己。一想到你会死,我便觉得……我又何必苟且活下去?不如救你,至少我心安。”
  那字字句句沉沉,在宁清卓心中反复地响。宁清卓无言以对,默默回望。男人眼中的苦痛悲伤似乎织成了一张网,铺天盖地要将她包裹。可他的眸中却似有什么点点闪烁,那光亮在她身上聚焦,宁清卓忽然便明白了,她是他仅剩的希望。
  这一认知让宁清卓心中沉沉甸甸,压得她喘不过气。可陈晋安小心挪动身体,靠近了些。然后他缓缓执起了宁清卓的手,小心翼翼发问:“清卓……你可怪我擅作主张?”
  宁清卓立时摇头。人非草木,这个男人为她抛下了一切前来营救,她不可能再责备他。
  陈晋安神色放松了些,又开口道:“那……你可以原谅我吗?”
  宁清卓知道他在说他与宁如欣的过往。她觉得自己其实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可面前的男人只是紧张看她,执着期冀等她回答。念及宁如欣已经重新开始,宁清卓心中一声长叹,终是点头。
  陈晋安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喃喃道:“好,那就好,那就好……”
  这似乎该是个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时刻。宁清卓犹豫片刻,便也朝他笑了一笑。可男人缓缓抬起她的双手,凑至他的唇边。那些哀伤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有什么浓稠无法化开的情感四下溢出,陈晋安的声音也微微颤抖仿若表白:“清卓,我真开心……”
  然后他低头,将唇印在了宁清卓的手背上。
  宁清卓觉得,她几乎就要被这顺理成章的进展迷惑了。可理智却意外顽强跳了出来,宁清卓惊得猛然抽手!
  陈晋安抬头看她。宁清卓向后挪了挪,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她的心中负疚而沉重,却仍是轻声道:“……姐夫,别这样。”
  这声姐夫不似曾经在酒楼中听到的那般恶意满满,却依旧让陈晋安心坠到了谷底。他不甘不愿不知所措,最终却是道歉道:“对不住,我……”
  宁清卓制止了他的话:“没事,姐夫,你不用道歉。”她扶着树干站起身:“但是我不能和你离开,我得回去孙剑锋那。”
  她朝着依旧坐在地上的陈晋安躬身一礼:“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只是,我无力偿还。唯愿你终能走出过往,今后生活安康和美……”
  陈晋安怔怔看她。他觉得此时此刻,他应该哀伤慌张,可是他的情绪似乎被什么阻隔,以至于他的脑中竟是不悲不喜想着:原来清卓的告别……是这副模样。
  ……她还是要离开。
  他终是留不住她。
  他得逃往关外,而她会回京城,生死再与他无关。
  这些念头冒出,仿佛突然破开了迷障,痛苦与慌张瞬间清晰。陈晋安只觉心被劈开,猛然抓住宁清卓的衣摆,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连连摇头道:“不,不,清卓,不要离开……”
  他急急道:“沈鸿锐有沈家做依靠,宁家也换了新族长,如欣有余宏朗护着,只有我……我什么都没了……”
  宁清卓任他抓着,只是静静看他。陈晋安对上她的目光,从中看见了悲悯与担忧。她的确偏向他了,可陈晋安却没法开心,因为他发现这种偏向……似乎不能改变什么。
  陈晋安觉得向来好使的脑子忽然不灵光了,竟是再说不出一句劝说的话。他张嘴半天,却是哀哀道出一句:“你走了,我怎么办?”
  宁清卓缓缓闭眼,微垂了头。陈晋安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却本能想要将她搂在怀中。于是他抬起手臂,紧紧抱住了她。她没有反抗挣扎,可他的眼眶莫名湿热。他不相信他是哭了,他只是抽了抽鼻子,语调哽咽道:“清卓,求你,不要离开。陪在我身旁……”
  作者有话要说:嘤~培训加工作,最近真的太忙了……
  还在追文的读者亲们,来抱一个~你们一定是真爱,作者断更成这样你们都不嫌弃她(我也爱你们哭着跑走……
  ☆、第85章 戳破窗纸
  宁清卓许久没有动,也没有答话。陈晋安感觉她缓缓抬手,搂住了他的背,心中生出一线希望。可是宁清卓很快拿开了手,改为抵住他的胸,用力推开了他。然后她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再次朝他躬身一礼,道了句:“保重。”
  就这么头也不回离去。
  陈晋安看着宁清卓的背影消失在山林之间,觉得心里空了一个洞。世界再大,也无法填上。
  偌大的山林,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站了不知多久,陈达终是出现了。
  陈达行至陈晋安身旁,犹豫措辞道:“少爷,你别难过……”
  出乎陈达意料的,陈晋安见了他,竟是缓缓扯出了一个笑容:“阿达……你满意了?”
  陈达心中难过,丝毫不争辩,只是提醒道:“少爷,我知道你怪我。可是现下不是时候,孙剑锋寻过来了……”
  陈晋安却没有预兆突然爆发了:“别和我提孙剑锋!清卓已经回去他那了,他还想怎样!我什么都没了!清卓不要我,陈家也没我的容身之地,东厂还不知道会不会找我秋后算账……”
  男人双眼赤红,神色扭曲,身体颤抖:“我给她我的所有,可是她却如此践踏……呵呵……”他仰头望天,竟是笑了起来,笑得站立不住,歪着身子靠在了树上。他笑了不知多久,终是笑不动了,然后他一手攥紧成拳,一手遮住眼睛,眼角却缓缓滑落了一行泪。男人极轻极低道了句:“我和她再无希望……”
  陈达从来没见过陈晋安如此失态,半响方低低开口道:“少爷,你并非一无所有。我会陪你去关外,看你东山再起。”
  陈晋安恍若没听闻,许久许久,终是一抹眼角,站直了身体。他自顾自冷冷缓缓道:“我真该再喂她一颗药。”
  说完这句话,陈晋安仿佛发泄了所有情绪。他的面色依旧不好,却扭头看向陈达,语气如常询问道:“你杀了高元纬吗?”
  陈达连忙答话:“我一剑刺穿了他的胸口,他掉下山崖,定是活不成了。”
  陈晋安点头:“好。”他一声冷笑:“你刚刚不是说孙剑锋寻来了么?这么追着不放,不给他添些麻烦,怎么是待人之道。你一会去追上宁清卓,告诉她……”
  他一番吩咐。陈达心中暗叹,却又不愿再多说刺激到他,遂只是应好。却听陈晋安又道:“然后我们回京城。”
  陈达震惊看他,张嘴复又闭上,却终是忍耐不住道:“少爷,你不能回京城。你带走了火枪手,又卷走了大半家财,陈大学士都气疯了!现下他没有来追捕你,已经是看在之前的情分上了,又怎么可能重新接纳你。我听说……他已经找了你的远房堂哥,扶持他做了族长,你现下回去,不过是自取其辱!”
  陈晋安低低呵呵一笑:“我没说我要回去做族长啊。我就打算回京做他的一条狗,帮他吠帮他咬人……我们配合向来默契,见我这么听话,他总会容我待在京城。”
  陈达变了脸色:“少爷,你这是何苦?你有那么多钱,去哪里不好?依你的本事,便是去关外也能重新开始,也能活得漂亮,又何必回去京城受人闲气!”
  陈晋安猛然偏头,面目狰狞道:“你不愿受气,便自己去关外!”他从怀中摸出几个金锭,狠狠砸去陈达身上:“带着钱滚蛋!”他喘着粗气道:“我便是要去京城,看看宁清卓的下场!等她跌在泥里生不如死时,我也要去踩上一脚,和她说一句:‘如果你当初选择了我,结局便会不一样!’”
  陈达怔怔看他半响,终是垂头躬身,捡了那几个金锭,送回陈晋安手上:“少爷,你别生气。我这就去找宁当家。”
  却说,宁清卓行了一段山路,总算到了山脚下。却远远见到了有人跌跌撞撞跑来。那人行近了,宁清卓便是一惊:“陈达!”
  陈达一身是血,停在宁清卓身前大口喘气:“宁当家……不好了!”
  宁清卓伸手扶住他:“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陈达摇摇头:“只是些轻伤。可是元哥他……他却被孙剑锋杀了!”
  宁清卓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你说什么?高元纬……死了?”
  陈达一脸悲痛:“孙剑锋将他一剑穿心,我眼睁睁看着他跌落崖底,却不能相救!”
  宁清卓又觉一阵天旋地转。曾经与高元纬相处的点滴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排山倒海的悲痛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没有缘故的,她忽然回忆起了上一世,那个男人淡然对她道:“那人挺麻烦,所以弄死了。”
  ——……孙剑锋!
  悲痛忽然模糊了。宁清卓忽觉恨意腾腾,烧得她头晕!
  ——再活一世,高元纬还是没有躲过孙剑锋这一劫!
  这厢,洪山山脚下。孙剑锋与沈鸿锐坐在车厢里,有锦衣卫来汇报情况。孙剑锋皱眉听完,脸色愈沉:“继续搜!”
  属下领命而去。沈鸿锐坐在他对面,脸上有几块青紫,此时淡淡道:“你又何必如此。她若是真想逃走,你又为何这般紧追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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