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8)
洛白从楚予昭出了乾德宫后,就一直跟着他,藏在那些树木后面,蹑手蹑脚地跟到了凝萃宫。
他不明白哥哥在看清那册子后,脸色为什么变得很可怕,而且带上这么多人,深更半夜地来到了他经常路过的那座偏殿。
等楚予昭进入院子后,他也跃上了墙头,找了一处角落藏住身形,继续偷看。
楚予昭踏入室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尊端坐在桌上的佛像,还有跪在蒲团上那名女人的单薄背影。
屋子异常简陋,只左边墙贴放着一架床,右边墙的一张小方桌上,还有未动过的饭食,白粥、冷馒头和一碟咸菜。床边有个红木立柜,是这房子里最豪华的一样家具,里面摆放着小孩儿的虎头鞋、风车之类的玩具。
凝萃宫虽然房子不少,但女人的日常起居,显然只在这一间里。
皇帝没开口,其他人也都没做声,整个凝萃宫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点声音。
洛白受这气氛影响,蹲在墙头上也屏息凝神,不知不觉的,墙头上来了几只野猫,蠢蠢欲动的想往洛白身旁靠,洛白察觉到了,举起爪子竖在嘴边。
嘘!别动,别吵吵。
曹嫔。楚予昭突然出声。
女人嘴里的念诵停了下来,睁开眼睛,微微跪直了身体。
楚予昭背朝众人抬了下右手,所有禁卫快速退出屋子,并关上了门。
洛白看不见屋内的情形,连忙顺着墙头爬上了屋顶,几只野猫也跟着窜上了顶。
小豹在屋脊顶梁上行走,走至中间位置时,伸长爪子,小心地揭起前方的瓦片,将头探过去往下看。几只野猫看不着,也并不介意,只一排排蹲坐在屋脊顶上舔爪子。
楚予昭正将那根帕子扔到女人面前,女人拿起帕子后,疑惑地仰头问:陛下这是何意?
洛白将她的脸看了个真切。
啊,是那个夜枭姨。
他唬得差点把爪子里的瓦片重新盖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在外,短小了些。
第35章 曹嫔
夜枭姨今晚的目光看着没那么阴森吓人, 不像盯着自己时候那样直勾勾的,洛白就没那么害怕了,再加上哥哥还在屋子里, 便忍住了缩回头的冲动, 继续盯着。
楚予昭冰冷地开口:曹嫔,当年的事情,朕并不是忘记了,是元凶楚予池既然已死, 朕便不欲去深究,重历那诛心之痛。念你也失去了儿子,又被父皇贬入冷宫, 这些年从未踏出凝萃宫一步, 所以一直没有处置你。可如今你非要自绝生路, 那朕便要和你好生清算一番。
曹嫔在听到楚予池这个名字后, 脸色顿时煞白, 身体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等楚予昭讲完这通话后, 她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 再睁开眼时, 神情终于平静,只不过那双在洛白看来很可怕的眼睛, 却闪动着奇异的光。
她依旧面朝楚予池跪在蒲团上,挺直了脊背, 将垂落的花白发丝撩在耳后, 道:陛下, 这么多年了, 你不想见我, 我也不想见你, 相信我们的理由都是一样的。
我儿楚予池在园子里溺水身亡,你我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令你弟弟无辜丧命,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是他自己酿下的罪孽,偿还因果。一命抵一命,所以我从未怪过你,也未怪过其他人,只怪我没有将他教导好,终究害了性命。这些年我一直苦修,从不踏出凝萃宫一步,只等着尘归尘,土归土的那一天。
楚予昭垂眸俯视着那花白的发顶,神情无悲无喜:楚予池这人历来就蠢,当年竟趁朕和予策出宫时,派人暗扮刺客将朕塞进木箱,想偷偷运到遥远的夷地。这种愚蠢至可笑的念头,的确只能是楚予池本人才想得出来。
这些朕本可以不计较,他平时对朕使用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朕都忍了。但他千不该万不该,把予策活活闷死在木箱里。楚予昭的神情逐渐狰狞,每一句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深切的恨意。
陛下,楚予池本意不是要闷死予策,那只是意外啊曹嫔倏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泪痕,嵌入每一道皱纹,何况他已经偿命了,他被陛下溺死在了荷花池里,已经用自己的命去赎了罪。
曹嫔之前说不怪楚予昭,也不怪其他人,可这时声音凄厉,死死盯着楚予昭的眼睛红得似要滴出血,牵出了深埋在心底的怨恨。
洛白伏在房顶上,被她这副形貌唬得爪子都抠紧了瓦片,只道她要是突然张大嘴扑向哥哥,那他无论如何也要跳下去。
朕在看到予策的尸体后,受到了刺激,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楚予昭的神情闪过一瞬的恍惚,朕只知道若是没被人救,那么便和予策一般,死在了楚予池的手里。
没有,没有,没有。曹嫔狂乱地摇着头,嘶声道:予池那天慌慌张张回了宫,我再三追问之下,他终于对我开了口。说是想将你绑出城送得远远的,远得再也不能回到京城,却不想绑你的时候,予策突然冲了出来,只得令人另找了只木箱一起装上。没想到那木箱没透气口,把予策给闷死了。他又惊又怕,看见你抱着予策尸首昏厥过去,就带人逃回了宫,决计没有继续要害你性命。
我胸口处的两处伤还能作假?等半年我清醒后,胸口处便留下了两道致命剑伤,不是他还能有谁?楚予昭冷笑一声,曹嫔,你口口声声说楚予池是罪有应得,实则还在替他狡辩,企图掩饰。
池儿都已经死了,我替他掩饰有什么意义?他闷死了楚予策,哪怕是受业火灼烧之苦,阎王爷也自有定判。可我信他没有对我撒谎,你的剑伤不是他所刺。
洛白听着两人的对话,剑伤,剑伤
小豹子直起身坐着,一爪将瓦片抱在怀里,一只爪挠着自己毛茸茸的下巴,努力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漂亮哥哥时的情景。
那些记忆在他脑海里是碎片似的,拼不出完整的片段,但他却能清晰记得一个场景:近岸的浅水被夕阳撒上了一层碎光,他拨开面前的那蓬水草,看见一名少年静静地躺在浅水里。
夕阳给少年英俊且稚嫩的脸庞镀上了浅金色,衬着天边火烧似的晚霞和身旁漾着波纹的水面,整个场景美得如同一幅画,深深烙印在洛白脑海里。
只是他胸前有道可怕的伤痕,横贯了整个右胸,两侧皮肉翻卷着
那时候伤口只有一道,至于另一道洛白心里涌起浓浓的愧疚和不安,不想去回忆另一道伤口的事,不自觉握紧了爪子。
如果朕不是被人搭救,如果朕不是半年后突然清醒,想起了之前的事,你会将这事永远隐瞒。没人会知道朕和予策的失踪遇害,是楚予池干的,而你,则是替他隐瞒的帮凶。楚予昭一字一句却无比清晰地说道。
是,我承认,我承认当时听了予池的讲述后,立即派人去往事发的土地庙,想干脆将你灭口。曹嫔喘着气,眼里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声嘶力竭地喊道:楚予昭,别说我心狠,如果当时让你活着回宫,那予池就完了。如果换做是你,相信你也不会有其他的选择。只是当我派出的人到了土地庙后,只发现了予策的尸体,而你已经不见了。我的人四处寻找,只在附近的河边发现了一滩血迹。
楚予昭居高临下睥睨着曹嫔,看着她瞪大得像是要凸出眼眶的赤红眼球,脸上浮起不加掩饰的嫌恶:曹嫔,知道朕为什么到了如今都不杀你吗?
曹嫔双腿蜷坐在蒲团上,双手撑在身后,发髻已经散开,花白发丝蓬乱地垂落在肩头。她满脸布满泪痕,听到这话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突然开始发笑,笑得全身发抖,眼泪从眼角的皱纹溢了出来。
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她边笑边重复,又敛起笑,用怨毒的语气道:你不想杀我,是想做给天下人看,你想洗清你身上暴虐嗜杀的名声,你想大家都称赞你是名多么仁慈的君王。
不不不,除了先皇,没人知道楚予策和楚予池的死因,我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名声。楚予昭微微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活着比死去难得多。我要你活着,是要你无时无刻都在经受痛苦。
他瞥了眼红木立柜里的虎头鞋,继续轻声道:楚予池的生前物品我一样都没有销毁,全给你留着,让你睹物思人,时刻惦念着你儿子
洛白在房顶上听不清这几句话,只得将脑袋拼命往下凑,都快钻进那个洞,两只耳朵扑簌簌地轻颤着,可还是听不清。
特别是看到夜枭姨的神情突然变得狰狞可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又惊又好奇,哥哥到底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呀?
楚予昭,你这个魔鬼,予池是害死了楚予策不假,可他不是故意的。先皇都说了要惩罚他,已经废除了他皇子身份,圈禁在宫中,可你心思歹毒,甘愿冒大不韪,不惜被先皇嫌恶,丢掉即将到手的太子之位,都要将他弄死,你没有一点手足之情,楚予昭,你这辈子终究会不得好死!
曹嫔这通话是嘶声力竭喊出来的,别说屋顶上的洛白听清了,那些站在门口和院子外的侍卫也听得清清楚楚,个个都心惊不已。就连屋脊上蹲着的几只猫都被唬了一跳,齐齐不安地看向了洛白。
洛白的整个头都钻进了洞,悬在空中,只待那夜枭对哥哥张开血盆大口,他就要勇敢地冲下去。因为动作太大,周围的瓦片都被他挤得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
只是楚予昭和曹嫔全没注意到这点动静,若是此刻抬头,就会看到一只豹头吊在房顶,整个场景看上去无比的诡异。
房门忽地被推开,红四拔剑站在门口:陛下,让臣下将这恶毒妇人的嘴封住,休让她再胡言乱语。
无妨。楚予昭直起身俯视着曹嫔,声音淡淡的,随她喊就是,朕还有话要问。
是。红四咬了咬牙,只得退了出去。
待门关上,楚予昭又道:曹嫔,你将予策的魂魄如何了?用的什么贴身物品施法?现在交出来。
曹嫔手里还攥着那条帕子,披头散发跪坐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似是没听到他的问话一般。
楚予昭将她手中的帕子抽出来,举在她眼前晃动:曹嫔,你不用装傻,这条帕子上所用的扁金线,是五年前滇西送进宫的贡品。你虽然早已以居士身份搬入凝萃宫,但父皇从未苛待你,你想要那扁金线,便将一整匣子赐给了你。你用予策的贴身物品拘了他的魂魄,那物品此刻在哪儿?
曹嫔像是这才听懂了他的话,充血的眼珠子一点点转动,落在他冷硬的脸上,片刻后突然神经质地笑了两声。
楚予昭,我说你为何突然深夜到这儿,原来是楚予策的魂魄被人拘了。曹嫔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楚予昭猛地揪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扯,声音像是淬上了寒冰:朕问你,你用来附着楚予策魂魄的物品在哪儿?
曹嫔被迫仰头看着他,却闭着嘴一声不吭,目光里满是嘲弄。
不说是吧?我有很多法子可以让你开口。楚予昭视线移到那红木立柜上,里面摆放着楚予池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和小布衫,英俊的脸上浮起一抹残忍的笑:我倒想试试,取走楚予池的东西,将他魂魄也附上去任由我操控,是一番什么滋味
予策何其无辜?才五岁便被你儿子害了性命,死后又被你敲断浑身骨头,缚上锁魂索,头骨里刺入三根长钉。曹氏,你如何对待予策,我便要将这痛苦双倍加诸到你儿子尸骨上。
楚予昭双眼赤红,就像是从幽深地府里爬出来般,整个人透着森森寒意。
曹嫔浑身一哆嗦,神情变得惊惧,终于嘶声开口:我没有拘走楚予策的魂魄,我也没有对予策的尸骨做出那种事,那些都不是我干的。
楚予昭一手抓着她头发,一手晃了晃帕子,厉声喝问:那名施法的僧人为何会有你的帕子?还遗落在予策的棺木里?
这根本就不是我的帕子,我从来都没见过,你放手。曹嫔疾声道:如若不信,我去将扁金线拿给你看。
楚予昭注视她片刻,慢慢松开了手。曹嫔连忙翻起身,走到那红木柜前,拉开下面的抽屉,取出件叠好的青色长衫。她将那长衫翻开,露出里面一块明黄色的布料来。
这种明黄色布料代表着尊位,只有皇帝才能穿着。虽然楚予昭都是着黑袍,只在袍摆绣上暗金色龙纹,但这种颜色的布料在宫里依然是大忌讳,没人敢私藏,曹嫔此时取出来,显然已经是被逼得无法隐瞒了。
她端着那方明黄色布料,回到楚予昭面前,哆嗦着唇道:这是我之前给予池缝制的马褂,将那卷扁金线全用在上面了,本是打算烧烧给他。你可以令人将线拆掉,不多不少刚刚一卷。
楚予昭看着那明黄色马褂,上面绣着暗金色的龙纹,在烛光照耀下,光芒犹如在流动一般。
为什么没烧给他?他突然问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曹嫔似是一怔,沉默片刻后才语气干涩地道:我只愿他,下辈子别投生在帝王家,就做一名普通人,儿女绕膝,平顺一生。
一颗浑浊的泪从她眼角滴落,啪嗒坠在那马褂上,浸润出一小团深渍。
我恨你,但我不恨楚予策,我对他有愧。曹嫔慢慢走向佛龛,拉开佛龛旁边的半条遮帘,露出后面的两块牌位,上面赫然分别写着楚予池和楚予策的名字。
她的声音幽幽,带着深切的疲惫和悲伤,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几岁:我这数年来都未出宫,也未见过外人,哪里又会去认识什么僧人。这凝萃宫可真孤寂啊,只有夜里睡着了,才能听到予池的声音,一声声唤着母妃。可一旦梦醒,就依然只剩下青灯残烛。唯有这段时间,总是有个小少年从宫前路过。他经常坐在台阶上,看过福用木头做玩意儿,嘴里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让我想起了予池小时候。只是那少年很怕我,我只敢从门缝里偷偷瞧上两眼
还垂在屋顶的洛白听到这里,心道也不知那小少年是谁,不过怕你是应该的,我看到你那样子也害怕嘛
楚予昭没有继续问,将那帕子收入袖中,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的曹嫔依旧在喃喃着,抬起手捂住了脸,单薄的肩背无声地耸动着。
洛白见楚予昭出门,也赶紧将脑袋从那洞口拔出去,不曾想探下来容易,收回去时却有点难,过大的圆脑袋就卡在了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