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金小田推辞了两句,李周闷声闷气地说,“妈,她们不是无业游民,来看我已经是情份了,你别影响她们正常生活。”
  这话说的,金小田笑笑,“伯母,我来帮你打下手。”丁维娜不声不响地跟了进来,厨房里挤了三个人。趁李周妈去冰箱里拿东西时,金小田赶紧推了把丁维娜,用口型无声地说,去吧,好好聊一聊。
  李周出事那天,丁维娜跟他在急诊室拌过嘴,几天来她沉默寡言。金小田借口自己想探望李周,拖着她一起来了。那什么,哪怕是散,也说清楚了好聚好散,这样一个人想心事,只会越想越钻牛角尖,好好的感情也给搅没了。
  丁维娜对金小田笑了笑,示意不用。见着人了,虽然有点憔悴,但没什么大事,行了,够了。他现在气没平,也听不进她的话,其实她的想法和李周爸一样,就是算了,认栽。
  李周妈身为积年主妇老厨师,以实践经验无师自通运筹学,没多久准备出三菜一汤。汤是黑鱼汤,鱼是早上活杀的,从菜场回来就煎好煮成半成品。奶白色的汤里还有大把黑木耳和鹌鹑蛋,又鲜又香。一盘马兰头,略加姜末清炒。雪菜炒土豆片,软酥的土豆片微带一点酸,开胃。大盘鸡是重头菜,端出来时李周妈笑道,“这是我看见报纸上的文章,跟着学的,可能有点辣。”
  刚才丁维娜和金小田的帮忙只进行了几分钟,就被李周爸把活抢了过去,“你们坐,坐。”
  脱排油烟机抽不净小厨房的烟火味,不过里面老夫妇俩行动颇有默契,李周妈还有心思跟金小田说话,“金律师,你不习惯小公寓房吧?”
  她絮絮地介绍,这套房子还是他们没退休前厂里发的老公房,“我家老头子可是连着十年先进,别人到厂长那闹,说凭什么分房给老丁。厂长说,你有本事像他,十年没迟到早退没请过一天假,厂里也分房子给你。”
  十年能这样,真不容易。金小田顿时对李周爸肃然起敬。
  李周爸呵呵笑了几声,“多少年前的事了,亏你还记得。”他凑到妻子耳边,“俗话说军功章也有你的一半,多亏你支持我,我才做得到这样。”李周妈得意地一笑,坐在外头的丁维娜和金小田都看到了,不由也相视一笑,李周父母感情真好。
  “房子到手后,周周的奶奶搬来跟我们住,一住十几年。家里最大的房间是她的,她走后我们才换过来。本来想拿空出来的房间做个书房,可周周已经念大学,一拖就拖到现在。我想干脆等以后再重新装修,免得过几年又换。”
  李周妈这么说,几乎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她的潜台词,钱要用在刀口,先顾全李周的婚事。
  丁维娜不好意思听下去,从报纸架上拿了份报纸翻来覆去地看。李周岔开话题,“妈,鱼里少放点盐,金律师不吃咸。”
  李周妈应了声,又说,“放心,我记得。”金小田帮他们出主意拿回餐馆扣下的工资后,李周妈狠狠做了几次菜给她俩,对金小田的口味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她不知道,那阵子金小田有情饮水饱,菜大多是丁维娜吃掉的。
  饭盒也是丁维娜洗的。李周妈还赞过,到底是女孩子,做起事来仔仔细细,送回来的饭盒焕然一新,连缝里都洗得干干净净。
  金小田听着李周和李周妈的对话,又对丁维娜送出一个笑-你们,就是送菜还盒的过程中熟悉起来的。
  显然李周也想到了,跟着看向丁维娜。事到如今,他特别后悔那天在医院吼了丁维娜,她的个性他还不知道吗,就是温柔,就是好说话,是他喜欢的性格。这几天她人不出现,短信也没有,他早就后悔了,再气也不能对亲近的人发作。
  丁维娜没抬头,也没在意他的眼神。
  不过吃饭时丁维娜不能不吱声了。李周妈问了许多幼儿园的工作情况,她不得不答,最后说道,“挺好的,每个班有两个老师一个阿姨,三个大人管二十多个孩子,还行。就是现在的孩子知识面广,一不小心会被他们问倒。”
  金小田见识过盛况,暗暗地想,何止被问倒,简直是二十多只砂窝,不问到底不罢休。各人有各人的倾向,她宁可面对部分很讨厌的客户,也不愿意跟孩子们每天朝夕相处。
  李周妈用过来人的语气很有经验地说,“将来你们有了孩子,会更喜欢孩子的,早养儿女早得福。”
  丁维娜和金小田还是大姑娘,顿时双双闹了个大红脸。
  那啥,结婚的事还没一撇呢,说孩子也太早了。
  丁维娜转过头,恰好和李周的眼神碰个正着,他悄悄地做了个双手合什的动作,“别生气了……”那眼神又恳求又着急,她心里一动,莫名地心软了,他那时受伤了,她说话也没考虑到他的心情。
  算了。丁维娜想,他都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跟他一般见识。
  无需言语,李周收到她散发出来的和解信号,恨不得欢呼雀跃。但毕竟在餐桌上,他只能用行动来表示,拿过大汤勺,给丁维娜舀了一满碗鱼汤。
  李周妈看在眼里,也是松了口气,儿子啊,和好就好。
  等回去,丁维娜跟金小田又提起打官司的事,“真的没办法吗?好像太冤了。”
  金小男摇头,看着丁维娜失望的眼神,她的心情也微微低落,好像......自己还没努力就觉得不行,这样,不好吧?
  ☆、第六十三章
  吴明喝了不少酒,他让人把自己送回事务所。
  比起白天来,夜晚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沉默多了,只用灯光交换着彼此的去向。吴明借着外头的路灯光慢慢上了楼,各样事情千头万绪,一时间他想不起他是为了哪一件,要在晚上回来办公室。
  走了几步,酒意上来了,吴明也算久经考验,倒不至于吐,就是脚下有点浮。他做了个深呼吸,勉强支撑到大门,掏了半天没找到钥匙,头却益发沉重。
  吴明靠着墙,努力回想钥匙放哪了,如果能进屋喝杯热腾腾的茶,他觉得他立马就能满血复活,工作到黎明也不是问题。可惜的是他终于想起来了,钥匙跟钱包一起丢在家里了,他直到中午才发现,心想反正有人守门,没钥匙也至于进不去,没赶回去拿。
  支撑着身体的一点希望没了,吴明慢吞吞地顺墙溜下去,就这么坐在地上。他心里有一点警觉,自从生活中多了邓思敏,他比起从前来粗心了不少,以前可不会犯这种错误,可见入奢易。
  晚饭时有人跟他开的玩笑浮上心头,“吴大状,你事业已经很好,也该考虑成家了,有合适的人就娶了吧。要是没有,我这边好几个女同事对你都很关注,手头扒拉一下,能帮你安排一个连的相亲。”
  桌上别人哄笑,“老张你还是老黄历,吴大状有女朋友了,特别漂亮的一个人。住都住在一起了,我在门口的超市遇到过几次两人买菜,说不定明年喜酒加满月酒同时办。”
  事关邓思敏的名誉,吴明当然否认,他是挺喜欢她的,但从没越过雷池,“哪有的事。是亲戚家的孩子,住在外头大人不放心。二来小朋友刚工作,没多少收入,免得租房也是笔开支。”
  大家哪信,“我们能接受的。”
  结婚……吴明上次考虑结婚还是金大鑫替女儿担忧时。他原本想过,金大伯作为毫不相关的乡亲,义务赞助他读书费用,大恩不言谢,好像只有拿自己的一生回报给金家了。没想到的是笨人有笨福,小金有大正。
  果然自己也不能例外,看到他俩幸福的样子,居然有几分向往谈恋爱的感觉。
  吴明闭着眼,在口袋里摸了两下,他记得被塞了一包烟的。他没烟瘾,但此刻提提神也好,进不了门,就早点回家,免得邓思敏担心。
  就在这时,事务所的门突然开了,有人出来。吴明吓了一跳,直愣愣坐正了。推门出来的金小田同时也吃了惊,条件反射地尖叫一声,同时一脚踹出去。
  吴明硬生生挨了脚。他听出是金小田了,怒道,“是我!”
  “活该。”知道原委后,金小田没好气地说,她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坐在地上的是英明神武的吴大状。
  吴明冷冷地说,“防卫过当。”见人就踢,什么性子,说她鲁莽绝不是冤枉。“晚上你呆在所里干吗?连灯也不开。”要是有灯光,他早就能喝上热茶了。
  金小田看着他小口啜茶水,心想不苦死你才怪,她拿着罐子往杯里倒茶叶时,失手倒进去小半杯茶叶,不想浪费就都泡上了。“想心事。”
  草履虫也会有心事?吴明放下杯子,“黎家的事?还是工作上的?”
  金小田摇头,“黎家的事我想也没用,早晚会过去。是朋友的事。”她把李周的事一一告诉吴明,最后补充道,“这事取证难,哪怕打赢,也需要长期抗战。要是花了太多精力在官司上,我是吃这碗饭的无所谓,但他本人就麻烦了。他要找工作,闹得影响大了,恐怕对他没好处。”
  就算舆论上占了绝对优势,对李周个人来说有什么用呢,最多拿几个月工资作为补偿,而新的用人单位会感觉他是刺头。
  金小田知道世上没有公平,但眼睁睁看着帮不上忙,她很憋屈。好半天她又说道,“做得越久,越觉得没意思,我们能帮到谁?连我们自己,大部分时候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时间、人力物力都是成本。”
  吴明也沉默。最近他帮张桂真跑,不说世态炎凉,但作为旁观者也能感受到人情淡薄。锦上添花、石头往山里搬的多,雪中送炭者少,大多的保持着一种“给个三五万、也不打算收回来、但以后别再找他的”态度。从前抢着从黎归元处拿项目的人,如今催着结算工程款,只怕要晚了,自己的份额折在里头。
  他不是没经过这种事,自小父母双亡,读大学前除了金家外就没人对他关心过,至多说句这孩子可怜。然而他运气好,遇到了金家,接着是打工那的小店老板,后来又有黄小和律师,世间对他仍是有情。
  这个社会啊,连大大咧咧的金小田也会有躲起来想心事的一天,吴明想笑。他啜了口茶来掩饰,“去揍炒掉他的人一顿,怎么样?出口气也好。”
  瞪!金小田不用想也知道吴明在开她玩笑。
  吴明垂下眼,食指轻轻一弹杯子,“他自己怎么个想法?”
  “他想起诉,他父母反对,想法和我一样,对他以后职业生涯不好。”金小田烦恼地挠了挠头,她也怕自己好心办坏事,拍桌而起容易,拍完了还得扶啊。
  “他一点证据都没有?”吴明对李周的印象是聪明人,也勤快,有点小心计,人前爱表现。如果遇到这事的人是黎正,傻大个跟金小田一样是没城府的人,很有可能想不到留证据。但李周这样的,哪怕没有书面的证据,其他的总有一条两条。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找他来拿捏,就是知道他没啥背景,不服气又怎么样,闹不出水花来,扔点好处就能打发掉。
  “有一条电话录音,是他当时得到指令时,自己偷偷用手机录的。但对方说法含糊不清,也不能明确责任。”金小田佩服这帮人,把人使了还让人找不到说理的方法。
  吴明皱着眉头,想了又想,“他胆子大不大?要是不大就算了,你让他自己想想清楚。是宁可得罪人也要拿回自己的一份,还是算了,把时间用到更值得的地方去。他要是想清楚了,你愿意的话,陪他走一次。”就算官司不打,也得把对方答应给替罪羊的好处拿到手。“我找人,帮你们把这条录音处理下,做得听上去像真的。”偷录的侵犯他人权利,不能当证据,但拿来吓吓人总可以,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大家都游走在灰色边缘,胆大的拿得多,胆小的就算了,守着自己的萝卜干过日子吧。
  金小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吴明在教她犯错误?
  吴明嘴一撇,“你又不是没干过,五十步跟一百步而已。”他叮嘱道,“关起门来,在对方面前要显示敢于闹大的勇气。人家看准的是他的识相,这次他可别太识相。”
  金小田晕乎乎了,“可那是假的。”不能当别人是傻瓜。
  “谁打电话还照着草稿念?放心,气头上谁也辨不出。”吴明一口气把浓茶喝净,“别怪我不提醒你,小心别人记住你。帮朋友可以,但别人可能会记恨你,把这些归到恶律师的头上。”
  这个金小田想得开,“李周不一定答应,等他想好了我再想我帮不帮的事。”
  “走吧,送我回家。”吴明拍拍身上的灰,“你有时间还不如去关心自己的男朋友。”
  “他怎么了?”金小田警觉地问,最近黎正一直忙着,工作的事,家里的事,他需要空间去消化。
  “他家出大事,你做女朋友的不是应该陪在他身边?”吴明恨铁不成钢,还用他教?要不跟黎正划清界限,重新找个有前途的。既然没打算分手,还不趁机多相处,以后岁月渐长,也有一个同过患难的情分在。
  “我跟他用不着那些虚头虚脑的东西。”金小田说。
  吴明无可奈何,好在人笨有福气,家里自有人帮她想着,“你爸硬挤了笔款子借给黎家救急,是以黎归元老朋友的名义给的。别说你爸不关心你,他几次三番出面去打听情况,有人已经警告他少管闲事。”
  啊?金小田愣住,她爸可什么也没跟她说。
  “有空多跟你爸聊聊,别躲在这里空想,他一句话抵你想半天。”
  金小田嘟囔,“那也得他有空。”她回家十次有八次见不到她爸,整天都在外头。她还帮她妈骂人,不着家的老头,还以为自己是十八、二十,拼得不要命。
  吴明笑了笑,刚想说什么,舌头碰到了什么。他吐出来一看,喝,好粗一根茶叶梗,“金小田,你泡茶不看的?”
  他就该知道,一个粗心大意的变不成仔细人。
  ☆、第六十四章
  金小田有点想哭,幸好吴明没跟着下楼,他说要上洗手间,让她在车上等。
  她爸是个好人。他年轻时,村里谁来借钱,他都肯借,也不管借给别人后家里会怎么样。幸亏外婆家心疼大女儿和外孙女,时不时伸出援手。农村自产自销的有粮食有蔬菜有水产,就是吃肉得拿钱去集市买。她家的猪肉,基本上都是外公家买了送过来的,“我们不管大人,小人不能跟着你们吃素。”
  那时谁家都不富裕,金大鑫对别人的慷慨,就是对自己家人的吝啬。人缘倒是好的,后来承包土地时,村里人人都说大鑫办事我们支持,手续办得特别快。需要人手帮忙时,找人也快。
  然而这样一个好人,对别人宽松,对自己女儿却颇为严厉,成绩不好了要骂,惹事了要打,不但管学习还管做人。到金小田考司法资格时,他干脆做了“拿摩温”,容不得她偷懒。
  金大鑫和黎归元曾经是朋友,但自从出了那回事后,金大鑫跟黎归元的来往逐渐减少。要说他是帮老朋友一把,他应该会;但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他不会那么尽力。金小田被自家老爹给感动了,怎么说呢,父爱如山,默默地守在那,回头就能找到的依靠。
  金小田摸出手机打给父亲。那头嘟嘟响了半天,好不容易接了,老头还有点不耐烦,“我们在开会,你有什么事?”金小田的感动顿时消失了一半,“没事,就是想你了。”
  老头嗯了声,没见他听到甜言蜜语后有什么感动,仍是那种语气,“知道了。没事就挂了,我们在开会。”
  金小田悻悻然,开会比女儿还重要?她加重声音,恨不得一字一顿,让父亲听出不满,“那我不打扰你了。”
  金大鑫嗯了声,金小田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团里,没有回应,只好收手。等挂掉电话,她心头的另一半感动也消失了,咕囔道,“情商差,只知道开会,开会!”
  语声未落,铃声又响了,金小田一看,咦,是老爹。看来认识错误的时间很短,她带着几分欣喜一把接起来。
  “你有办法联系到吴明吗?他手机关机了。”
  原来是找他,金小田有气没力地说,“有。要他回电话吗?”
  “不用。跟他说一声就行,让他明天早上不用过来,好好休息一天。”
  金小田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已经只剩下挂号音。
  吴明在洗手间吐了一场,上了车不知不觉睡着了,等车停下来才醒。
  “到了?”他问。
  “到了。”金小田答。然后吴明不声不响,拉下车门下了车,头也不回。
  金小田苦笑,这什么态度,跟她爹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要不是村民的目光雪亮,啥事都瞒不过大家的眼睛,说不定得怀疑他才是亲生的。糟糕,差点忘了老爹刚才在电话里交待的事,她连忙下车追过去,“吴明-”
  大楼的铁闸门刚好在她面前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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