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 第67节
颐行说是,心里还惦记着皇帝答应她的话,从月色江声出来,就直奔延薰山馆。
可惜皇帝不在,满福说行宫要扩建,热河总管拿着图纸比划了半天,万岁爷还是决定去实地查访一番。
“噢,没在……”她有些失望,“等万岁爷回来,就说我来过,还在地心儿翻了两个筋斗。”
满福咧嘴笑起来,“这话叫奴才怎么传呀,传了不是欺君吗。”
颐行说:“有我呢,欺君也是我欺,和你不相干。”
后来皇帝听见满福这么回禀,果然愣了一会儿神,心里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好全了,可以出发找大侄女去了。
怎么办呢,推脱必定是推脱不了的,老姑奶奶这人有个坏毛病,打定了主义的事儿,轻易不能更改。
他在殿里斟酌了良久,其实再见知愿,自己也有些不自在,再无夫妻缘分的两个人,还是不见为好,可是架不住老姑奶奶要求。这人是个死心眼子,如果不带去见,会变成永远横亘在她心头的刺,即便她迫于无奈表面敷衍他,也做不到实心实意和他过日子。
去吧,有些事总要面对的,虽然重新揭开那道疤,也许处境会让他尴尬。
他转头吩咐怀恩:“预备一辆马车,你来驾辕,行踪不许透露给任何人。”
怀恩道是,压住凉帽,连蹦带窜往前头去了。
皇帝换了身寻常的便服,穿过小跨院,往一片云去。才进园子就见她托腮坐在南窗前,不知在想什么,出神的样子看上去很有楚楚的闺秀风范。
可是这闺秀的做派也只保持了一弹指,那双妙目转过来,一下子瞧见了他,立刻欢天喜地叫了声“万岁爷”。
好奇怪啊,只要她唤一声,就像乌云密布的天幕撕开了一道口子,有光瀑倾泻而下,阴霾顿时一扫而光。他浮起了一点笑,走进殿里问她:“听说你能翻筋斗了,这么说来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颐行站在窗前的天光下,掖着两手,扬着笑脸,不忘给他拍马屁,“好得快,全赖万岁爷悉心照料,不厌其烦地每天给我换药。”
皇帝自矜地点了点头,“换身衣裳吧,我带你去见你一直惦念的那个人。”
她欢喜地高呼一声好,屋里顿时忙乱起来,换衣裳、梳头、收拾包袱……他独自坐在南炕上,静静看她忙进忙出,心里逐渐升起一种家常式的琐碎和温暖。
有的人始终无法适应宫廷的排场,起先他不明白,事事有人伺候,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指甲可以养到两寸长,有什么不好。可现在似乎是顿悟了,各人有各人乐意过的生活,就这样看她披头散发跑来跑去,远比见到一个妆容精致,只会坐在椅子里微笑的后妃更鲜活。
颐行忙了半天,终于收拾得差不多了,临了背上她装满金银的小包袱,站在门前说:“万岁爷,咱们出发吧。”
谁也不带,毕竟是去见前皇后,这算是宫廷秘辛,得避讳着人。
一般被废的皇后,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见天日了,但信心满满的老姑奶奶认为,凭自己口若悬河、撒娇耍赖的本事,一定能让皇上网开一面的。
拽着他往前走,马车停在丽正门外,怀恩已经恭候多时了,见他们来,忙上前搀扶。
颐行登上马车后回头望,才看清避暑山庄的避字果然多了一横,便道:“世人都说这‘避’字是天下第一错字,万岁爷,当真是太祖皇帝写错了吗?”
皇帝说不是,“古帖上本就有这种写法,比如北魏的《郑文公碑》,米芾的《三希堂法帖》,避字都是多一横。不临字帖的人不知道其中缘故,人云亦云的多了,不错也是错。”
见识浅薄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无知,只会拿自己有限的认知去质疑别人。遇见这种事,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最后不过一笑尔,就由他们去说吧。
马车跑动起来了,马鞭上点缀的小铃铛一摇,发出啷啷的脆响。颐行总是忍不住拿手撩动窗上垂帘,仿佛能分辨方向,记住大侄女身处何方似的。
皇帝见她被窗外烈日晒得脸颊发红,漫不经心地说:“肉皮儿被晒伤,须得二十多天才能养回来,到时候不知要用多少七白膏,要往脸上敷多少层啊,连人都不能见。”
颐行听了,终于老实地放下了打帘的手,端端正正坐着问他:“到底还要跑多久?”
皇帝没应她,只说:“是你要见的,就算跑到天黑,你也不该有怨言。”言罢垂眼看看她的小包袱,“里头装的什么?”
颐行说:“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梯己,全都是留给知愿的。”
皇帝别开脸,冷冷一笑,“人家未必需要你的周济,你也不必把人家想得多落魄。”
颐行觉得他在说风凉话。
一位被废的皇后,囚禁在不知名的寺庙里,日子会有多清苦,哪里是他能想象的!青灯古佛,咸菜萝卜,每顿可能吃不上饭只能喝粥,身体变得瘦弱,皮肤失去光泽,穿着褴褛的僧袍,还要为寺里做杂活儿……她想到这些就心如刀割。
有时候真的很憎恶他,究竟有多大的仇怨,收拾了她哥哥,还不肯放过知愿,要把她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这外八庙绿树虽多,黄土陇道却也连绵不绝。马车在前头走,后面扬起漫天的黄沙,这里比起京城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忽然车轮碾着了石子儿,狠狠一颠簸,颐行“哎哟”了声。他忙来查看,知道伤口崩开倒不至于,至多是受些苦,便蹙眉道:“说了等痊愈再出门,你偏不听,跑到延薰山馆耍猴来。”
颐行嘟囔了下,“我不是担心知愿吗,想早点见着她。”
这时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她心里一阵激动,忙探头出去看――这景致不像到了山门上呀,但往远处瞧,又能看见古树掩映后的黄色庙墙,只好回身问皇帝:“这是到哪儿了?”
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启了启唇道:“还在外八庙地界儿上。”
可是外八庙地方大了,马车又走了一程子,终于在一座大宅前停下来。怀恩隔着帘子回禀:“主子和娘娘略等会儿,奴才上里头通传一声。”
颐行疑惑地打量对面的人,他低垂着眼睫,一副帝王的桀骜做派。
“万岁爷,我们家知愿,在这里头住着?”她小心翼翼问,“您没把她安顿在寺庙里?”
皇帝抚着膝头的宝相花暗纹,漠然道:“你们尚家姑奶奶都是娇娇儿,落地没吃过什么苦,要是流放出去,只怕连活着都不能够。天底下哪有我这样的皇帝,不说问废后的罪,还替她置办了产业,容她……”
他说着,目光忽然变得锐利。颐行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挽着垂髻,穿着粉蓝五彩花草氅衣的身影匆匆从门上出来,那身段虽还纤细,行动却笨重,一看就是身怀六甲的样子。
颐行惊得连嘴都合不上了,那人是谁?是她的大侄女不是?
她养得那么好,面若银盘,皮肤吹弹可破。才一见人,两行热泪便滚滚落下来,腆着肚子艰难地跪拜,口称恭迎万岁。复又向颐行磕头,颤动着嘴唇,带着哭腔,叫了声“姑爸”。
第76章 (打今儿起,你不用再往御前)
所以没认错人,是吧?这人就是知愿没错吧?
可是她怎么怀了身孕呢?原来被废之后过得依然很滋润,吃穿不愁之外,还找见合适的人,过上了寻常百姓的生活?
不管怎么样,人好好的,这是顶要紧的。颐行忙跳下车,一手搀住她,上下好好打量了她一通,哀声说:“知愿啊,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呢,你额涅和老太太天天念叨你,唯恐你在外受苦,你就算人不能回去,也打发人给家里传个信儿啊。”
然而不能够,一个被废的皇后,理应过得不好,能回去会亲,能打发人传信儿,那还有天理吗?况且出宫之前,皇上曾和她约法三章,其中头一条,就是不许她和尚家人有任何联系。
知愿显出一点尴尬的神色来,低着头道:“是我不好,一心只想着自己过上逍遥日子,全没把家里人放在心上。姑爸,您骂我吧,打我吧,是我不孝,害得老太太和额涅担惊受怕,害得您日夜为我操心,我对不起全家。”
这话倒是真的,也没冤枉了她。颐行虽气红了眼,但终究是自己家的孩子,知道她活得好好的,愤恨过后也就老怀得慰,不再怨怪她了。
转头瞥了皇帝一眼,他脸上淡淡的,反正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不过见了故人略有些不自在。但也只一瞬,这种不自在就烟消云散了,他甚至有闲心背着手,悠闲地打量四下的景致。
姑侄叙过了话,知愿才想起边上还有人,忙道:“爷,姑爸,快进屋里吧,外头多热的!”
颐行说好,想起车上那包银子,忽然觉得还是不要锦上添花了,留着自己花吧!便欢欢喜喜牵着知愿的手,随她进了门庭。
好精致的院儿呀,檐下站着两个胖丫头,院儿正中间还栽着石榴树。一只肥狗扭着屁股经过,真龙天子在它眼里什么都不是,连叫都懒得叫一声,趴到石榴树下,吐着舌头纳凉去了。
知愿殷情地引他们入内,一面招呼丫头沏好茶来。安顿了皇帝坐下,又来安顿颐行,颐行顺势拉她,“你身子重,别忙东忙西的,我不忙喝茶,咱们娘两个说话要紧。”
边上的皇帝听了,忽然意识到老姑奶奶这辈分,确实是实打实地高。
早前在宫里,都是闲杂人等,背后叫着老姑奶奶,也没人真拿辈分当回事儿。如今到了正经侄女面前,开口就是“娘两个”,前皇后又是磕头又是一口一个“姑爸”,人小辈儿高的架势,就打这儿做足了。
她们喁喁说话,完全是长辈和晚辈交谈的方式。颐行问:“你这身子,挺好的吧?多大月份啦?”
知愿赧然道:“快七个月了,算算时候,大约在立秋前后。”
颐行点了点头,又说:“家里人不在你跟前,临盆的时候多害怕!要不想辙,把你额涅接过来吧。”
想来她是愿意的,只是忌讳皇帝的心思,朝皇帝望了一眼,还是摇了摇头,“我如今过着这样的日子,全是仗着万岁爷天恩,要是大张旗鼓宣扬出去,有损帝王家颜面。家里只要知道我过得好就成了,不必牵挂我。倒是我阿玛……”她说着,低下了头。人心总是不足,自己脱离了苦海,就想着被发配的亲人去了。
颐行是懂得轻重缓急的,事儿得一样一样办,这回才央得皇帝带她来见知愿,这就又提哥哥的事儿,有点得寸进尺。
皇帝大概也不愿意听女人们嗦,便离了座儿,和怀恩一道逛园子去了。
厅房里就剩颐行和知愿两个,心里话大可敞开了说。
颐行道:“终归犯过错,朝野上下闹得这么大的动静,一时半会儿不好料理,容我再想想办法。你不用牵挂家里事儿,只管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就成了。”顿了顿问,“姑爷呢?怎么没见人?”
知愿抿唇莞尔,脸颊上梨涡隐现,那是合意的生活才作养出的闲适从容。遥想三年前,她还在宫里苦苦支撑着她的皇后事业,如今出来了,总算活得像个人样儿了。
“他曾是个蓝翎侍卫,我来外八庙,就是他一路护送的。一个挨废的皇后,天底下人都同情我,他也一样。这一来二去熟络起来,后来他越性儿辞了军中职务,陪我隐居在这里。寻常专和外邦那些小国做些皮货和茶叶生意,日子倒很过得去。这回又上江浙订货去了,走了有一个月,想是这几天就该回来了。”
颐行听得感慨,“你们这样的,也算共患难,感情自比平常夫妻更深些。”略犹豫了下,还是悄悄问她,“皇上既然废了你,怎么还替你安排后路呢?我以为你们是过不下去了,才一拍两散来着。”
说起这个,知愿有点羞愧,“只怪我太任性了,我自打进宫起,就没法子适应宫里的生活。当着主子娘娘,总唯恐自己做得不好,我又不善交际,和太后处得也不好,总觉得宫里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宾服我,所以我老是做噩梦,梦见自己从塔尖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她说着,无奈地笑了笑,“加上我和皇上之间,几年下来也没处出感情来,总是他客气待我,我也客气待他,他要是不高兴了,我也不爱理他……不是说他不好,就是没有那份感情,您知道么?我活在宫里,活成了局外人,没有半点意思。后来老是头晕,半夜里喘不上来气儿,心蹦得坐不住站不住,老疑心自己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越是这么想,就越害怕,夜里连灯都不敢灭。这心悸的毛病,每发作一回就满头满脸的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觉得这皇宫我待不下去了,再困在里头,我活不过二十五。”
她现在提起,眉眼间还带着那种恐慌,这是心思细腻的人才可能产生的症状,搁在老姑奶奶身上,一碗沙冰就解决的事儿。
“你出宫,是为了逃命?”
“可以这么说吧。”知愿娓娓道,“那会儿症候越来越重,恰逢阿玛坏事,后海的宅子给抄了,阿玛也发配乌苏里江,我这皇后是一天都当不下去了,连遇上个把贵人常在我都心慌,觉得她们八成在背后议论我,笑话我。这么着,我干脆和皇上说开了,我说我要走,我在紫禁城里活不下去。本以为他会大骂我一顿,死也要我死在宫里,可没想到他琢磨了一个时辰,最后竟答应了。”
如今回忆起来,还有那么点不真实之感。皇后是一国之母,就算平常大家子,要休了明媒正娶的太太也不是件容易事,何况煌煌天家!皇帝终究是个好人,他顶着内阁的一片反对声,放了她一条生路。也可能是因为不喜欢,没有深情吧,一别两宽,对谁都好。
“只是我这一走,倒把您牵扯进来了……”知愿愧疚不已,“听说您如今是他的纯妃,姑爸,我怪对不住您的……”
关于这件事,颐行看得很开,说不要紧,“大小是个事由。我不进宫,怎么能见着你,怎么能捞你阿玛呢。尚家小辈儿里,因为你阿玛的事儿不能入仕,倘或没人扶持一把,再过两年,尚家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这番话说得知愿愈发没脸,低声嗫嚅着:“本来这担子,应当是我来挑的……”
“没事儿。”老姑奶奶说,“谁挑都一样。眼下我混得不错,你不必替我担心,只管和姑爷好好过日子。等再过两年,悄悄地回城看看,也好让老太太和你母亲放心。”
后来又询问,伺候的人手够不够,生计艰难不艰难,知愿说一应都好,“可惜您如今有位分,要不在我这儿住上两天,咱们姑侄一处,也享享天伦。”
这就不用想了,皇帝是不会答应的。颐行又在她的陪同下四处走了走,看了看,看见这宅邸透出殷实和雅致,占地不比丰盛胡同的宅子小。
转了一圈,又回到前院,皇帝站在鱼缸前,正研究那架自制的小水车。
知愿起先再见他,心里不免带着点尴尬,但再思量,也就坦然了。
“爷,”她叫了他一声,“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皇帝转回身,淡然点了点头。他没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不过问了她一句:“日子过得怎么样?”
知愿说:“托您的福,一切都好。圣驾来承德避暑的消息,我听说了,原想去给您磕头的,又因为眼下这模样……不敢。”
皇帝显然比她看得开,虽说初见她的肚子令他吃了一惊,但转念想想,快三年了,她有了新的生活也是应当,便释然了。
再要说什么,似乎只剩叮嘱的话,“你既已被废,就不再是宇文家的人,是好是歹,不和朕相干。不过有一桩,以你现在的境况,不便留在承德,还是隐姓埋名,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吧。”
知愿怔了下,半晌俯首应是,愧怍道:“是奴才不懂事儿,让万岁爷为难了。”
皇帝轻轻抬了下手指,这就行了,人见了,老姑奶奶的心愿也了了,便转身往院门上去,经过颐行身边的时候,扔了句:“走了。”
他不愿意在这里多逗留,可颐行却不大舍得。她和知愿分别了这么多年,从她嫁进宫起就没有再见过,如今碰了面,还不到两个时辰呢,就得返回行宫,实在让她不情愿。
“要不……”她脚下蹉着步子,“在这儿吃顿晚饭?”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要不要顺便再住上两天?”
颐行说好啊,“咱们一块儿住下。”
简直是异想天开!皇帝忿忿地想,他已经很大度了,原谅了她另嫁,也原谅了她怀上别人的孩子,再让他留宿这里,岂不是连最后的底线都没有了吗!
“别嗦,快上车。”他下了最后通牒,车门上的竹帘垂落下来,他已经坐进车里了。
颐行没办法,只好和知愿依依话别,让她小心身子,“倘或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