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我穿了衣服,自己慢腾腾爬起床,房间里这么黑,外面却已经亮了一片灯。郑敖向来养尊处优,睡觉不能见一点光,郑家人也都惯着他。佣人们在饭厅里穿梭着摆放桌椅,把剪来的花插在花瓶里,一个个动作轻得像猫。门外还是黑的,廊下亮着灯,我想时间还很早。
  管家看见我,怔了一怔:“许先生早。”
  我对他恭敬态度后藏着的东西已经有所领教,朝他点了点头。
  “许先生不睡了?”他带着点揣测地问我:“先生的早餐还在准备,我让厨房准备两份吧。”
  “郑敖昨晚睡在哪?”我问他。
  他态度很平静:“先生睡在书房。”
  我偏头看,昨晚打碎的梅瓶已经无影无踪,那个位置上摆上了一盆水仙,花苞上带着露珠,佣人们正在摆早餐,目不斜视,似乎对我们的交谈充耳不闻。
  我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这个地方。
  如果我被关上十年二十年,他们大概也会是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恭敬地叫我许先生。就算是在叶素素进门之后,他们也仍然是这样,眼观鼻鼻观心,像完全没有思想的机器人。这个地方看起来这样舒适,这样温暖,但是它是个囚笼,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郑敖为我准备的狱卒。
  我转过了身:“等他走了,再叫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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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我找到一本费曼的中译本,在书房看,我早餐只喝了一碗汤,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寒,总觉得胃有点不舒服。
  我是听见外面有声音,才出来看的。
  我先听见的是管家的声音,他的语气很恭敬,但是很明显的,恭敬里是十分坚定的拒绝态度:“……就算是王先生来,这个书房也是不让进的。”
  “这个书房里根本没有重要资料,”王娴的声音已经气得发抖:“我知道许朗就在里面,你们有什么资格关着他,他又不是你们的犯人!”
  她性格还是太绵软了点,没有这种出身特有的骨子里的骄矜,做不出不管不顾横冲直撞这种出格的事。换了叶素素,别说被一个管家气得发抖,只怕管家先要被她吓出心脏病来。别的不说,光是当初踹开书房门的那一脚,就很有侠女风范。
  我推了推门,管家没有锁门。
  王娴一看见我就跑了过来,外面这样冷,她仍然是昨天那个穿法,换了身冬裙,墨蓝色,衬衫领,头发不知道是用什么弄卷了扎起来,很有青春的感觉。
  管家双手搭在一起,态度十分微妙地朝我点了点头:“许先生,外面冷,先生走之前吩咐了不能让你着凉,你还是在书房里休息吧,有事情叫我就是。”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连书房都不能出了?”我反问他。
  我爸是个很温和的人,李家的气氛不比郑家,人多,光是李祝融父亲那一辈就有三四房,勾心斗角得很,李祝融虽然搬出来住,佣人却都是李家带出来的,有时候嘴脸非常难看。我爸从来不跟他们计较,都是李祝融知道后狠狠收拾了他们。
  我却做不到和他一样淡定。
  大概我骨子里没有那种温和从容,也大概是因为我温和过,但是却没有李祝融这样的人在后面撑腰,所以只能自己来当这个恶人。不过这样想想也好,我当了李祝融,就能保护更多像我爸那样的人。
  比如王娴。
  管家大概也想不到我会这样针锋相对,态度还有点转换不过来:“我只是觉得这种天气,让许先生安心在房里看书比较好。”
  “那也轮不到你来决定我能不能见谁。”我懒得和他打太极:“你要是闲得慌,想毛遂自荐当我的牢头,就让郑敖亲自来告诉我。不然就安心做你自己的事!”
  大概我的话实在太凶,管家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嘴唇发着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说了句“我去看看厨房准备的点心……”有点踉跄地走掉了。
  其实我并不想这样斥责一个老人家,尤其是他当初还以为我和郑敖分手了,在我衣袋里给我塞了点打车的钱。
  但这世界就是这样,并不是所有的针锋相对背后都是深仇大恨,没有那么多一眼就能看出的孰是孰非。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立场冲突,是各自都觉得自己有道理的价值观的对立。
  也许在管家看来,我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个不受重视的养子,凭我自己也许永远无法过上现在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侈生活,男人和男人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事,郑敖能这样迁就我,养着我,已经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还背着郑敖招三惹四,他有义务站出来阻止我,对大家都好。
  所以我根本没办法跟他解释,为了让他不影响到旁人,我只能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
  还好王娴没有被吓到。
  她穿得这样薄,我赶紧把她带到房间里来,两个人坐在壁炉前面说话。
  我原来以为她不会今天就过来,小女孩子脸皮薄,昨天在我面前哭了一场,大概好几天都不好意思见我。
  “今天不上学吗?”我问她。
  其实她以后应该也是要出国读书的,和叶素素一样,高三下学期一开学,去哪个大学都联系好了,学校都不用去了。但王娴大概是自己喜欢读书,还照常去上课。
  “我跟老师请了假。”她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声。
  我看她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也没有再多问,拿了一本书给她看:“这本外国故事集很有意思,大概是哪个大师随手翻译的,风格很特别。”
  她安静地接过去看,她的头发很软,大概也是脾气很好的人,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坐着看了一会书。
  她看完几个故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忽然问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啊。”我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抿了抿唇,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这里……”
  我狐疑地摸了摸脖子,不痛也不痒,没有伤口,正在找能够当镜子用的东西,她已经低头打开了她自己的书包,默不作声地递了一面镜子来。
  小巧的圆镜面上,我的脖子右侧有一大片深红的痕迹,比蚊子咬的要大一点,透着一点紫,说是淤痕,又不痛不痒,我对着镜子研究了许久,用指甲掐了掐,也没发现什么线索。
  “大概是过敏性紫癜吧,”我皱着眉头,猜测道:“但我好像没有感觉什么不对劲啊……”然而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脑中忽然闪过了昨天郑敖在饭厅里对我做的事。
  我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那一瞬间,我的脸都快烧起来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脸红,只是一股热气冲上了脑门,我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王娴仍然平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睛清澈乌黑,坦荡无尘。
  “我,”我结巴了一下,然后连忙把那面镜子还给了她,控制不住地用手挡了挡自己的脖子:“我回头问问郑家的医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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