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695节
赵岐的奏疏分前后两个部分,前面写他这一路的见闻。由函谷关东行,第一站是旧京洛阳。镇守洛阳的是鲁肃、辛毗。鲁肃和辛毗合作得不错,他们招募流民,在洛阳周边屯田,还对洛阳城进行了一定的修复,尤其是帝陵。虽说洛阳城还是很破败,很多地方都长了野草,不过总体来说还算安定。由洛阳入颍川,再到汝南,与汝南太守张昭相见。去年官渡之后,颍川、汝南安定,生产渐渐恢复,尤其是汝南,经过仓慈等人的苦心经营,屯田初见成果,百姓安居乐业。
看到这些,荀彧喜忧参半。家乡静好,他自然高兴,但颍川在孙策手中,又是前线,这份静好其实很脆弱,一旦天子东出,颍川必然又成战场,而他将成为这场灾难的推动者之一。
一念及此,荀彧心中酸痛,有如万蚁啃噬。
他强忍着愧疚,继续向下看。赵岐跟着张昭到达秣陵,与孙策讨论治国之道。孙策印行了他的《孟子章句》,对孟子仁政也颇为推崇,只是有些细节上还有不同意见。后来他又到了吴县,一路见识了江东的发展,最后与杨彪、黄琬相见,对当前的形势忧心忡忡,最后几个人商量出一个对策,也就是这封奏疏的主旨所在。
召孙策入朝主政,避免战争。
赵岐没有明说最后是禅让还是篡夺,但荀彧明白他的意思,将混乱控制在朝堂之上,尽可能不要波及普通百姓。战争的危害有目共睹,黄巾以来不过十年,洛阳废了,兖州残了,青州、徐州也损失惨重。眼下虽然恢复了一些,可若是战争继续,整个中原都有可能成为废墟。
荀彧双手拢在袖中,沉吟良久,抬起眼皮看了蒋干一眼。“吴侯愿意入朝?”
“条件合适就愿意。”蒋干笑笑。“吴侯不是好战之人,他行的是仁政。这一点,想必令君也不会否认吧?”
荀彧避而不答,追问道:“什么样的条件才叫合适?”
“这么说,令君是接受了?”
荀彧犹豫了片刻,摇摇头。“我无权决定,我只能说不反对。”
蒋干将奏疏收了起来。“令君是天子智囊,又是天下士人领袖。令君不反对,说明赵公的这个建议还是符合民意的,想必天子也会接受。如此,太平可期。”
荀彧眉心紧蹙。“你就是想问问我的意见?”
“仅此而已。赵公的奏疏是以六百里加急的邮驿传递的,这已经表明了吴侯的态度。能不能谈成,决定权在朝廷。”蒋干微微一笑。“数日之内,这份奏疏就会传遍关中。令君,吴侯的诚意天地可鉴啊。”
荀彧脸色大变。“吴侯这是要逼迫朝廷么?”
“令君,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果对民有利,对社稷有利,逼迫一下朝廷又有何不可?难道看着朝廷为恶也要为虎作伥?”蒋干哈哈大笑。“令君可是党人,什么时候变成了愚忠之人?九泉之下,李元礼、范孟博的棺材板压不住啦。”
“你……”荀彧哑口无言。他盯着蒋干看了好久,心中寒意渐生。孙策愿意入朝,绝不是为天下百姓着想,而是避免陷入不利的形势,要争夺民心。如果交战,孙策在道义上没有优势,地理上又没有地利,所以他以退为进,以朝争代替战争,消解关中的地理优势。偏偏这一招还不怎么好破,如果天子接受赵岐的建议,召孙策入朝主政,大权旁落,将来再想夺回来就难了。如果天子拒绝,那挑起战事的责任就要由朝廷来承担,民心向背对朝廷非常不利。
“蒋子翼,我不反对吴侯入朝,但也不会答应他的所有要求。朝廷自有法度,如果他不能遵守朝廷法度,所谓的诚意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是非曲直,天下人自有公断,即使吴侯也不能一手遮天。”
蒋干不屑一顾。“天下人心又岂是你一个人能代表的?令君,恕我直言,你连你荀家都代表不了,更何况天下人。至于天子,他现在能代表的大概只有凉州人吧?”他顿了顿,又道:“当初荀卿以一代儒宗教出李斯、韩非两个法家之徒,为天下笑。如今你为帝师,不会重蹈覆辙吧?我看天子举措可是越来越像赵政了。说来也巧,他身上也有赵国血脉,这历史还真是相似啊。”
“蒋子翼,你……”荀彧勃然大怒。
“令君,稍安勿躁。”蒋干伸手按在荀彧肩膀上,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向左还是向右,向儒还是向法,望令君好自为之。”
第1868章 画虎不成
博望苑在长安南。若由杜门出城,沿杜城大道南行五里就能到达。不过荀彧今天是由安门出城,到达博望苑之前先经相邻的太学、辟雍,再向东折,方能到达博望苑。
太学无生员,辟雍也荒废多时,野草丛生,鸦狐出没,不用下车就能感觉到衰败之气。荀彧远远地看着,情绪更加低落,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蒋干笑笑。“令君不必如此。长安虽然破败,毕竟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比洛阳好多了。”
荀彧没好气的瞪了蒋干一眼。“洛阳破败了,你很开心么?”
蒋干摇摇头。“令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蒋干虽然曾去洛阳干禄,却未求得一官半职,不过一介布衣。既未毁洛阳一草一木,也不必为此承担任何责任,自然也毋须愧疚。倒是令君难辞其咎,你们汝颍人当时可是大权在握啊。”
蒋干说着,笑出声来。荀彧暗自惭愧,无法反驳,只能一声轻叹。“你说得对,我的确难辞其咎。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大汉能够中兴,只有君明臣贤,政治清明,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以暴易暴又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还不是一姓之兴衰,与天下百姓何干?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吴侯是有见识的人,方有此悲天悯人之言,可是一旦涉及到自身荣辱,便也与常人无异了。”
蒋干嘴角带笑,连连摇头。“令君言不由衷,恕我不敢苟同。”
荀彧看看蒋干。“子翼何出此方言?”
“令君有王佐之称,乃是不世出的贤者,见微知著,未卜先知,向有知之明。纵使你未与吴侯相见,不能测其深浅,难道就不能闻其言,观其行,见其志?你说吴侯与常人无异,那与令君与约的张子纲先生当何以自处,尊兄荀友若、从子荀公达,尊友郭奉孝、辛佐治岂不是有眼无珠?”
荀彧面色微红,拱手施礼。“敢请子翼指教。”
“不敢。”蒋干正襟危坐,还了一礼。“诚如令君所言,吴侯也是人,他同样要穿衣吃饭,同样要成家立业,要为家族兴衰荣辱尽一份努力,但他不仅如此,他还有更高远的志向。他不仅有更高远的志向,他还有实现这些志向的能力。”
荀彧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蒋干。
“我知道,令君觉得天子虽然年幼,却英武过人,有明君之相,是以尽心辅佐,欲中兴大汉,致天下太平,而吴侯却是他的大敌,是中兴最大的障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天子也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优秀,他这一切都不过是效仿吴侯,而且学得并不到家,画虎不成反类犬,所谓的功绩不过是因人成事,掠人之美?”
荀彧“嗤”了一声,不以为然。
蒋干也哼了一声,以示回应。他曲指轻叩案几。“看来令君不愿意承认。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关中行新政,建工坊,是不是效仿吴侯?”
荀彧点点头。“见贤思齐,择优而从,本是当然。”
“崇女子,平衡阴阳,移风易俗,是不是步吴侯后尘?”
荀彧迟疑了片刻。“……是。”
“这两项都是学自吴侯,可是你们学到位了吗?”
荀彧没吭声。关中的新政主要推动者就是他,实行得如何,他心里最清楚。工坊是建了,技术水平一直不如南阳。尊重女子的风气也有一些,可是比起孙策来相去甚远,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都是客气的。
“天子西征,号称大捷,可是这大捷背后究竟有多少战绩,与吴侯相比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我只想问一句,如果没有南阳军械,天子敢越陇山一步吗?”
“南阳军械虽好,但天子西征大捷却并非全是军械之功……”
蒋干无声地笑了,神情戏谑。“你当初向我讨金丝锦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荀彧面红耳赤,神情窘迫。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清楚,他之所以最后同意天子西征,刘晔之所以敢在鲜卑犯境的时候力谏迎战,最后又能战而胜之,南阳军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孙策送的金丝锦甲,用杨彪那三亿钱装备的羽林骑,以及马腾、韩遂拥有的精骑,才是最大的倚仗。甚至在此之前,孙策一战而平定辽东、太史慈横扫东部鲜卑的辉煌战绩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正是孙策和太史慈的战绩让他们意识到了新式装备的巨大优势,刘晔才敢于正面迎战鲜卑人,取得西征大捷,而不是徒有其表。
他们一直在效仿孙策而已。
“你们一直在学,却又不肯承认,而且还入了歧途。”蒋干接着说道:“吴侯行王道,你们行霸道。吴侯读孟子,天子读荀子。吴侯善待读书人,你们对凉州人委曲求全。令君,杨文先自卖三亿钱,黄公琰宁愿被俘,赵邠卿滞溜不归,你不觉得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吗?他们难道都是无知之辈,分不清好坏?那朝廷派他们出使,是不是太失策了?”
荀彧面色苍白,无言以对。
“户口之众,钱粮之多,器甲之精,将士之勇,民心向背,你们哪一项能和吴侯比?你们倚仗的不就是关中的地势么?可是你别忘了,高祖破暴秦,光武帝破新莽,都是由东而西,崤山虽高,函谷虽险,能挡几时?吴侯欲取天下如覆掌,之所以愿意入朝执政,不过是想少流一些血,为汉家留一些血食。他想问鼎天下,的确关乎一姓之荣,但你若以为只是如此,那你就看错了。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说的正是令君之流。”
蒋干敲敲车窗,让车夫停了下,欠身拉开车门,逼视着荀彧。荀彧血往上涌,白皙的面皮涨得通红。
“蒋子翼,你这是何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请转告陛下,这是最后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吴侯兵临城下的时候,你们再后悔可就迟了。”
“你这是威胁朝廷吗?”荀彧怒急攻心,厉声喝道。
“你说是,那就是了。”蒋干耸耸肩,神情淡然。
荀彧气急无语,起身下车,一甩袖子,大步流星的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他的马车也停下了,董青从车里走了出来,错身而过时向荀彧施了一礼,荀彧正在气头上,也没空理他,像头怒虎一样冲进车里,“呯”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董青碰了一鼻子灰,莫名其妙,回到蒋干的马车上,正待要问,蒋干敲了敲车壁,马车重新起动,掉了个方向,扬长而去。
荀彧坐在车中,气得浑身发抖,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唐夫人不解其意,又不好问,只得坐在他身边,轻抚他的背,柔声劝解。过了好一会儿,荀彧才慢慢平静下来,他靠在车壁上,双目无神,脸色也有些灰败,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回城。”
“不去博望苑了?”
“不去了,我们没机会入住新居了。”荀彧无力地挥挥手。“孙策要来了。”
……
天子看着快步走来的荀彧,吃了一惊,赶上两步,伸手相扶。“令君,出了什么事?”
“陛下,收到赵岐的奏疏了吗?”
天子摇摇头。“赵岐有奏疏来了?”
荀彧转身对一旁的曹丕说道:“去秘书台,问刘令君,看他有没有消息。”曹丕看了天子一眼,天子点点头,曹丕不敢怠慢,飞也似地去了。荀彧利用这个时候,把蒋干给他看的奏疏内容简略的说了一遍,重点分析了孙策此举的用意:争夺民意。
天子的眼睛缩了起来,眼角的青筋贲起,连眼珠都有些充血泛红。他嘶声道:“蒋干……当真这么说?”
“陛下,蒋干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赵岐这份奏疏一旦印行天下,陛下就被置于尴尬之地了。一旦应对不当,挑起战事的责任就在朝廷了。”
天子冷笑道:“那又如何?”
荀彧惊愕地看着天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天子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解释道:“令君,你别急,我觉得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管孙策是怎么想的,他眼下还没有进攻关中的实力。兵法有云: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与其担心孙策的诡计,不如想想如何稳定关中,拒敌于门外。”
“陛下所言甚是。”
刘晔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奏疏。曹丕一路小跑的跟在后面,满头是汗。刘晔走到天子面前,向天子行礼,又与荀彧见礼,将手中的奏疏送给天子。这正是赵岐所写的奏疏,天子迅速扫了一遍,和荀彧转述的相差无几。有了之前的准备,他此刻显得非常平静。
“子扬有何妙计?”
“接受赵公的建议,召孙策入朝,看他敢不敢来。”
荀彧问道:“如果他敢来呢?”
“那就让他做大将军,主持政务,推行新政。”刘晔撇了撇嘴,冷笑道:“看他怎么解决关中的困难,平定冀州、并州。”
第1869章 重蹈覆辙
荀彧连连摇头。“子扬,你想得太简单了。孙策不是窦武、何进,甚至不是梁冀,他心里早就没有朝廷。如果一定要说,他就是王莽,而且是拥有强悍武力的王莽。如今能挡住他的就是山河之固,让他进了关,这最后一道防线也将拱手相让,谁还挡得住他?”
天子眼神闪烁,转头看着刘晔。
刘晔反问道:“依令君之见,否决赵公的进谏?”
“也不能简单的否决。”荀彧头有些疼,抬起手,轻捏眉心。回城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应对之法。从蒋干的态度来看,孙策入朝的意愿非常强烈,这让他非常不安。可是他想来想去,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蒋干手里有赵岐奏疏的抄本,消息是瞒不住的。孙策要入朝,朝廷不同意,挑起战事的责任就在朝廷一方,朝廷将失去道义上的优势。
刘晔有些不耐烦。“令君究竟是什么意思?”
荀彧无奈。“子扬,你有没有想过,大将军要掌握兵权,孙策与韩遂、马腾原本就很亲近,他一旦入关,能听陛下指挥的人马还有多少?大将军是内朝官,如果他要将陛下身边的人都换成他的亲信,你如何应付?他以朝廷的名义下诏,将亲信安插到各州郡,陛下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荀彧一连提了几个问题,刘晔却不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问了一句:“令君不妨直言,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说实话,我一时也无应对之策。”荀彧一声长叹。“征孙策入朝是引狼入室,拒绝孙策入朝是自绝于天下,进退两难。我只能希望陛下不要仓促决定,三思而后行。”
刘晔点点头,口气缓和了些,态度却非常坚决。“令君谨慎,这自然是好的。不过正如令君所言,孙策本无君臣之义,与朝廷不能两立。孙策善战,南阳乃其发迹之处,经营多年,朝廷若是出武关征讨,未必有胜算。若是据险而守,则关东钱粮不入,关中也难自全。既然征与守皆不可得,不如诱孙策入朝,或许有一搏之机。关中之兵分为三部:南北军,吕布的并州军,马腾的凉州军。南北军是陛下亲军,非孙策所能掌握。吕布与孙策虽有交往,却谈不上密切,也不可能将兵权拱手相让。至于马腾,他就算依附孙策,也不可能言听计从。如此,孙策能倚仗的只有他的亲信,陛下总能找到机会。”
荀彧摇头。“子扬,你这是孤注一掷,寄希望于万一。若能成功,固然不错,可若是孙策谨慎,不给你机会,你又将如何是好?且闻孙策骁勇,罕逢敌手,身边更不乏许褚、典韦这样的熊虎之士,你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勇士来对付他?”他转向天子,深施一礼。“臣恳请陛下三思。”
刘晔也向天子施礼,却不说话,神色间对荀彧的建议颇有些不以为然。
天子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二位令君,孙策远在千里之外,是否征他入朝,不急在一时,可以缓缓图之。眼下却有一件事需要尽快做出决断。”
“请陛下示下。”
“西征结束已经四个多月,赏赐、抚恤还没有发放,将士们多有怨言,二位令君可有什么建议?”
荀彧和刘晔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苦笑。天子西征的计划中并没有与鲜卑人交战,只是在凉州走一圈而已。朝廷准备了一部分粮草,韩遂筹集了一部分,朝廷再为凉州士人和羌胡首领大行封赏,加官进爵,发了一堆印绶,封了不少将军,却没花多少钱。可是后来鲜卑人犯境,陛下亲自迎战,仗是打赢了,却凭空多出一笔赏赐、抚恤的开支。这些赏赐、抚恤中有一大部分是给普通士卒的,必须要实实在在的财物,朝廷根本拿不出这笔财,一直拖到现在。
天子见二人无计,又说道:“朕还听说,迁入关中的凉州百姓受到关中百姓欺凌,郡县守县多有袒护关中百姓之举,致使凉州百姓心生不平,甚至冲击府寺。这可属实?”
刘晔点点头。“的确属实,只是……”
天子抬起手,打断了刘晔。“可有解决之道?”
刘晔愣了一下,拱手道:“暂时……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