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黛 第29节
尘舟默然,不敢多言,只拱一拱手,当她是新任教主一般恭敬谦卑,但柳黛对教主之位没甚兴趣,她如今一心一意只想杀人。
因而不再多说,两人走出地牢各自分别,尘舟望见她往西去,大约是后山,满山满谷血月草疯长之地。
第38章 九华山38 当下坐起身来,就要去寻她……
九华山 38
夏日赫赫炎炎, 四处都是火焰山,指尖弹个火星子都能烧出翻天覆地火海。
郑云涛夫妇以及九华山百余人都集中在潇湘苑附近救火,人人揪心于郑彤这颗掌上明珠, 自她出生起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无忧无虑长到今日,才经理这样一场身与心的烈火, 双双烧的人痛不欲生。
而柳黛自是不同,她身上的火从呱呱坠地之时起便从没停歇过, 烧得她时时刻刻,生不如死。
她眼底烧着烈焰, 心口藏着尖刀,她注定要如厉鬼一般活着。
她从拆房找一捆干稻草, 铺在山坡风口上,火把往干稻草上轻轻一扫, 火舌瞬时之间如鬼魅疯长,也不过眨眼功夫就席卷了整个山谷, 血月草的花簇一朵朵消失在绚烂的火光之下,变作一簇簇灰烬随风而去,地下安眠的兔子也被烈火赶出来, 蹬腿逃命。
柳黛站在坡上,隔着一片汪洋火海, 远远望见郑云涛孤独而沉默地站在山脚,模糊的身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炯炯有光, 仿佛是翱翔的鹰,正紧紧锁住地面上奔逃的猎物,只等俯冲后一击即中。
柳黛勾唇一笑, 她从没在乎过郑云涛,或是中原六大派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她心里清楚,她只不过是一阵来去无影的风,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但她亦如这山谷的风,催起烈焰无数,带走郑云涛或是其他人的性命。
这已足够,月如眉生她养她就是要当此用。
至于她是谁,她又要往何处去,这都不重要。
她将手中火把朝着郑云涛伫立的方向扔过去,事情了结大半,她无意久留,脚尖一点,如飞燕一般消失在墨色夜幕下。
从此柳黛这身份便在九华山被掐头去尾,遗失了踪迹。
很快便没人会记得柳黛。
很快便会有人对柳黛这两个字终生不忘。
苏长青晚郑云涛一步,他赶到山脚下时只望见柳黛侧身而去的背影,被绚烂火光映得轮廓鲜亮。
她转身时飘动的长发,在漫山遍野飞舞的火星当中显得格外温柔,仿佛她来、她去,都是以他为始,以他为终,也确确实实如此。
苏长青在这一刻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被火中野兽猛地撞上,从此后缺落一角,寻寻觅觅再难补得回来。
他茫然地看着空落落的山,唤一声,“师父。”
郑云涛负手而立,隔着熊熊烈火对住柳黛离去的方向,感慨道:“看见了吗?咱们师徒俩被个黄毛丫头狠狠摆了一道,为师这是多年不出山,不知山外已千年,跟不上世道变化了。”
“师父,是弟子无能,识人不清,才将师妹置于险境,弟子罪无可赦。”
“她处心积虑,筹备多年,你看不透也是应当,是为师掉以轻心……罢了,愿赌服输,这回只当打个照面,下一回再见分晓。”郑云涛转过身,慢慢往山下走,“只不过山上烧成这副样子,往后的日子你师母着实要吃些苦头。”
当然,这些通通都要算到柳黛头上。
再见面,呵——他倒是愈发期待,他真要看看这凭空出现的小丫头到底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不等苏长青答话,郑云涛继续嘱咐他,“山里这些事情并不打紧,天一亮你务必照计划启程,京城的事是大事,耽误不得,你早几日到京城,也正好见见故人。虽说喻莲位高权重,但你身后时中原六大派,是整个武林,他不会不给面子,你且不卑不亢,从容相对。”说话间郑云涛忽然停下脚步,侧身望着苏长青,抬手搭他肩膀,重重拍了拍,“况且以你的身份,不看僧面看佛面,喻莲也是要好生与你见上一面的,到时候替咱们六大派表明态度,也算是为咱们求一道平安符。”说完似乎是为掩饰尴尬,故作轻松地笑一笑,转过身又是满面肃然,走近潇湘苑,再度开口,仍是再为自己解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连当今圣上也有要低头的时候,何况你我…………”
郑云涛长叹之际,忽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响起,仿佛一双女人的手,拨弄他太阳穴上的神经,让他顷刻之间头痛欲裂。
是郑夫人在哭。
潇湘苑的火势渐灭,郑彤已然被抬了出来,她迷迷糊糊横在院子当中,被郑夫人紧紧抱在怀里,一刻也不肯松手。
苏长青从郑云涛肩上望过去,只看见一片模糊的影,郑彤的头发被烧成焦黑一团,弯弯曲曲盘在肩膀四周,她的半张脸大约是被烟雾熏黑…………
“柳黛!我要你的命!”
郑夫人一贯温柔,从不高声说话,在场的除却郑云涛,再没人见过郑夫人如此模样。
她双拳紧握,怒火中烧,一双眼恨意丛生,多望一眼都是草木皆惊。
她仿佛一只受伤的母兽,即便低头舔舐伤口,也时刻做好以命相搏的准备。
郑彤剧烈地咳嗽,稍好一些,气息微弱地问:“娘,你怎么了?”
郑夫人双眼含泪,咬咬牙忍住胸口酸意,“没事,娘没事,你也没事……”
“那就好,只是阿黛走了……”到这个时候,她仍然想要替她隐瞒,不敢在郑夫人面前透露真相。
郑夫人深深后悔,她不该把女儿养得如此单纯善良,以至于不知人心险恶,差一点为此丢了性命。
不过一切还不算晚,她伸手想要擦去郑彤脸侧的脏污,却在将要碰到她面颊急忙收了回去,“不必管她,你只需好好休息,其余一切自有爹和娘替你料理。”
她一把抱起郑彤就往院外走,经过郑云涛身边时,夫妻俩相视一眼,双双沉默,唯有郑彤小声喊一句,“爹……”
郑云涛赶忙握住郑彤的手,顺势将她抱到自己双臂之间,“不怕,彤儿不怕,爹在呢。”
郑云涛抱走郑彤时,郑夫人双手捂脸,慢慢下蹲,在挤满人的院子里,痛哭流涕。
她的心在抽,这久违了的痛苦,仿佛冰冢发作一般,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黛!
她要一刀一刀,将她凌迟!
这浓烈的恨,毁天灭地,永世长存,而柳黛自然是……
从不放在心上。
出伏之后,天气凉爽,正适宜赏花游船,或是在家躲懒。
但柳黛在感慨自己天生劳碌命,好不容易离开九华山,甩脱隐月教和苏长青,也未能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
她躲在京郊一处无人的老宅子里不吃不喝闭关练功,《十三梦华》果然名不虚传,不但能压制住她体内翻腾的血气,还能压制、融合那些子她□□无法承受的内力。
然则《十三梦华》亦不是神药金丹,治不好根源,补救不了她的天生缺陷。
她与她的入魂蛊都是日薄西山,等啊等,仿佛是冤死的艳鬼,在书生们进京赶考的必经之路上为等一口童子肉,吃了好登仙。
苏长青啊苏长青,既然她命不久矣,倒不如吃了他快活快活。
至少他干干净净,白嫩可亲,瞧着清瘦,脱光了可是处处饱满,寸寸有力,想想都要双耳泛红,当下坐起身来,就要去寻她的童子肉。
第39章 普华山庄39 她转过身,笑意盈盈。……
普华山庄 39
京郊这处庄子二十年前还能算得上风景秀丽, 因与内城离得远,成了家中读书人清净修行之地。
但现如今这庄子荒废多年,因夜深时风声凄厉, 似厉鬼哀嚎而被四周佃户称作鬼宅,长久不见有人进出。
柳黛听着夏末最后一声蝉鸣,调息内力, 压制住脊背上入魂骨的躁动。
《十三梦华》名不虚传,真气运转之时如一泓清泉注入体内, 足以洗尽铅华,焕然重生。
只是她仍然想不明白, 月如眉当初为何要将《十三梦华》一分为二,一半留在隐月教, 一半自行带走。
不过自她记事起,月如眉就是个疯疯癫癫不能自控的女人, 要猜她的心思,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上百倍。
柳黛不再纠结往事, 她伸直双腿,吐出一口浊气,伴着天边灼灼似火的晚霞, 离开季家荒僻废弃的旧宅院。
风正好,云也温柔。
柳黛身子好了, 看脚下花花草草都分外可爱。
闻人府上四月时去过一趟,故地重游,自然是驾轻就熟。
她翻进闻人府, 正要往闻人羽那厮的院落去,却不想正面迎上多日不见的苏长青,他一身青衣, 长剑在背,飘逸灵秀,柳黛眼里,他此刻看起来与院子里的君子兰一般——分外可爱。
然则苏长青实际蹙眉敛容,一心一意在脚下石板路,眼中有愁绪万千,不知在为何事忧心。
柳黛停在屋脊后头,眼看他快步走出闻人府,独自一人行走在灯火灿烂的街市上,他背脊挺直,在嘈杂的人群之中穿梭,似一只云中鹤,不慎落在凡人堆,显得如此这般的格格不入。
柳黛心中无奈,只当是许久不曾活动,跟住他来锻炼腿脚,于是无声无息贴上去,似影子一般跟着苏长青从小侧门进了荣安伯爵府。
柳黛对荣安伯爵府记忆模糊,依稀记得是百年前便得了爵位,现如今到这一代已然不再是京城贵妇们议论的中心,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够不上,唯一一次听大夫人提起,还是聊到往事,谈起融安伯爵续弦再娶,迎的也是二嫁妇,虽说是郡主,但到底是……呀,说不得说不得……大夫人说起这话时掩住嘴偷笑,掐了话换另一句,称这就是正正好,实打实的门当户对。
眼下苏长青跟着门房走到正院,很快换了个穿酱朱色袄子的妇人将他引入院内,而苏长青对这一切似乎已经烂熟于心,期间连话都不见多说一句,沉默得像个哑巴。
正房已有人等候多时。
屋内妇人风髻雾鬓,一支点翠缉珠嵌宝花丝凤钿极尽奢华,映出满屋珠光璀璨,绚烂浮华。
她朝苏长青伸出手,似乎想等他上前来握,但等了许久也只是空等,只得局促地把手放回膝头,柔声唤,“长青,你总算来了。”
苏长青低着头,闷闷地回上一声,“母亲安好。”
柳黛伏在屋顶,穿过瓦片之间的缝隙,只看得见苏长青低垂的头颅,以及邕宁郡主膝上潋滟的牡丹纹。
她被苏长青这一声“母亲”惊得忘了呼吸,月如眉只同她说过苏长青他亲爹是苏木柏,可从来没提他母亲是王府出身,担着郡主的封号,原是个名门贵子,难怪月如眉要挑他做女婿,竟是算盘打得噼啪响,半点不吃亏。
邕宁郡主双手交叠在膝头,略显不安,勉强稳住心神答:“我在京城自然样样都好,只是你……我儿远在深山,日子清苦,不知天冷有没有衣穿,年节里又有谁替你加餐,这些年每每想起我儿在外,我这做母亲的……心里就跟悬着刀尖子一般,没有一日能安心……”
“母亲……”苏长青为难道,“我心意已决,回京一事不必再提。”
邕宁郡主低头拭泪,柳黛本以为她还要再哭上一小会儿,不料冷不丁听见一声“小兔崽子”,声线陌生,令她以为当下还有第四个人,她四下环顾之后才确定,这一声咬牙切齿的“小兔崽子”,便是出自于方才还在慈母落泪的邕宁郡主。
郡主撑着扶手,挪一挪位置,斜靠着换个更加舒服的坐姿,“你这是翅膀硬了,娘的话都当耳旁风,软硬不吃。放着好好的京城公子哥儿不做,非要去练武吃苦,当个江湖游侠。你说你学学闻人羽行不行?那半吊子功夫足够在满京城显摆,四处斗鸡走狗,再往勾栏瓦舍里消遣消遣,也知道什么是快活,什么是情爱,什么是人间正道。可你非得跟你爹学,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镇日里愁眉苦脸,忧国忧民,总以为自己能成大事,最后连个妻儿都护不住,活该他躲进深山没脸见人,算什么男人?”
苏长青的眉头皱成个川字,望向邕宁郡主的目光当中有无奈也有……嫌弃……甚至于恼怒。
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有苦难言。
这感觉似曾相识,柳黛想起来,许多次他都曾经这样看过她。
苏长青道:“母亲,当初是你要和离……”
“那也是他有错在先。”邕宁郡主反击打得又快又准,根本不给苏长青解释的机会,立刻调转下一个话题,“这回进京,你去过苏家没有?”
苏长青摇头,“不曾登门,父亲已被苏家除名,不许我与苏家有任何接触。”
“哼!你爹的话你倒是言听计从,你娘的话你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出了这扇门就忘得一干二净。”
“娘……”
“我管不住你不要紧,回头我就给你找个厉害媳妇儿,让你媳妇儿好好管教管教你。”
“娘,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邕宁郡主稍稍坐正,发髻上那只点翠凤钿随之一晃,险些晃花了柳黛的眼。
她眉毛挑高,神采奕然,“你的婚事至多等到二十,要不是……算了,反正你那门子娃娃亲,等到二十岁已经算对得起她。至于人选,只要不跟郑云涛他家沾边,任谁都好说。怎么样,我儿是喜欢名门闺秀,还是将门虎女?要不然,将就将就,小家碧玉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