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356节
“我觉得最合适的人莫过审正南(审配)。”
田丰、沮授顿时不说话了,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审配是河北系中份量最重的将领,郭图提议他出任豫州刺史,是他自己的意见,还是袁绍授意的,他们并不清楚。如果是后者,这就不是河南战场的问题了,而是袁绍要进行全局调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不能轻易发表意见。
虽然都是谋士,但郭图无疑是袁绍最信任的人。有些话袁绍不好说,由郭图代言,这是郭图的优势。
袁绍心里也是一动。审配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他有能力,又是河北人的代表。如果让审配出任豫州刺史,不仅可以将他从河北调离,还能表示他对河北人士的重视,一举两得。可是转念一想,他又否决了。这个安排夺审配兵权的意图太明显,恐怕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影响河北士人的信心。
“正南德才兼备,做豫州刺史绰绰有余,只是大才小用了。且冀州离不开他,不可。”
郭图也不介意,微微一笑。
田丰松了一口气,沉吟道:“臣也举荐一人,魏郡太守董昭。”
袁绍眉毛颤了颤,没吭声。辛评正想说话,郭图冲他使了个眼色。辛评见状,立刻闭上了嘴巴。郭图说道:“董昭的确有才能,但他已经是魏郡太守,改任刺史有左迁之嫌。主公,臣举荐阴夔。”
袁绍微微颌首。虽然没说话,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非常认可这个人选。田丰、沮授没有发表意见,心里却颇不以为然。阴夔出身新野阴氏,门第是不用说的,他是袁绍旧部,也属汝颍一系,自然要比董昭更受袁绍信任。但他的能力与董昭相比却相差太远,到了豫州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到时候等着看郭图丢脸吧。至于河南的战事,马上就要春耕了,雨水增多,估计孙坚、孙策也支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退兵。就算袁谭打了败仗,倒霉的也是辛评的弟弟辛毗,与河北人无关。
见田丰、沮授不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了。由阴夔出任豫州刺史,先去汝南与世家联络,同时让淳于琼、刘和加紧攻击东海,争取控制整个徐州,形成对豫州的包围。
议事结束,郭图留在最后,又与袁绍商量了一番细则。等他出了门,见辛评的马车还在对面等着,不禁微微一笑,走到跟前,敲了敲门。
车门开了,辛评举手相邀。“城外风景正好,出去转转?”
郭图上了车,拉上车门,笑道:“你恐怕没什么心情看风景吧?有事说事。担心佐治?”
“我不担心他。他就算不如郭嘉,也不会差不多,又有荀谌联手,我放心得很。”辛评脸上挂着浅笑,静静地看着郭图。“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你反对董昭出镇豫州,论能力,他比阴夔强多了。当初只身去钜鹿,平定李亢之乱,粟攀被害,魏郡大乱,他又平定魏郡,能力之强,人所共知,有他去豫州,难道不是更有把握吗?担心河北人势大?”
郭图不慌不忙。“董昭的能力的确毋庸置疑,让他去豫州,的确比阴夔更合适,可是董昭有一个最大的软肋,决定了主公不会同意这个建议。”
“什么软肋?”
“董昭的弟弟董访在张邈军中。”
辛评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他一拍额头。“公则,若不是你,我险些又犯大错。”他笑了两声,又叹了一口气。“这可真是阴差阳错,当初谁会想到主公会与张邈生隙呢,张邈与主公可是至交啊。公则,我总觉得这是一个失策,你有机会还是劝劝主公,亲者痛,仇者快,绝非智者所当为。”
郭图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沉声道:“仲治,这样的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千万不可以主公面前提起,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辛评冷笑一声。“怎么,这已经成了主公的逆鳞,提不得?早知如何,何必当初。”
郭图抬起眼皮,盯着辛评,一言不发。
第982章 风起青萍之末
辛评垂下了眼皮,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公则,多谢你的提醒,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阴夔是主公旧部,忠心无虞,但他的能力不足,不是孙策的对手。刘繇的事已经让你难堪,只不过他是夫人的亲族,拿他说事,主公面上无光,所以没人敢说什么。如果阴夔再失利,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辛评瞥了郭图一眼。“你别忘了,郭嘉可是你的从子。”
郭图脸色缓和了些,靠在车壁上,抬起手,挠了挠有些紧的鬓发。因为常常要和袁绍见面,他特别注意自己的仪容,不容有一丝疏忽,头发都会扎得比较紧,头皮扯得疼。“郭嘉来过邺城,举止轻佻,主公不喜欢他,弃而不用,他去投孙策也很正常。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心太急,总想着一遇知音,便可登堂入室,为座上宾。那些书里的故事,他们都当真了。郭嘉如此,荀攸也这样,真是让人不解。”
“可不是么,偏偏这两人还都被孙策用了。”
“孙氏出身卑微,不得士林拥戴,能有人投他,他当然要用。不仅要用,而且要重用,要不然还有谁投他?此燕昭王千金求马骨之义也。”郭图无声地笑了起来,眼神不屑。“你看他用的都是什么样的人?除了周瑜之外,有哪个是世家子弟,又有几个是德才兼备之人?”
辛评有些不以为然,但他没吭声。袁家四世三公,门第天下第一。郭家虽然以律令传家,却也是上百年的世家,向来以门户自重。在他们眼里,孙策所用的那些人不是寒门就是边鄙之人,根本不入流。可是他们却忘了,正是孙策这样的寒门子弟在两三年时间内迅速崛起,成了袁绍的心头之患。
见辛评没什么兴趣,郭图又道:“仲治,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邺城?”辛评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挺身而起,刚准备说话,郭图伸手按住他,示意他不要紧张。“你想想荀谌。”
辛评松了一口气,重新靠在车壁上,仰着头,思索了片刻。“你是让我像荀谌一样外出避难?”
郭图点点头。
“去哪儿?”
“我有两个建议:去长安,或者去豫章。”
辛评思索片刻。“我想去益州,行吗?”
“可以,不过你要先去长安,到了长安之后,随便你去哪儿都可以。”郭图顿了顿,又道:“你想去益州,是想为曹操参谋吗?”
“不知道,如果有机会,做个守令也行啊,总比窝在这儿好。”
“行,那就这么定了,我找机会向主公进言。不过事先说好,你的家属必须留在邺城,不能动。”
辛评点了点头。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家属留在邺城,他名义上还是袁绍的臣属,将来袁绍得了天下,他最多不是重臣,却不会成为要清洗的敌人。如果袁氏天下没有在袁绍手中建立,有辛毗在袁谭身边,阳翟辛氏还有一线机会。
“多谢公则。”
“你这是什么话。”郭图也靠在车壁上,刹那间眼神有些迷茫,随即又变得神采奕奕。“乡党之间本来就该互相照应。现在你有麻烦,我帮帮你,将来我有麻烦,难道你还会不帮我?仲治,你本是聪明人,就是有些固执了,转不过弯来,出去转转也许就想通了。什么时候想回来,给我送个信,我再帮你想办法。”
辛评笑笑,再次向郭图致意。
……
张邈背着手,缓缓从堂后走了出来,看着堂前扶杖而立的何颙,忽然鼻子一酸,有些说不出的伤感。这才几年时间,当年豪气干云的何伯求就白发苍苍,瘦得像手里的木杖,已经是二月下旬,他还穿着厚厚的冬衣,却还是让人觉得不胜春寒。
张邈用袖子拭了拭眼角,他快步上前,扶住何顒,笑道:“伯求,你怎么瘦成这样?”
何颙慢慢转过身,瘦削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孟卓,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瘦啊。”
张邈尴尬不已,连忙顾左右而言他,请何颙上堂入座,又派人奉上酒食。何颙静静地坐着,看着张邈忙活,等张邈全忙完了,重新安静地看着他,才接着说道:“仲卓在哪儿?老朋友来了,也不肯见一面?”
“岂敢,岂敢,仲卓不在陈留,在襄邑。”
何颙缓缓点头。“有多少人?我听说你和孙策关系不错,用陈留的蓼蓝和染绀换了不少上等军械,眼下也是实力强劲的一方诸侯了。”
张邈讪讪地看着何颙,伸手抚着胡须,眼神有些不悦。“伯求,我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兄弟没什么才能,本来只想追随明君,早日太平,谁曾想处事不慎,为明君所忌,不得不出此下策……”
何颙抬起手,示意张邈不要说了。“我不是袁本初的说客,也无意指责你什么,这次来是请你帮忙。孙氏父子来势汹汹,显思虽然全力以赴,还是难当其锋,我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助他一臂之力。”
张邈一愣。“你……从昌邑来?”
“我年前就到了昌邑,只是无颜见故旧,这才一直没来陈留。”
张邈笑了。他还以为何颙是为袁绍做说客的,原来他是从昌邑来,换句话,他已经和袁绍决裂,转而支持袁谭。袁绍、袁谭看似父子和睦,可是他很清楚,他们心有芥蒂,除非袁绍亲口宣布袁谭是继承人,否则是很难化解的。既然如此,那何颙就不是袁绍的人了。
“你要我怎么帮?”
“出兵威胁睢阳,逼孙策退兵。吕范已经率部到达单父一带,睢阳空虚,你只要摆出出兵的架势,吕范后撤,昌邑之围便解了一半。”
张邈略作思索,用力的点点头。“伯求放心,我立刻派人通知仲卓,让他出兵攻击睢阳。”
何颙抚着胡须笑了。“多谢孟卓。不过你要提醒仲卓,小心孙策的骑兵。孙策有千余骑兵,擅长突袭,千万不能被他抓住机会。”
张邈连声答应,又热情的邀请何颙在陈留住一段时间。何颙也不推辞,不过他想先去看看丁夫人。曹昂在前线作战,丁夫人一直留在雍丘。来之前,曹昂托人送信,请他去看看家人。
张邈听完,笑道:“子修仁孝,我是知道,不过他这么做可是对我的不信任啊。难道我张孟卓身为太守,名列八厨,还照顾不好孟德的家人?”
“言重了,言重了。”何颙也笑了。“和后辈计较这些,就是你的不是。”
第983章 抢人
孙策手挽马缰,看着人头攒动的城墙,看着被数面盾牌重重保护的袁谭,忍不住轻笑。
“文向,上前叫阵。”
“喏。”徐盛应了一声,轻踢马腹,催马来到护城河边,运足丹田气,大声喝道:“讨逆将军,领会稽太守,江东孙策,有言相告袁使君。”
袁谭咳嗽一声,推开面前的卫士,将身体探出城头。“我便是袁谭,不知孙将军有何指教?”
“两军交战,数万将士风餐露宿,百姓惊扰不安。袁使君身为刺史,不能保境安民,只知龟缩城中,为天下笑。春耕将至,孙将军不想耽误农时,以致百姓衣食不全,愿与使君决斗,胜者留,败者去,早日结束战事,还兖州太平,使君敢应战否?”
袁谭气得直想爆粗口,却不能在部下面前失态,只得强作镇定,大笑道:“孙将军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真是让人发笑。他既是会稽太守,就该在会稽理政安民,为何到山阳来?他若不来,百姓又怎么会惊扰不安?这些都是他造成的,现在却要扮出一副仁慈模样,愚弄天下人吗?”
“孙将军并不想来山阳,只是有人不自量力,先攻睢阳不成,又派胡虏入境烧杀抢掠,豫州百姓死伤无数。孙将军奉太尉朱公令,率兵驰援,下邳败刘和,东海败文丑,方与败使君,如今兵临城下,向袁使君讨个公道。袁使君,你敢说,那些骚扰豫州的胡虏与你无关吗?”
袁谭语塞,回头看看辛毗。辛毗皱皱眉。“跟他废话什么,用强弩射他。”
袁谭看看城下的徐盛,一声轻叹。“算了,兵临城下,不能出城一战,就算杀了这骑士也无法挽回我怯懦之名,只是白白坏了一位勇士性命,有什么意义呢。”
辛毗立刻躬身请罪。“使君仁厚,是毗失言了。”
王彧等人互相看看,也连忙跟着附和,齐声夸赞袁谭宅心仁厚,不与孙策一般见识。满宠在一旁看着,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孙策只有三千步骑,纵横山阳全境,袁谭不敢派一兵一卒出城接战,现在更是被孙策逼到城下邀战,连一句硬话都不敢说,只能用这些做派来挽回面子,真是可笑之至。
这时,城下的徐盛又叫道:“满伯宁何在?”
袁谭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满宠,城上众人也觉得气氛有些诡异,纷纷转头看了过来。满宠没有丝毫准备,顿时满面通红。众人见了,更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只是不知道内情。袁谭却是清楚的,满宠在武唐亭与孙策见过面。他对满宠招了招手。“伯宁,来吧,既然孙将军有话要对你说,你就听听他说什么。”
满宠无奈,只得走到城墙边,探出身体。“我就是满宠,不知孙将军有何指教?若是劝降,就不用多费口舌了。上次在武唐亭,宠已谢过孙将军美意,毋须多此一举。”
众人哗然,这才知道满宠与孙策见过面,听满宠这意思,孙策还曾招揽过他,只是被满宠拒绝了。
这时,孙策踢马走了过来,大声说道:“满伯宁,君子成人之美,你忠于袁使君,不肯轻于去就,我非常佩服。不过,忠义不相悖,我来昌邑是客,你身为东道主,难道不应该略尽朋友之义?”
满宠笑了。孙策给他面子,在众人面前证实了他拒绝招揽的事,避免了被人误解的结果。“孙将军,你来昌邑,不仅我觉得荣幸,袁使君和昌邑俊杰也非常荣幸,愿意略尽东道主之义。只是将军兵马太多,昌邑恐怕招待不下,如果孙将军愿意匹马入城,我想会有很多人争着接待将军的。诸君,你们说是不是?”
见满宠应对得当,反将了孙策一军,不仅王彧等人开心,就连袁谭也笑了起来,连声附和。
孙策见城上发笑,也不着急。徐盛站在他右边,左手悄悄摘下了马鞍上的盾牌,警惕地注视着城头的一举一动。孙策离得太近了,万一袁谭要派弓弩手袭击他,他要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护住孙策。
等城上笑完了,孙策说道:“满伯宁,昌邑城我迟早会进的,而且用不了多久。不过我军务在身,不能擅离职守,离开将士,独自进城享用你们的款待。既然昌邑招待不了,那我就另选一地,听说你满家的庄园就在城南不远,我去那儿拜访,你愿共饮一杯无?”
满宠的笑容僵住了,其他人也听出了孙策的意思,一个也笑不出来了。不仅满家的庄园在城外,城上大部分人的庄园都在城外。如今孙策兵临城下,他们一个也跑不掉。他们躲在城里,孙策没办法,可是他们留在城外的族人,孙策还是有办法的。孙策一路东来,屠庄灭园的消息不绝于耳,东緍、金乡都有,只是现在轮到昌邑了。
在城头众人的死寂中,孙策哈哈大笑,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满宠转身,对袁谭深施一礼。“请使君发兵,击退孙策,救我昌邑父老于水火之中。”
众人纷纷行礼,七嘴八舌的要求袁谭出兵,与孙策交战。袁谭窘迫不堪,不知如何应对。这时,辛毗说道:“伯宁,你与孙将军一见如故,他对你如此器重,非得你不可,不惜以满家相要挟,虽然手段不堪,用心却是良苦。你出城去吧,使君能理解你的难处,不会怪你的。”
袁谭嘴里苦涩,却也知道这是当前唯一的办法。不放满宠走,除非他立刻出城与孙策交战,否则他就是强人所难,不通情理,说不定会逼得满宠反叛。放满宠走,他还可以博得一个宽宏之名,也消除了一个隐患。他略作思索,立刻做出了决定。
“伯宁,我德行不够,不能让你尽展才华,也不能耽误了你。你对孙策说,半个月之内,我一定会出城与他一决胜负。希望你看在这些都是你的乡党的份上劝劝孙策,爱惜百姓,莫要竭泽而渔,伤及无辜。”
众人听了,如释重负,纷纷盛赞袁谭通情达理,大仁大义。他们都清楚,能放满宠走,就能放他们走。他们也许和孙策没见过面,没什么交情,但是只要不和孙策为敌,至少可以保住家人性命。既然袁谭保护不了他们,他们就得自己想办法保护自己。
袁谭连连谦虚,顺势向众人保证,他正在征调援兵,半个月之内,如果不能击退孙策,他就退出昌邑,将山阳拱手相让。
满宠松了一口气,躬身一拜。“请使君放心,满宠在此立誓,一定为保全乡党、保全昌邑尽绵薄之力。”
第984章 钜野李
看着满宠走过吊桥,袁谭脸上的笑容还在,却已经比哭还难看。
他想转身离开,却被辛毗牢牢的拽住。毛玠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另一侧,挡住了袁谭的退路,也挡住了其他人的目光。袁谭很奇怪,他一直没有注意到毛玠的存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毛玠来得正好,他的坚定立场给了袁谭不少安慰,也给其他人立了个榜样。就算有人害怕,想去投孙策,也不能表现得太明目张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