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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7节

  “非也,有思天君。”
  余慈微愕,未等想起要怎样回应,又听华夫人道:“但思君故,有手无心,如今池中鱼儿大概都要撑死了。”
  话是如此说,她还是随手洒下鱼食,不管池中翻涌,鱼花水浪。
  余慈也反应过来,知道真要调笑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也就不再说什么,走过去,大马金刀坐下,简单道:“我再为夫人诊一诊脉。”
  华夫人抿唇一笑,伸出皓腕:“有劳。”
  余慈手指沾到华夫人肌肤,感受到那独特的脉动,当即就全副身心地投入进去。对他来说,这样一个与真实之域强者真意对撼的机会,也是非常珍贵的,尽可从中窥得相关应用之妙。
  大约半刻钟左右,他满足地叹息地一声,手指抬起,心念微动,莲花池中,又有一朵红莲飘游而来,尚在途中,万千气机已加持其上,形成一道随心而发,又精妙无方的符箓,自然凝化日月精气,形成点滴甘露,集于花蕊之上。
  余慈指拈莲梗,送到华夫人面前。然而再次出乎他的意料,华夫人甚至都懒得抬手,明眸顾盼,一笑之间,就那么俯身就唇,轻轻啜饮。
  有那么片刻,余慈只看到华夫人如云青丝,但觉雾隐暗香,莫可勘透。其上又有一枝凤钗,凤眼上两点朱红,莹莹发光,正与他眼神对接,华美而妖异。
  微怔的空当,华夫人却在俯身之际,轻言曼语:“就在昨夜,碧霄清谈已定会期,并将规矩发布,元君应该已经知道了。”
  “唔,碧霄玉册上已有所载。”
  华夫人直起身来,以袖掩唇,似是细品香花甘露之味,片刻之后,方又显露娇容,轻赞一声:“天君所制符箓,更胜前日。”
  “一回生,二回熟罢了。”
  余慈不愿跟她话题跳变的节奏,紧接着就问:“夫人这边可有定论?”
  “尚无头绪。”
  华夫人唇角似有冷意,但细看去,又是笑意微微:“眼看规则已定,谋划却还在起步阶段,妾身心里焦躁得很……天君应亦如是。”
  她说得这么坦白,余慈也不好唬弄她,点头应道:“确实麻烦。”
  玉册上有关碧霄清谈的描述,时间、地点、参加人员外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其中比较微妙的,大概就是参加人员一项,名义上是这些人,实际究竟怎样,不到正式与会的那一刻,谁也说不清楚。
  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规矩”之上。
  此次碧霄清谈的规矩,既在情理之中,又在预料之外。
  和很多人想的一样,会上争压虚空世界,是以“分云斗符”之法,涉及的细则,除了上回华夫人提起的‘万象法’、‘坠星法’、‘星罗法’、‘一色法’这四种最为流行的规则以外,还多了一个‘返真法’,以前从未得闻,据说是夏夫人新近的发明。
  只是这样也还罢了,最为争议的部分,却是相关的赛制。
  争夺虚空世界,就要将五种斗法,都比上一轮,五轮三胜,方能得手。可问题在于,各方派出的修士,在每个虚空世界的赛局中,只能出场一次,也就是说,至少需要有三位符法造诣都在水准之上的修士,才能折腾得起。
  余慈就怀疑,这样的规则,真的不是针对他吗?
  他手边这些人里,小九、陆雅、就算上白衣,也都是不通符法;小五倒是懂,但灵活运用是个大问题,而且暂时也不适合出现在人前。
  难道要无羽、张妙林、回风道士这样的顶上?
  不管如何,碧霄清谈之后,恐怕全天下的人都能见出,上清一脉人才凋零,连三五个精通符法的人物也找不出来。
  那还是会后要操的心,会上如何应对,才真是大问题。
  余慈实在不想提这个事儿,提起来就脑仁儿疼,但给牵起了话头,也实在不能无视,也就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早听闻夏夫人雅量高致,碧霄清谈不同俗流,然而这一轮怎么做得和擂台也似?”
  说罢,又问华夫人:“海商会想必是已有准备了?”
  “敖休之流,早想到要借壳施为,不只准备了平治元君……其实,对平治元君,他们也从来没有同意过,是我一力主张,却不过情面罢了。”
  这倒好,余慈口出怨言,华夫人自暴其短,两边都是极坦承了。一时均有所感,不由相视莞尔。
  余慈又想到刚刚在这儿和华夫人说话的那位,问起来历。华夫人以极随意的口气道:“那位姓敖名洋,乃是敖休的族祖。”
  “此为何来?是通报贵会在碧霄清谈上的策略么?”
  余慈自觉“通报”一词用得极妙,然而华夫人简单几字,就将这小小的“恶意”打穿:“非也,实为说亲而来。”
  “……”余慈愣了足有一息时间,才记起相询,“为谁说亲?”
  “妾身孑然一身,别无亲朋。”
  余慈终于是缓过劲儿来,思及前后过往,又看华夫人浑若无事的模样,只觉得荒唐:“是要夫人下嫁么?”
  嘴上说起总觉得别扭,琢磨一下,发现是口称“夫人”,又言及婚娶之故,还有些微妙的情绪,让他忽起念头,一语横出:“说起来,都称夫人为‘夫人’,却不知夫家何处?”
  华夫人的回应云淡风轻:“夫家,已然死绝了吧。”
  那你能不能表现得沉重一点儿?
  余慈一击不中,腹诽之余,再道:“若如此……”
  话说半截,却见华夫人明眸凝注,看不出什么情绪,可余慈莫名就觉得,这话题已经进行不下去了,想了想,再转回来:“说亲,是要为敖休?”
  “非也,是为他自己。”
  “……”
  当余慈暂时被荒谬的现实击败的时候,华夫人的谈兴正浓:“自我入会以来,海商会中便分了三派:一者用我,二者防我,三者害我。且随时转换,灵活机变。记得这一位,年前便在敖家内部合议之会上,指斥我别有用心,要将海商会带入绝路里去。他今日过来,想来是以为我仍不知情?”
  “夫人木秀于林,庸者唯忌而已。至于敖洋等辈,实小人也。”
  当此局面之下,余慈也只能说两句附和的话,而且,他对那姓敖的家伙也相当“佩服”,若华夫人所言属实,其脸皮之厚,居心之卑劣,天底下也算他一号。
  华夫人微笑摇头:“天君所言谬矣,我倒觉得他所见甚远、所图甚大、所谋甚深,又或是以身饲虎呢。”
  谁是虎啊……
  余慈最终还是将这一句话闷下,也再一次被华夫人堵得发不出声。
  只听华夫人轻悠悠说下去:“其实商贾之流,无利不谈,谈必有利,不外眼光的近与远罢了。若能有海商会这样的财富根基,历代又有一两位眼光长远之人杰,养一些守家护业的强者,千秋万代,并不足怪。
  “岂不见海商会、随心阁、三希堂之流,纵然互有消长,但自起势之后,不管多少次四九重劫,都稳稳接下,依旧兴旺发达,这一点比某些宗门,都要强出甚多。能有这般成就,其能谨守商人本分,功莫大焉。”
  余慈苦笑,他所代表的“上清宗”,就是“某些宗门”的一个。
  “敖洋之辈,正是商人本色。不说他眼光长远与否,只‘敏锐’这一项,就足以称道。”
  “敏锐?”
  “是啊,看起来,他早就看出,我与尔辈非是一路。”
  华夫人笑盈盈目注余慈,朱唇启合,说出的尽是坦然而沉若雷音之语:“以往,我寄身于会中,顺着他们,倒也无妨。只是如今,世事变异,我想做些自己的事情,自然会有冲突。”
  余慈真的不习惯这节奏,但他又觉得,这反而是最适合达成自己目的之方式,只能是一边调整,一边试探着回应:“以夫人之智,就没有两全之策?”
  “天君承继上清道统,得真人之位,未来更是一宗之长。自辟虚空神通横绝当世,符箓之能少人能及。今日我与天君讲,以上且尽弃之,听我之言,转世重修,再随我另辟一方天地,可愿为否?”
  “……不愿为也。”
  “海商会中人,亦如是。只可惜,变局之下,十有八九,由不得他们。”
  余慈已不自觉坐直身子,盯着华夫人,久久不移。
  世上有一些人,纵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仅凭其眼光、见识,便足以形成恢宏气魄,所谓指点江山,气吞万里,便是此类。
  如今的华夫人,大约如是。
  第053章 毒刺连环 天外剑来
  余慈对华夫人的判断,不是凭感觉。
  只从华夫人言说之际,自家形神交界地,念头生发起落的实际观察:每当对方开口,他的念头生发幅度,就是急剧攀升。
  这些言语并没有附带任何刺激性的法力,只偶有几句惊人语,可每每都是以其本身的含义,“诱发”了他的联想,再一层层透析进去,触及他更深层的情绪。
  余慈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联想”就是水渠,就是通道。
  如果他真是懵然无知之辈也就罢了,可问题在于,他今天就是揣着某个想法过来,华夫人虽不具备什么情绪神通,可她出口的字句,便像是轻飘飘的羽毛,别的地方不管,尽是搔到余慈的敏感点上。
  其实,华夫人是把余慈压抑在心底的那份判断和相应的情绪导引出来,用他本人的力量形成压迫感,再作用到自己身上。
  不知不觉间,余慈被她带起了情绪,也数次无言以对。
  当嘴上笨拙的时候,心念的洪流也在无形中撞上了河道堤坝,轻微偏折了方向,几次三番之下,便如南国交错纵横的水网,汇流成几条颇具规模的江河。潜隐的情绪,也就变成了明晰的意念。
  而这些意念,恐怕绝大多数都是华夫人希望他去捕捉和理解的。
  余慈陷入了沉默,华夫人却似全无所觉,依旧是那轻悠婉转的嗓音,依旧在述说那些让余慈心头疑云重重,却又忍不住要听下去的奇特言论。
  “敖洋欲将我收入私房,或许还想借我之身,诞下一二血脉,以此为牵系,使我全心全意为海商会、为敖家打算,尽可能长久地将海鸥墟之后的高峰延续下去。此为归化之法,就算不那么光明磊落,却也不偏不失,是商家之术。
  “若大劫不兴,此界还有三千余年的平静日子好过,或许,我真的会答应他。然而,或三五年,或七八年,便是天地自生以来,从未有之的大变局。敖洋之流,商贾之才,或可置身事外,但变动之后,还想回归到原来的生态,则不啻于白日做梦……所以,妾身拒绝。”
  面对余慈利刃般的眼神,华夫人笑盈盈,不见丝毫异样,可与她所言相衬,这也就是最为特殊之处。
  余慈仍不说话,只将充斥着压迫力的眼神垂下,似乎在思考。
  华夫人则在片刻间断之后,轻声问起:“此次碧霄清谈之后,至多紫极黄庭会后,就是变化兴起之时,不知天君重振上清之策,是以新法,还是旧规呢?”
  余慈头也不抬,就那么问道:“新规如何,旧规又怎样?”
  “其实不论新旧,天君都不用太关心。”
  “哦?”
  “不管新旧规矩,便如捕鱼之网,大鱼小鱼,所遇各有不同……妾身以为,以目前局势发展,天君不太有机会碰到。”
  余慈足足琢磨了两息时间,反复确认,最终得出结论:这是讽刺没错。
  而且,是毫不留情的那种。
  华夫人是说,在他治下的上清宗,连参与天下大势的资格都没有!
  也在此时,余慈才抬眼直视过去,又了盯了半晌,忽尔一笑:“夫人谋不得用,欲谋身乎?”
  他话音初发,便如利剑出鞘,铮然作鸣;又如寒刃加颈,冷意贯喉。
  华夫人的说法做法,看似突兀,其实正是那些纵横捭阖的策辩之士所擅长的。
  看似无所避忌,实则皆有所图。
  不过,余慈还不至于上套。回以华夫人的言辞,意思是:海商会忌惮你、不用你,你是不是心存不满,想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标榜身价,转投新主?如今你说说可以,我姑且听之,你却不要做过了头。
  余慈此言,不但是警告,也是一种针锋相对的自负。
  华夫人当然能明白余慈的意思,然而她还是面不改色,只笑道:“破败之躯,何以为谋?妾身虽甚重姿容,颇以之自许,却也自知,凭依此身,不外乎榻上玩物,调笑取乐之用尔,且大限将至,便如池中红莲,把玩一时,凋零可期,不值一哂。所谋者……”
  话至此处,湖面上凉风兴起,荷花摆荡,暗香拂动,体感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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