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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5节

  余慈心生感应,睁开眼来,但见两边树丛贴水密织,月色下,有习习爽气。
  其后隐约可见原木廊道,顺水曲折,蜿蜒而生,水道九曲,渐深渐远,又有月色当头,取向明确,使人不至于难辨东西,既得深远之旨,又是清朗明白。
  他不由赞叹:“此闹中取静,隐逸之所居也。”
  其实他也是话里有话。
  洗玉湖处处都有对神意感应的限制,锁定范围,此地却有不同。
  乍一感应,似乎放开了许多,轻易可远去百里开外,然而模模糊糊,可及远却不可明见,如隔了数层薄纱相掩,似明非明,又飘忽不定,如风拂铃响,处处回音,不辨方位。
  也就是说,他总能见到一些景致,可若真想锁定哪个目标,就不好办了。
  同样的是禁制,若可通其意,则含蓄守礼,主宾相得,有雅士之风。
  骆玉娘轻声一笑,便追着她的余音,清幽幽恰堪闻丝竹之声。
  声至而人来,刹那间,小舟从静谧的水道,进入了时人所居。然而两岸树影婆娑,只见裙袂飘香,笑语宛然,不见真人面目,只知道这里颇有阴柔婉媚之气。
  水道分流,小舟轻棹,顺水曲回,几个转折,进入一片荷花池中。
  此时正是仲夏时节,荷花盛开,但毕竟是已过中夜,不得尽睹花色,倒是见得月色下,荷叶亭亭,珠走翠盘。
  莲池也是曲折顾盼,有杨柳绿线,隔过夜景,一时见不到尽头。
  只见有灯火余晖,浮于水波之上,丝竹之声,飘摇而来,让人好奇,水波尽头,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致。
  直到再转过一弯,才见一座煌煌明堂,四角飞檐,灯火富丽堂皇,几如赤金之色,从排列的立扇门窗中透出,照得一方夜空明透。
  第044章 冷泉凝意 华茂春松
  清幽雅地,骤现繁华,虽然奇妙,却不突兀。
  实是莲花池转折之后,骤然开阔,空间大幅延展开来,如黑缎般的天空垂落,充做背景,雅静之后,便有跃动腾飞之势,不拘一格,非常理所能局限。
  骆玉娘引灯立在船头,此时极有韵律地摇晃数回,池上如斯响应,亮起数盏灯火,形成一条临时水道,引向明堂之前的小小码头。
  余慈定睛看去,码头之上,正有一位雍容华贵,盛装而立的女子,不是平治元君,又是哪个?
  很快轻舟泊岸,他欲待登上码头之时,骆玉娘却抢先一步上去,伸臂来搀。
  此时,她又恢复到了当年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仿佛只是薛平治的侍女一般,完全见不到刚才芦苇荡里,豪迈如男儿的气度。
  大概,这是她们师徒的相处之道?
  骆玉娘的动作,形式意义,大于实质意义,却是对长辈之礼。余慈不知礼数深浅,也不好推拒,只能是微笑,扶臂上了码头。
  未等他再有动作,平治元君已当先稽首,口称道友。
  余慈不敢怠慢,也道一声“元君”,自然凝神细看。
  只见薛平治高髻钗凤,华服飘带,额缀花钿,美艳芳华,更具雍容气度,映得一身劲装的骆玉娘都失却颜色。
  薛平治是出了名的喜好奢华,讲求排场,然而余慈回忆当年所见,纵然满头珠翠,绫罗裹身,也是像极了泥雕木塑,难见气韵。
  可如今,她容色红润,神情虽还是淡淡的,看不太清冷热,却已远胜当年仿佛蒙一层面具似的僵硬,至少让人看出了她的善意,以至于连气韵也一发地生动起来。
  由此可见,当年赠出的“熔炉心法”,虽说不怎么对症,可多少还是有些效果的。
  迎着他的目光,薛平治轻声道:“龙霄城一别,倏乎十余载,道友已龙飞九五,名动天下;而我近年来少有疾病之苦,实是道友所赐。各居其位,各全其身,各得其所宜,上善也。道友施善于人,功德无量,请再受我一礼。”
  说着,她郑重敛身致礼,盈盈身姿,合节合拍,自然有端庄气度,令人忘俗。
  看到一位绝代佳人、大神通者拜在身前,若说余慈心无所动,才是最虚伪不过。但他很快就压下虚荣之心,侧身让了半礼,也抱拳道:“得见元君沉疴渐起,我亦欣慰不已。”
  薛平治唇畔勾勒出极微的弧度,这对她来说,已经是罕见之情色。随即,她收了礼数,侧身站过,伸手虚引,请余慈一起,去往前方明堂:“我在洗玉湖并无产业,只有借此地与道友一聚,请。”
  “请。”
  二人互相客套两句,便并排而行。
  离明堂近了,便可见美婢或着青衣,或着彩裳,捧觥托盘,飘然来去,布置宴会所需,其法度谨严,却不古板,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大概之前水道旁边,裙袂飘香者,亦是这等佳人吧。
  余慈就问:“此是何人宅邸?唐突前来,不知有无失礼之处?”
  “嘉宾远来,鼓瑟吹笙,正是迎客之意。至于主人如何……”薛平治话意微顿,竟是卖了个关子,“道友入堂便知。”
  说话间,自有美婢为他们推开立扇门户,当下堂中煌煌之光,扑面而来。
  大堂广阔,而且空旷得让人吃惊。
  像这样富丽堂皇的所在,不应该是高朋满座,嘉宾云集吗?
  因为绝妙的结构,以至于明堂之中,廊柱都没有几根,一眼可以看个通透。可余慈看到,堂中席位不过三席,即主位及左右两席而已,而且其中左席刚刚摆上,明显是为他准备。
  如此布置,让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居中主位,那个安然静坐的女子身上。
  在灯火辉煌的大堂中,女子曲裾玄裳,织衣墨锦似是将一切光芒都吸纳进去,而交领、袖祛、束腰之上的朱红颜色,又似是将吸纳的光芒束起,在身上缓缓流动。典雅庄重的配色,恰与她白皙肌肤相衬,灯光映照间,充盈着如瓷如玉的质感。
  广厦之间,纤影独坐。
  偏偏余慈见不到任何“孤独”之意。
  心头感觉奇妙,正琢磨之际,那女子在座位上微一欠身:“妾身华氏,见过渊虚天君。因不良于行,未能亲迎,望勿见怪。”
  余慈微怔,即而恍然:“原来是华夫人!”
  怪不得呢!有些时候,“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确实有它的道理所在。
  余慈心头捉摸不定的感觉,只因“华夫人”之名,便一下子清晰起来。
  这一位,正是海商会的首席谋主,天底下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女商人。其一手打造的“海鸥墟”,彻底颠覆了真界商家格局,并搅得真界海疆大洋之上,暗流涌动。随心阁欲拆其骨,三希堂欲噬其肉,便是沿海一应宗门,如飞魂城、罗刹教、半山岛、论剑轩等,对她的感觉,应该也相当“复杂”。
  至于余慈,因闻其名,便忽然觉得,区区明堂,如何能限得住这位?
  反过来,眼前灿烂繁华之景,莫不是由此人一手排布,正如他们这些强者,森森界域,茫茫虚空,便是扩及百千万里,也依旧是在掌顾之间。
  华夫人胸怀锦绣,以纤纤弱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纯以地位论,绝不在任何一位大劫法宗师之下。
  如此人物,余慈是很佩服的,遑论还有无羽等人的一层关系。
  余慈向华夫人见礼,又与薛平治分坐其左右。坐定之后,心里又有疑云。
  他早就知道华夫人身体不好,可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作为上清遗脉,思定院在南国立足,多有仰仗华夫人处。所以无羽身为院首,本修炼的是《五斗三元真一经》,却要强解《太微灵书紫文上经》,制符以供华夫人滋养形神。
  也因此,余慈对华夫人的身体状态还是有些概念的。可在最新的情报中,无羽却没有提及这方面的事情,也许,是近日有所恶化?
  华夫人仿佛是能够测知他的心思,眼波流转,半侧过身,转向他并再次施礼。
  余慈忙回礼相对,讶然道:“夫人此为何故?”
  华夫人轻声道:“这些年,妾身病体渐沉,药石罔效,天幸无羽院首施以上清灵符,方使我苟延性命。天君乃上清正朔,妾身理当谢过。”
  原来如此。
  看起来华夫人在无羽身上,应该也颇做了一番功课,或者是收集到了环带湖那边的消息,否则哪会如此笃定,天南地北的两人,会有联系?
  他稍一沉吟,便开口道:“早些年,无羽曾向我请教,那太玄阴生符和开明灵符的一些应用法理,如今她修为更胜往昔,制符当更少瑕疵,怎的夫人病情依旧不见好转?”
  所谓“太玄阴生符”和“开明灵符”,都是《太微灵书紫文上经》中一等一的内服符箓,华夫人这些年,使用的主要也是这两样。
  余慈也是在表示,他对华夫人的现状,并非一无所知。
  华夫人微微摇头:“我早年遭受灾劫,伤了根本,几乎绝了修行之途;后又因仇怨之故,被人禁制,如今道基毁伤,难以培元固本。我又甚重姿容,外华内枯,虽一时枝繁叶茂,却要消耗更多生机。”
  世间女子,焉有不重容貌的?可像华夫人这般,坦坦荡荡,更轻描淡写置其于生死之上,还是让余慈为之哑然。
  也是由此一说,他不免就注意起对方相貌。
  肤色如玉、五官精致就不必多言了,或许在他来之前,华、薛二人喝了些酒,此时华夫人正是面如芙蓉,红晕细细,芳鲜呈露,不过这些女儿家的娇态,却远远比不过那纤弱却坦荡,举重若轻的气度。
  纯以力量论,不管是余慈还是薛平治,只用一根小指就能取她性命,三人形之于外的气机,由此也是天差地别。
  余慈还好些,修为一直压在真人境界,像是薛平治,因其早为大劫法宗师,又身患重疾,时刻都要抵挡天地法则意志的侵袭,故而身外气机鼎沸,压力有如实质。
  换了寻常人物,还丹、步虚境界上,也要战战兢兢,呼吸难畅,可华夫人由始至终,都是言笑自若。
  这可绝不只是胆量而已,而是具备着某种掌控一切的坚实底蕴,以至于化外势为己用,锤炼意志气魄,以至于诸邪不侵,风雨不透。与她虚弱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余慈不自觉以“黑森林”法门观之,感觉其门户封闭,一应念头,都潜于渊府之中,粗粗探测,根本发现不了任何端倪;而若强行为之,后果却难以预测。
  心念至此,余慈也是失笑,本是观其容貌,怎么又偏了这么多?
  当然,这也正是华夫人最动人心弦之处。
  此时,薛平治开口道:“我以为,华夫人之患,与我相反,当为敛藏过甚之故。施禁那人,手段恶毒,锁死道基根本,又紧扣生机,使之羸弱不胜。因此多年下来,药石罔效,道法巫术,但凡外力,均不可行。唯有服符以筑基,专致培柔,才不至于摧折经脉,保全生机。”
  余慈看她一眼,奇怪这位本来是“喧宾夺主”,借华夫人之地招待客人,怎么又把中心主题全都还了回去?
  一边在心中琢磨,一边应道:“服符之术,可堪一用,自是最好。然而无羽修为受限,上清符箓精微处,未能尽阐其妙……”
  薛平治目注于他:“道友符法承继上清法统正朔,或可为之?”
  “我修炼的,乃是天垣一脉,对于《太微灵书紫文上经》,其实少有钻研,只能据法理而言之,出不得原符窠臼。”
  余慈摇摇头,转而问道:“服符之法,非我上清一家独有,夫人可曾问医于他人?”
  他话中之意,直指南国三大玄门。
  南国玄门,以正一道、黄天道、神霄宗为首。
  神霄宗倒还罢了,其精于雷法攻伐之术,虽有服符之术,却大多是内壮之法,华夫人定然承受不住。
  可正一道、黄天道都是绵延数万年、甚至十数万年的玄门大宗,在符箓之道上,也都深有造诣,其开派祖师,甚至就是以符水治病祛邪而起家,焉能没有相应的手段?
  上清符法固然精到,也不敢说,能超过这两家。
  华夫人轻声道:“妾身前些年,也曾赴正一、黄天两宗延医问药,只是均无功而返。如今思来,正一符咒,驱神役鬼;黄天符水,香火盈满,用在他人身上,或不逊于贵宗,却少了清净纯厚之旨,是妾身消受不起。”
  余慈咧了咧嘴,其实上清符箓中,召请神鬼,化用信力的也是占了大多数……应该说,是华夫人正好找到了“对症”的那一类。
  他终于弄明白了,华夫人所需的符箓,必须是那种纯粹运化玄元始气,采集日月精华,不涉鬼神香火之事,直指道基根本的“内修符”、“清净符”。
  这一点,确非正一、黄天所擅长。
  话都说到这儿了,余慈知道,华、薛二人恐怕早有默契,一唱一和,就想让他出手。
  他若还要故作不知,未免就太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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