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会。”陆捷不骗他,“明早要听佳言阿姨的话,知道不?”
  黎煜用力地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等小米粥煮开了,贺佳言把火调小就回卧室看看黎煜睡下了没有。走到门边,她看见陆捷正坐在椅子上,他的手轻轻地拍着黎煜的背,脸上表情柔和得很。黎煜应该睡着了,他侧着身,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那单纯而安然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听见她的脚步声,陆捷立即敛起身绪,然后才往门边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黎煜露在外面的手收进被窝,随后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搬回原位。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对站在门边的贺佳言说:“我先走了,尽量不要把孩子吵醒。”
  贺佳言无意识地点头。她虽侧身让陆捷出门,但视线仍然锁在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皮鞋与地板相触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猛地转身,急匆匆地唤了陆捷一声。
  闻言,陆捷停住了脚步,然后回头。
  他俩只隔了几步之遥,贺佳言没有端详他的表情,只是垂下眼帘问:“你后悔吗?”
  陆捷的脊梁一僵,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手背上的青筋一点一点地奋起。
  走廊的灯光很暗,被拉长的影子模糊地映着墙上,一动不动的。贺佳言才闭了闭眼,声音颤抖地说:“要是你没让我把孩子打掉,那么我们的孩子肯定也像煜煜那么可爱……”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就因为贺佳言这句话,陆捷心底那道固若金汤的记忆闸门瞬间塌陷,颓垣败瓦散落满地,翻起的风尘模糊了双眼。恍惚间,他彷佛重回那个最温暖的严冬和最寒冷的初春。
  那年贺佳言才念大三,大三上学期的课程安排得很轻松,贺佳言早早就考完了最后一门试,然后到英国跟他短聚。
  贺佳言来的时候正是一月中旬,陆捷刚放完圣诞的长假,假期堆积的任务让他分-身不暇。他只替贺佳言办妥签证和机票的相关事宜,至于食宿就没来得及张罗。下午有份报告急着上交,陆捷上午到机场接机以后,马上又得赶回学校赶工。
  跟他在一起这么久,贺佳言知道他的忙碌,也理解他的忙碌。这是她第三次来英国了,虽然这里对她来说还是很陌生,但不至于会迷路。她打算自己先找家旅馆住下来,陆捷不放心,想起跟他同住一套公寓的同学随导师到外地跟项目了,于是先把贺佳言带回了公寓,等他忙完再作安排。
  不料陆捷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带他的博导最注重团队精神,没有得到允许,谁也不敢离开。陆捷拿着食物回到公寓时,贺佳言已经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她枕着一个方形抱枕,身上只盖着一件羽绒外套,看上去睡得很舒服。
  把食物拿进厨房加热后,陆捷才把贺佳言叫醒。她睡得迷糊,初时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揪着他的衣服不肯撤手。直至听见陆捷那充满揶揄意味的笑声,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地。
  陆捷将她带到饭厅,其实这个钟点没能买到什么美味佳肴,他俩不过是凑合着吃顿晚了很多的晚餐罢了。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吃着吃着两人都傻傻地笑了起来。
  再晚一点的时候,天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白雪随风打转,贺佳言坐在飘窗上,抱着膝盖看向窗外。把餐桌收拾好以后,陆捷才回客厅陪她看雪。
  雪打在光滑的玻璃上,发出低闷的声响,贺佳言窝在他怀里,絮絮叨叨地跟他聊天。听见他的笑声,她会扬起脸看他,他们靠得很近,两张脸差点就贴在一起。陆捷能清楚地从她深褐色的眼珠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接着就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这晚的气氛实在好的惹人犯罪。外面那场下得不停的大雪,屋内那点昏昏暗暗的灯光,两人迷离不已的眼波,他们压在内心深处的爱慕和想念……无一不摧毁着他们的道道防线。
  一直以来,陆捷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十分克制的人,在这个晚上,他却失控了。贺佳言默许了他的放肆和冲动,但陆捷却知道自己应该理智地停下来,可惜他终究没有做到。
  贺佳言原本以为,偷尝禁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直到某天发现自己经常犯困、晨吐还经期失常,她才顿悟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贺佳言不敢相信自己有可能怀孕,她明明记得那晚陆捷有做措施的,为此他还跑到舍友的房间里摸了两个避孕套回来。
  最先发现贺佳言怀孕的人是陶安宜,她毕竟是过来人,只要留心观察就能看出端倪。贺佳言没来得及到药房买验孕工具,她已经被父母压着去医院做检查了。
  确认自己怀孕以后,贺佳言几乎站也站不稳。她一直不表态,她父母很着急,围在身边苦口婆心劝她打掉孩子。她越听越是觉得心乱如麻,最后不顾时差就给陆捷拨了通电话。
  半夜三更接到贺佳言的电话,陆捷就心知不妙。当他听见她轻声说了句“我怀孕了”的时候,他的脑袋像被千斤重的锤子重重地敲打了一下。他抛下了手头上的功课和项目,匆匆忙忙地回国。
  最先跟陆捷见面的不是贺佳言,而是贺佳墨和贺佳言的父母。虽然他们没有出言指责,但陆捷能看出他们对自己有有多么的不满和愤怒。贺佳墨的表情很凝重,他把贺佳言这几天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陆捷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最终只能恳切地道歉。
  贺家两位长辈都是明白人。他们知晓这种事情是孤掌难鸣的,现在出了问题,这责任不应该只落在陆捷头上。贺佳言到底是他们的骨肉至亲,她就算什么都不说,但他们也清楚她不太舍得放弃这个孩子。他们也不问陆捷的意愿,直接要求他劝女儿把孩子打掉。
  尽管陆捷也不太赞同留下这个小胚胎,但听见别人要求自己间接谋杀这个孩子,他真的心如刀绞。
  从得知贺佳言怀孕的那秒起,陆捷就反复思量留与不留的问题。那晚贺佳言在电话里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听得出她很想把孩子生下来。她不仅格外喜欢小孩子,还是一个有善良且有责任心的人,他不认为她可以狠心剥夺一条跟自己骨肉相连的生命。
  只是,这孩子来得确实不是时候。贺佳言今天才大三,若她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肯定会被学校劝退的。就算陆捷动用家里的关系保住她的学位,她也一样要休学,这对于一个德学兼优、准备考研的人来说,牺牲真的很大。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件事根本没有两全其美的做法,而他们唯一能够做的,不过是两害相较取其轻。然而,贺佳言即使理清了事情的利弊关系,她这样感性的人肯定会偏向于不理智的一方。几经思考,陆捷还是做了一回最恶最残忍的人,他俩一见面,他就毫无转圜余地地让她把孩子打掉,连半点希望都不留。
  陆捷早猜到这番劝说不会容易,但贺佳言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的平静得多。贺佳言似乎猜到他将会用什么话来说服她,她没有问原因,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语气平缓地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女人,没有他那么的雄心,也没有他那样的抱负,只要他不嫌弃,她就甘愿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好太太、好妈妈。
  有那么几秒,陆捷真的心软,他真的想把贺佳言带回英国,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但冷静下来,他又觉得他不能这样自私地毁了她的前程。贺佳言是一个骨子里都充满着干劲的女生,她有思想,更有追求,就算现在甘心放弃一切,待将来回首过去也必然会悔不当初。
  陆捷越想越是难过,就在他踌躇着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的时候,贺佳言却突然唤了他一声,说她愿意把孩子打掉。陆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而她只是轻轻巧巧地问他,这本该是两个人的事情,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坚持又有什么意思?
  去医院那天,贺佳言不让他陪同,他虽然答应了,但还是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守着。她被推进手术室后,他一个人走到了走廊尽头的落地玻璃窗前等待。正值初春,大树的枝桠都冒出了苍翠欲滴的新叶,他看着外面一片生机的景象,心底却荒凉至极。
  贺佳言提出分手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想她不是在怨恨自己,更不是在报复自己,她只是无法面对自己罢了。他就像是她噩梦的根源,每次相见,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段痛苦的过往。
  回英国以后,陆捷就跟贺佳言断了所有的往来,他们似乎有那么一种共同默契,谁也不想再打扰对方。陆捷原以为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若不是为了帮宋知瑾完成项目,他根本不会回国;若不是孙教授的身体出了问题,他就不会在学校重新碰见贺佳言……
  这一切应该是注定的。
  至于贺佳言问他后不后悔,他只能告诉她:“我不后悔,也没什么值得后悔的。”
  就算他们没有重逢的机会,陆捷也不会后悔。时至今日,她还是觉得牺牲了他们的孩子,来换她更美好的未来是正确的。
  这个答案跟贺佳言预料的一模一样,她努力地压着自己翻涌的情绪,艰难地挤出微笑:“不后悔,就好。”
  “佳言,”陆捷深深地吸了口气,“其实……”
  贺佳言匆匆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很累了,想休息。”
  陆捷的眸色暗了暗,最终他什么都没说,默然离开。
  房门重新被关上的瞬间,贺佳言像被抽光力气一样,只能倚着墙壁发呆。
  像陆捷这种男人,即使是对待自己的感情,他也巴不得做几番调研,再写十来页报告,把存在的问题、应对的方法以及未来数十年的展望通通研究透彻。而对于贺佳言来说,爱一个人不过是一件出于本能的事情,就算明晨天将要塌下来,她也只会不顾安危地与他相守到最后一秒钟。他们看待事情的着眼点不一样,所采取的手段必然是大相径庭的。在这件事上,贺佳言从来没有说过陆捷半句不是。他没有错,也有权替自己作这样的决定,她就算心有不甘,也只能怨自己没让这个男人成疯成魔。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等到贺佳言洗漱完毕的时候,黎煜已经窝在她床上做了好几个美梦了。她从高柜里又翻出一床被子,铺开后再小心翼翼地爬到床上。
  脑子里还涌着旧时杂乱的记忆,贺佳言很晚也不能入睡。担心会把黎煜吵醒,她不敢随意翻身,只能靠在床头的软包上,一点一点地让思索平复下来。看着黎煜那张粉嫩嫩的小脸,她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黎煜的长相应该随他的母亲,这小嘴巴、挺鼻子、长睫毛,水灵灵的像女孩子一样可爱。当然,这是在他不调皮不折腾的情况下。
  贺佳言希望自己能够生一个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想到小丫头专有的糯软声音和甜美笑容,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不禁隐隐作痛。
  黎煜睡觉的时候不□□分,时不时会把手脚伸出被窝,甚至还把被子踹开。贺佳言整晚都睡睡醒醒的,一睁眼就看他有没有盖好被子。这样一来,她第二天起床便满脸倦容,连眼底都浮着淡淡的青紫。
  听见闹钟响起,黎煜像毛毛虫一样在被窝里蠕动。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口齿不清地说:“阿姨,拉我起来……”
  把搭在椅子上的衣服都拿过来,贺佳言才把黎煜从被窝里拉出来。她本打算伺候这小祖宗穿衣,不料他硬要自己来,把毛衣抢走后就动作笨拙地套上。
  他们一起在饭厅吃早餐的时候,贺佳言接到黎绍驰的来电,她把手机递给黎煜:“喏,你爸爸的电话哦。”
  黎煜扔下勺子,长长地“喂”了一声。
  贺佳言继续吃小米粥,待黎煜把手机重新递过来,她才坐直腰板听从上级指示。黎绍驰让她把住址发给他,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
  贺佳言没敢让黎绍驰等,她带着黎煜提前了五分钟下楼,刚走出玻璃门,她就看见黎绍驰的车在调头。
  黎煜认出了父亲的座驾,他挣开了贺佳言的手,蹦蹦跳跳地奔过去。黎绍驰从驾驶室下来,黎煜扬声喊着:“爸爸!爸爸!”
  或许由于昨晚没睡好的缘故,贺佳言听见这种场面竟有几分怅然。她低着头走过去,然后对黎绍驰说:“总监,早上好。”
  黎绍驰一边把孩子抱到后座,一边说:“早。麻烦你了,这孩子不好带吧?”
  看了眼正正经经地坐在车座上的黎煜,贺佳言昧着良心说:“没有,他还挺乖巧的。”
  听见她的回答,黎煜乐呵呵的。
  将黎煜送到幼儿园后,车厢里只剩他俩。贺佳言趁着这点空挡小小地眯了一下,黎绍驰见状就说:“看来煜煜把你折腾得够呛的。”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很调皮。”贺佳言说。其实跟黎煜还真把她折腾得够呛的。要是他不装病,她就不会把陆捷找过来,要是不把陆捷找过来,她就不会旧事重提,要不是旧事重提,她就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对于儿子的调皮,黎绍驰也头疼不已:“是时候想个办法治治他了。”
  做了将近一个月的总监助理,贺佳言也听同事讲过黎绍驰的某些隐秘的私事。听说黎绍驰在很多年前已经结婚,但公司上下的人都没有见过他的妻子,有传言说他跟他的妻子很早就离婚了,而黎煜就判给了他,所以他这些年都父兼母职,很不容易。
  很久之前,盛美也跟她说过,黎绍驰的年薪加上奖金稳妥妥有八位数,依照黎绍驰那股工作劲,这对父子共处的时间肯定不多。黎煜还这样小,母亲又不在身边,他一定很渴望父亲的关怀。黎绍驰为了工作,不是把他交给保姆带着,就是将他托到下属手中,她真不懂这些男人的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此后,贺佳言还帮黎绍驰带过几回孩子。黎煜没有再捉弄她,心情好的时候,他还会把新学的课文念给她听。有次贺佳言没忍住,探问了一下他母亲的情况,而黎煜只说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
  黎绍驰虽然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但在某种程度上,他算是一个合格的上司。贺佳言调到创意部后,在工作上他给了很多提点和帮助。
  临近年底,很多项目都赶着完工,贺佳言便忙得不可开交。她很喜欢忙碌的状态,只要疲倦,她就没有多余的精力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
  同样忙疯了的人,还有黎绍驰。贺佳言亲眼目睹他连续加了一个星期的班,有三两晚还留在公司过夜,若公司年会要颁发最佳劳模的奖项,他肯定可以入围。
  黎绍驰虽然早已习惯这种高强度的工作模式,但忙中总会出错,在周一的例会上,他居然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漏拿了一份很重要的文件。那时候各高层差不多齐集会议室了,他来不及回去拿,只能吩咐贺佳言:“我落下了一份设计稿,办公桌的第二格抽屉,你替我拿来。”
  贺佳言立即回黎绍驰的办公室找那份设计稿。
  他的办公桌有两排抽屉,她不清楚他所指的第二格是左手边的还是右手边的,只能两个都找。她先把左手边的抽屉打开,里面放的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绘图铅笔、订书钉、便笺纸之类的。
  正要关上抽屉的时候,贺佳言瞥见了一张校友通讯录,那张卡片不大,上面印着二十来个人的通讯电话。看见卡片顶头那个校徽,她竟鬼使神差地将它拿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果然能在里面找到陆捷的名字,原来他跟黎绍驰早在英国的时候就认识了。定了定神,贺佳言将通信录放回原处,接着才打开右边的抽屉,把那份设计稿拿走。
  整个会议,贺佳言都心不在焉的。她机械式地记录着会议内容,到散会时满满几页笔录,根本看不出重点是什么。
  黎绍驰翻了翻就把记事本甩了回去。他正要发火,贺佳言却抢先一步说:“你为什么要把我调到创意部?”
  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黎绍驰微微怔了一下:“这跟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贺佳言看着他,用陈述的语气问:“因为陆捷?”
  黎绍驰没有否认,看着贺佳言那变幻莫测的神情,他说:“你既然心里有数,就很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有些事情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本章完—
  ☆、第十六章
  rfour未了情无处安放
  第十六章
  中午,黎绍驰特地约贺佳言吃午餐。贺佳言虽然不想答应,但拒绝不了。
  他们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料理馆。餐厅是黎绍驰选的,环境清静,很适合倾谈。眼见贺佳言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黎绍驰问她:“不合你的口味?”
  “我喜欢中餐。”贺佳言直言。
  黎绍驰把菜谱翻开,说:“你们这些女人,不是很喜欢吃这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吗?”
  得知黎绍驰跟陆捷是旧识,贺佳言就开始看他不顺眼。听了他的话,她说:“你的意思是觉得我不是女人?”
  “表面上看,你是,但内心是不是,我就不清楚了。”她一直没看菜谱,黎绍驰抬手替她翻开第一页,“看看吃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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