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莫问闻言心中再度阴沉,只要人活着不管是何种病症都可以辨证施治,但死者生机断绝,已非歧黄之术所能医治。
柳笙见莫问情绪低落,走上前来出言安慰,“你且宽心,再是不济亦可留下老五魂魄,且还有一线生机,无需这般丧气,我去寻些酒食,顺便喊人前来带走尸体,你们在此等我。”
“早些回返。”莫问点头说道,他此时灵气已然耗尽,急需酒水催发丹药。
柳笙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唉,不幸中的万幸是你留下了老五的血脉。”千岁与老五亦是熟识,见到老五这般光景,亦感悲伤。
“老五当真无法可医?”莫问心有不甘。
“那歧黄之术你我都学得,你岂不知药理?若是肢体受伤可用药草止血生肌,再留魂魄。但神府有损,便是医好了外伤,魂魄寄之亦是痴傻。”千岁缓缓摇头。
莫问闻言没有再开口,坐于树下出神发愣,千岁话本就不多,不会劝人,只能陪他默坐。
一刻钟之后,千岁回头看向西北,“阿九到了。”
莫问闻言随之回头,却并不见阿九身影。千岁乃是异类,感官较他更加敏锐。
半刻钟之后,一道白色人影出现在了西侧山头,莫问凌空而起,冲其招手,阿九见之,快速掠至。
时隔数年,阿九仍然是原来那般模样,美艳天人,不沾俗气。只是由于长途奔波之故,发鬓凌乱,额头见汗。
“路途太远,来的晚了,出了何事?”阿九到得近前手扶大树,大气喘息。
话音刚落,她便看到了躺在树下的老五情形不对,蹲身一察愕然大惊,抬头看向莫问,“怎会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可有法医治?”莫问取出随身汗巾递向阿九。
阿九接过汗巾擦拭额头汗滴,与此同时皱眉沉吟,片刻过后将汗巾还与莫问,转而再度检视老五伤势。
“你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先歇上一歇再从长计议。”莫问见阿九面有难色,知道她亦束手无策。
“老五何时有了女儿?”阿九收回视线席地坐下。
莫问闻言,知道老五之前并未向阿九说过王元嫆之事,便从头叙述“当年下山之后,我前往蛮荒采药炼丹,路遇晋国尚书之女王元嫆,那时尚书落难,此女遭受牵连被人货卖,我见她很是贞洁,便买了她与老五做妻,半年之后尚书官复原职,遣人接走了王元嫆,断绝了二人的来往,却不知王元嫆那时已然有了身孕,我那时在山中炼丹,故此不查。数日之前老五听得风言,推算时日猜这女童是他女儿,便独身赶至建康想要带她离去,谁知中途生变,遭到了截杀。”莫问并未提及国师一节,因为国师作祟乃是看中了老五的孝棒,而老五的孝棒是千岁送他的,若是千岁知道细节势必会为之内疚。
“他一目不识丁的下人,你不该配一官家女子与他。”阿九埋怨道。
莫问无言以对,先前他感觉王元嫆很是贞洁才会买下来许配老五,而此时看来,贞洁二字王元嫆受之有愧,而他亦是看人不准才会导致今日之祸。
“他已然十分难受,你便不要怪他了,可有法医得?”千岁插言。
“事到如今只有移魂一途,别无他法。”阿九颦眉摇头。
莫问闻言心中冰凉一片,阿九之言无疑为老五下了定论,老五的这具身体当真是无法再用了。
“先前你与那老僧斗法,胜败如何?”阿九柔声问道。
“当日得你丹药,终于赶在斗法之前渡劫入紫,孰知那贼秃法术一般,口舌却厉,极善诡辩之术,我气之不过痛殴于他,虽然胜了斗法却开罪了晋国皇帝,失仪于晋国百姓,遭到晋国驱逐,不得再入国境。”莫问终于找到可以诉苦之人,大吐苦水。
“打了便打了,无甚关系。这遍地尸首是何等缘故?”阿九再问。
“当日我派老五北上寻你,恐其乱世走失,便将同门联络符咒给了他,事后他未曾还与我,危急关头焚符求助,我闻讯赶来,见此情形方寸大乱,气怒之下进得城去,将一干人等杀了不少,又冲进皇宫毁了龙殿,故此招致围追,为等老五回魂,我不得离开此处,便为僧尼官兵所困,不久之前刚与柳笙和千岁将众人驱散。”莫问答道。
“此符同门有感,本人不得感知,你如何能得消息?”阿九侧目问道。
“莫问那时正在我处为我炼丹,炼丹完毕本欲次日前往无名山寻你的,谁知出了这场变故。”千岁接口代为回答。
阿九闻言抬头看了莫问一眼,心中柔光一闪,“柳笙现在何处?”
“他去城中采买果腹之物,莫问多日未得食水了。”千岁再道。
阿九没有再问,转而再度仔细检视老五情况,最终还是摇头,“伤及后脑,当真无法医治,若是强行附魂,日后神智不清不说,怕是连路都行不得。”
三人说话之际,柳笙赶回,同门再见,自然欢喜,但老五之事令得众人心头皆是灰暗。
不多时,城门处来了大队收尸之人,莫问画符将老五和女童再度隐起,转而与三人北行数里,寻到一高处与四人饮酒歇息,与此同时监视那些收尸的乡人。
阿九,千岁,柳笙,三人亦是多年未曾谋面,此番相见,免不得各自讲述下山之后的所作所为。
“我等三人皆不上进,还属莫问最为上进,却也未得结果,此番所为当真是绝了后路,日后晋国势必视他为死敌,怕是万难再得机会。”千岁面露惋惜。
“百里狂风,夜逍遥,刘少卿三人倒是上进,心怀众生,好生忙碌。”阿九面有不快,她先前已然自千岁口中得知了另外三位同门的所在和所为。
“怕是琐事缠身,不得离开。”莫问接口。
“你还是读书人的习气。”阿九看了莫问一眼。
莫问自然知晓阿九指的是他先前所说口不对心,实则阿九说的没错,他的确想不通其他三位同门为何不来,尤其是百里狂风,那是他私交最好的友人了。
傍晚时分,尸体被人收走,四人回到原地,再度合议如何才能救治老五,但久经商议,终是回天乏术,只剩下了移魂一途。柳笙将先前所带僵尸带至此处供莫问甄选,莫问一瞥之后连连摆手,这些僵尸个个翻唇獠牙,好生难看,他决不允许老五变成这个样子。
良久的沉默过后,阿九意欲开口,然而启唇之后又摇头噤声。
“你可是想到了办法?”莫问追问,到得此时他已然乱了方寸。
“七窍人身难以契合,若用禽兽之身可保万无一失。”阿九说道。
莫问闻言连连摇头,阿九之言令他脑海里浮现出了猪狗牛马。
“寻那可以变化人身的,是否可行?”柳笙环视千岁和阿九。
“此法我之前亦曾想过,若能变化人身,既可保老五原貌又能得异类威能,无异于因祸得福,但此法却万难行之。”阿九摇头说道。
“为何?”莫问追问。
“蠃鳞毛羽昆各有五行归属,一旦能够幻化人身,人类魂魄便不得占用。”阿九再度摇头。
“蝙蝠能否用之。”莫问出言追问,蠃鳞毛羽昆几乎包含世间所有生灵,唯独蝙蝠不能明确归属。
“此物确是合用,然眼下你往何处寻那能够变化人形的蝙蝠?”阿九苦笑摇头。
“我在蛮荒炼丹之时曾得夜明砂一方,其中杂有虎骨,此物能吞食老虎,想必可以幻化人身……”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审时度势
此语一出,三人尽皆面露惊愕,可吞食老虎的蝙蝠,其体形之巨大可想而知。
“你亲眼见过那巨蝠?”阿九问道。
“那倒不曾,那方夜明砂乃当地苗人呈送,只要找到那人,便可知道他自何处发现的夜明砂。”莫问摇头说道,当年他曾经问过那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对方只是含糊其辞的说是北方,并未说出具体的位置。
“你确定那苗人知道巨蝠的所在?”阿九仍不放心。
莫问闻言点了点头,当时那汉子以衣服兜来了那方夜明砂,曾言那方夜明砂能换十两金子,由此可见他之前曾经多次卖过夜明砂,换言之他是知道巨蝠栖息之所,并多次前往偷取的。
“能吞食虎豹,势必可以幻化人形,当可用得。”阿九点头说道。
“但那蛮荒离此处太远,便是即刻动身,亦无法赶在老五回魂之前将它带来。”莫问皱眉说道,虽然想到了可行之策,但如何行之却是难题。能否找到巨蝠,能否制住巨蝠,能否顺利移魂,这些皆存在变数。
“只能让他受几日皮肉之苦了。”阿九抬手指向老五。
莫问闻言无奈点头,阿九的意思是待得老五回魂,将其魂魄暂附本体,待得找到巨蝠再将其魂魄移出,这个办法是可行的,因为本体并不会排斥老五的魂魄,不过老五魂魄附上这具受伤的躯体之后会一直处于痛苦之中,且神识混沌,七日之内必须将其魂魄再行移出,如若不然魂魄将会被受伤的躯体同化,最终彻底呆傻。
“事出紧急,顾不得师门禁忌了,我去备下快马,待得老五魂魄回返,我们即刻前往蛮荒。”柳笙站起身来。
“不用,西行之路多不平坦,且道路圈绕,骑马反而不快。”莫问抬手阻止了柳笙。
“我去备下干粮。”柳笙说道。
“还有两日,不急于一时,待得天明再去不迟。”莫问再度摇头。
柳笙闻言点了点头,转而与千岁四处收拾木柴,点火驱逐夜晚寒气。
“莫问,救得老五之后,你有何打算?”阿九问道,此时四人同在一处,老五情势又不乐观,故此她说话并不涉及私情。
莫问闻言缓缓摇头,此时他心中很是迷茫,已经与晋国反目成仇,自然不会再有机会施展抱负。西凉太弱,若非赵国南防北拒分了心神,凉国现在恐怕已遭赵国吞并,此外刘少卿与凉国过从甚密,他若去了,好似争功一般。赵国倒是对他极力邀请,但赵国是胡人掌权,胡人的所作所为如同野兽,凶残暴戾,帮助赵国无异于助纣为虐。东北燕国也是异族,并非汉人正统,帮助他们与帮助赵国无甚区别,此外百里狂风在燕国效力,他若去了,也有争功之嫌。
细想下来,当真是无处可去了。
“依你们之见,我当如何为之?”莫问转头环视三人。
此语一出,柳笙和千岁尽皆转头看向阿九,千岁之前已经表过态度,而柳笙为了避嫌亦不表态。
“上清授我等诸般技艺,无外乎让我等代行天道,消天灾灭人祸。”阿九说到此处略作停顿,转而再度开口,“他们三人皆视胡人为人祸,实则人祸起于兵戈,却并不限于胡人,即便无有胡人南下,你们汉人亦多有争斗厮杀……”
“你的言下之意是要我去接掌赵国护国金印,助胡人平定天下?”莫问皱眉打断了阿九的话,阿九所说与千岁不谋而合,皆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说话。
阿九闻言摆手摇头,“我虽然独居无名山,消息却并非完全闭塞,据我所知赵国时下正是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彷如人生疾患,若是他能一病不起,那便随他去了,但赵国之病并不致命,若是待他自行好转,怕是会故态复萌,倍加凶戾。”
“可惜这昏君苟且偷安,若是趁此良机挥师北上,中原可定矣。”莫问长叹。
“你焉知他不是存有坐山观虎之心,想要得那渔翁得利?”阿九反问。
“你先前所说,我不曾明白,你且详说。”莫问说道。
“慕容燕国只在东北偏居一隅,国土不如赵国一成大小,即便有妖物相助,要想吞并赵国亦是难上加难,况且慕容燕国也非汉人,即便取赵国而代之,怕是亦不会善待中土汉人。依我之见不如趁此时机为赵国疗疾,以此为百姓换得安康福利。”阿九事说其详。
莫问闻言疑惑的转头看向柳笙,柳笙连连摆手,“我与阿九并未独处。”其言下之意是阿九所言并非他所撺掇,而是阿九自己心中所想。
莫问收回视线低头沉吟,阿九虽然是一年轻女子,实则她活的岁月很是久远,心中大有见识,她先前所说归结起来乃是慕容燕国太弱,可能重创赵国却绝无可能吞并赵国,而晋国又存有坐山观虎的心态,坐失良机而不出兵,倘若长久消耗下去,赵国势必会惨胜燕国,在这个过程中百姓会大量死伤,且战争会导致苛捐重税,看似是两国交战,最终遭殃的还是百姓。既然如此,不如出手帮助赵国,当然这种帮助不是无条件的,而是趁机向胡人提出大量对百姓有利的条件。
“若真是心存百姓,便不能惧怕背负误解和骂名,苍天有眼,定不亏负。”千岁在旁插言。
莫问闻言摇头苦笑,若是当了赵国的护国真人,在汉人眼中无疑就成了数典忘祖的奸贼,百姓在享受安定的同时还会痛骂这个为他们谋取了安定的“奸贼”。一人误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天下人都心存误解,他不敢想象全天下人都视他为奸贼会是何种情形。
“我将补气丹药尽数与你,乃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功德圆满金身证道,要想天下大统不是朝夕之功,需做长久打算,晋国若是礼遇于你,你可顺心顺意率兵北上驱胡,然晋国已然视你为敌。上策已无,只有行此下策。”阿九劝道。
“你们可知道,倘若我受了赵国的护国金印,便是与二三四为敌。”莫问再度摇头。七人之中千岁最长,为大,百里狂风为二,夜逍遥为三,刘少卿为四,柳笙为五,莫问为六,阿九是女子,为末。
“自是不能手足相残,当设法告知他们,互相通气才好。”千岁转头看向柳笙。
柳笙见状,明白千岁是想让他充当通气之人,急忙摆手摇头,“你们亦知他们三人是何种脾性,要他们半途而废,怕不能够。”
“若不互通消息,怕他们会心生误解,他们三人所求法术可不寻常,万一对你不利,你便防不胜防。”千岁正色说道,虽然希望莫问能够为苍生谋福,却不得不考虑到同门的误解。
“焚符相召他们都不到来,如何能够互通消息?”阿九对于百里狂风等人不来援助莫问心存怨气。
“此事留待后议,烦劳你们三人守在此处,我去城中见一友人。”莫问冲三人说道,千岁和阿九是局外人,站位不同,所说言语便不公允。柳笙与胡人过从甚密,他的话亦不能听。可是赵国的护国法师即将死去,不管赵国是否寻到替代之人,战局都会发生改变,故此是否接掌赵国金印,当尽早决定。
三人点头答应,莫问凌空南下,翻越城墙进入城中,此时城中防守分外森严,得夜色掩护,莫问先行前往弓兵营地撤了围困符咒,转而隐藏身形,悄然潜入周贵人所在的王府。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王府之中灯烛稀疏,莫问曾经在此住过多日,熟悉王府结构,轻松避过守卫,潜入内院。
正屋此时仍然亮有灯烛,莫问推门而入,见房中并无外人,两位王子亦不在此处,只有周贵人伏于灯下。
推门声惊动了周贵人,周贵人抬头看到了莫问,既惊且喜,急忙起身向他快步走来,但只行了数步便停了下来。
“见你安好,我便安心了。”周贵人语带颤音,“先前你不该遣人送食水于我。”莫问看向周贵人,周贵人眼眶深陷,面容十分憔悴。
“我做不得旁的了。”周贵人恐外人听到哭声,说完便探手捂住了口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