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三两马车缓缓行出别院大门。
  一辆沿官道驶离建康。
  一辆缓缓朝石城而去。
  一辆入了城,行进长干里。
  然而,谁也不曾察觉,官道之上,仍有一辆普通的驴车,正慢慢行向燕雀湖……
  ☆、第二百零九章 错身而过卿难寻(下)
  大病初愈的秦四郎面色仍有几分病态的苍白,不过比起前些时日,已然好上不止几分。
  “阿莞,你莫怪我。”秦四郎将怀中绵软的身子又拢紧了一些,眸中含满愧意,他垂头,贴近那圆润的耳廓旁,喃喃自语道:“便容我,自私一次罢。”
  崔莞静静的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双目紧阖,显然是失了知觉。
  马车摇摇晃晃,驶入城门,穿过市集,行入东长干的一处宅子中,秦四郎将崔莞横抱入怀,稳稳的下了马车,朝里院行去。
  “公子。”趁天色微明之际便先一步赶到此处的笺青正候在二门前,见此,急急上前行礼,而后引着秦四郎入了屋。
  她是秦四郎在别院中屈指可数的心腹之一,否则也不会被唤来服侍重伤垂危的崔莞。
  秦四郎小心的将崔莞置于雕花木榻之上,侧首沉声问道:“你的行踪,可有人留意?”
  “无。”笺青摇了摇头,一脸恭敬的回道:“奴婢换了裳,于后门随送蔬果的驴车一同入城,又刻意在城中辗转两圈,方寻到宅子。”
  “甚好。”秦四郎颔首轻应,随即抬眸凝睇着躺在榻上的崔莞,别院已然不能久留,将她送离建康,无疑是最为稳妥之举。
  然而,此时却不能放她离去。
  于情于理,均不可。
  秦四郎抬手,微凉的指尖缓缓滑过崔莞微微蹙起的眉头,平日里,她一素是从容镇定的模样,唯有入眠,方显出一丝柔弱无依。
  “阿莞,我会护着你。”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溢出唇角,他恋恋不舍的收回手,起身朝外走去,临出门前,淡淡的吩咐道:“照看好姑子。”
  “诺。”笺青低眉顺目,恭敬应道。
  秦四郎头也未回,离开了这座看似普通,实则内有乾坤的宅院,乘着马车前往沐园。
  与此同时,碧波粼粼的燕雀湖中,一只乌船随风荡漾,泛舟其上,墨十三与墨十八均头戴斗笠,手持长竿,为艄公装扮。
  一袭深蓝长袍的刘珩,独自一人坐在舱中,倚在窗棂旁,神情淡漠的翻看着手中一卷竹简,至于简上之字是否入眼,便不得而知了。
  直至一道乌光破空而来,落在十三的斗笠之上,歪头眨眼,豆粒般的瞳仁忽闪忽闪,映着墨十八沉凝的面色。
  取下雀足上的密信,展开一看,墨十八的面色骤然一变,甚至来不及回应墨十三疑惑的眼神,匆匆入舱,沉声禀道:“主子,十一传信,别院之中并未寻及姑子,入院墨卫皆遭伏,死伤殆尽,十一孤身引开伏兵,让主子速速回城。”
  “遭伏?”刘珩墨眸中乍然掠起一道厉芒,握着竹简的手陡然一紧,白皙的手背上,青痕隐隐,“传令钟山,杀无赦。”
  “诺!”墨十八领命,转身出舱,接过墨十三手中的信雀,自怀中取出一指长的墨带,系于雀腿之上,而后将手一荡,信雀破空而去。
  瞥着一闪而逝的乌影,刘珩眸光冷厉,薄唇却缓缓勾起一丝优雅的弧度,紧握着竹简的手已慢慢松开,修长匀称的指尖滑过略糙的竹简,低低一笑:“秦尚。”
  他确实在刘冀的住处安插不少枚棋子,非但燕雀湖别院有,沐园,皇子府邸,均有。
  前几日,有信传来,崔莞就在燕雀湖别院之中。
  今日,他差人绊住刘冀,打算接回崔莞,再顺势除去还未成气候的秦尚,却不想,关心则乱,生生被摆了一道。
  有趣……
  秦尚,你若真想与孤对弈,孤成全你又何妨?
  燕雀湖与钟山之上,风声鹤唳,刀光剑影,长干里的宅院中,却是一片祥和宁静。
  昏睡了大半日的崔莞缓缓睁开双眸,一阵恍惚过后,陌生的帷幔映入眼帘,她眨了眨双眼,慢慢坐起身子,渐渐清晰的目光扫过处身之地。
  几,帘,榻,柜,应有尽有,然而与别院的精致华美不同,屋中的摆设虽也透着几分雅致,却显得朴实无华。
  “这是……”崔莞揉了揉仍有些许眩晕的额角,昏睡前的记忆纷沓而至,她好似清早被唤起身梳洗后,与秦四郎一同用过早膳,然后,然后如何?
  崔莞蹙眉细思,然后秦四郎递于她一盏茶,饮了茶便觉困倦难耐……
  想到此处,她面色遽然沉下,还有思虑不透?定然是秦四郎对她下了迷药。
  崔莞掀开身上的丝被,下榻着履,想也未向便往外冲,拉开门的刹那,恰好端着午膳笺青行至,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笺青吓得连连后退数步方稳住身子,抬眼望见面色清冷的崔莞,又不由欢喜的道:“姑子?您醒了。”
  崔莞唇角弯起一丝冷笑,若再不醒,谁知又会被送到何处去?
  “你家公子何在?”
  清冽的声音如寒霜,令笺青微微一怔,崔莞在别院养伤这数月来,虽待她有些疏远,却从未有过如此冷漠的神情,尤其是唤公子时那股子怨气……
  一时间,笺青呆了。
  崔莞瞟了她一眼,也不问第二声,四下一打量,径直绕过那僵在原处的身子,沿着莫约三尺宽的青石道快步往外走去。
  “姑子。”笺青这才回了神,忙将手中盛放午膳的木盘往廊下的倚栏上一放,急急追上前去,边追口中边呼:“姑子,不可,公子有令,姑子暂且不得离开宅子。”
  岂料她越是这般说,神情愈来愈冷的崔莞足下便走得越快,最终竟是一路小跑,跨步飞奔。
  明朗的秋阳下,一袭茜衣广袖飘摆,衣裙翻飞,仿若一只翩翩展翅的落芙蝶,在碧绿的竹林中划过一抹华光,落于院门前。
  秦四郎既有意将她强留于此处,又岂会不做丝毫布置?
  看着守在门前那两名眼熟的妇人,崔莞气极反笑,不过,许是怒到极致,她的心反而沉静下来。
  “姑,姑子。”一路紧追的笺青,气喘吁吁的奔到崔莞身旁,涨红的小脸上满是惊慌,“姑子,公子这般做,全然是为您着想,您,您就莫要违逆公子之意罢。”
  崔莞胸膛同是跌宕起伏,染上一片潮红的清美容颜上,泛着令人无法忽略的冷冽。
  她缓了缓急促的气息,目光扫过笺青于那两名守门的妇人,冷冷说道:“让你们公子来见我!”
  话落,崔莞转身,再不理会三人愕然的目光,慢慢沿路回行。
  她不喜被人算计,尤其是亲近之人。
  翌日,秦四郎未至,反倒是太子遇伏一事,震动朝堂。
  ☆、第二百一十章 心灰意冷恩情断(上) 推荐满3500加更
  刘珩自东宫行至长安宫时,朝臣已接踵而至,或三三两两,或孤身一人,登阶而上,走向大殿。
  汉白玉阶下,他不紧不慢的走着,神情虽淡然,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肃穆威严,但凡目及尊容的朝臣纷纷拱手见礼,刘珩自是含笑应承。
  一片融洽气氛之中,一道人影快步踏上白玉阶,匆匆行到刘珩身旁。
  众人侧首。
  “见过二殿下。”
  “免礼免礼。”刘冀不耐的摆了摆手,转而对上刘珩,先是恭敬的施了一礼,随即说道:“皇兄,我已闻及昨日皇兄遇伏一事,皇兄可好?”边说边打量了刘珩两眼,见他并未受伤,心中暗忿,面容却是一副担忧之色。
  太子游燕雀湖遇伏一事,非同小可,加之有心人刻意传扬之下,几乎**之间,朝野皆知。
  刘珩深邃的目光掠过刘冀苍白俊秀的脸庞,浓眉微微一挑,压下心底浮起的讥讽,扬起唇,淡淡笑道:“所幸无碍。”
  “如此便好。”刘冀松了一口气,脸庞上流转出一丝欢喜之意,仿佛真心为刘珩脱险而夷愉。
  刘珩温文轻笑,一时间,白玉阶上,兄弟敦睦,和乐融融。
  随着钟磬声响起,百官入殿,分两侧跪坐于席,当今孝明帝也与众臣一般,跪坐两尺高台之上。
  早朝如常议政,待阅毕当堂呈上的加急奏议,也当到散朝之时。却不料,孝明帝将手中奏议往身旁一置,锐利的目光扫过端坐于左侧首位的刘珩,开口言道:“珩儿,朕闻你燕雀湖遇伏,可有此事?”
  刘珩起身恭敬一礼,沉声回道:“确有此事。”
  闻言孝明帝面色骤然一冷,怒意浮上眉宇,冷声喝道:“贼子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伏击太子!”说罢又是一喝:“楚广。”
  “臣在。”被提及的司隶校尉楚广急急起身,立于刘珩右侧三步之后,拱手应道。
  “即刻彻查此事,朕要你将他们一网打尽,绝不容疏漏一名贼子!”
  “诺。”楚广应声而去。
  孝明帝目及楚广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前,而后再度望向刘珩,叹声道:“所幸珩儿平安无恙,这几日,你便在宫中休养罢,传太医令细细诊治一番,莫要疏忽了身子。”
  “儿臣遵旨。”刘珩朗声回道,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太子遇伏,本就非同小可,他的父皇却越过三公九卿,将此事交予寒门出身,却为楚贵妃之兄,刘冀外亲的司隶校尉楚广。
  若此举尚不够显明,最后这番乍听似关怀之语,无非是借此将他禁足宫中,以免他私自查出一些蛛丝马迹,牵扯至刘冀罢了。
  殿内霎时静可闻银针落地,孝明帝似乎也察觉出话中的不妥之处,然则,并未有补偿之举,随意关怀两句,便散了早朝。
  “皇兄。”
  就在刘珩出了殿门,踏下白玉阶之际,刘冀紧追而来,朗声宽慰道:“皇兄莫急,那些乱臣贼子,定会伏诛。”
  “孤不急。”刘珩勾起唇角,回望刘冀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二弟也不必担忧。”
  说罢,他广袖轻甩,步履生风地踏下白玉阶,步出长安宫。
  刘冀立在阶上,面容含笑,眼神却是异常阴冷。
  散朝之后不久,为捉拿乱臣贼子,平日里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的建康城搅出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崔莞于宅院中深居简出,外头之事不得而知,经过几日沉敛心绪,在秦四郎登门时,终可平静面对。
  待笺青奉上茶,退出门外后,崔莞方慢条斯理的执起壶,为秦四郎斟上一盏茶,淡淡说道:“此茶清澈甘醇,四郎君可安饮之。”
  清澈,一览无余,她这是在暗讽当日那盏下了药的茶汤。
  秦四郎垂眸,扫了一眼被崔莞推到身前的茶盏,清俊的面容上泛起一丝违和之感,他抿了抿唇,低低的言道:“阿莞,此事是我之错。”
  崔莞冷冷的瞥过他含上愧意的面容,抬手端起身前的茶盏,啜了一口,才道:“为何?”
  秦四郎的神情沉静,略带一丝木然,静默片刻,他唇角微启,道:“阿莞,刘冀此人,疑心极重,他…他既对你起疑,绝非一朝一夕可改,那处别院已不能再留。”
  说着他抬眼环视一圈,又道:“此处,乃是我初至建康时置下的宅子,甚少有人知晓,你在此休养,可比回雍城安然,我只是担忧,你不愿。”
  崔莞静静的看着秦四郎,目光无波无澜,仿若眼前所坐,并非是曾共过患难的挚友,而是一名生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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