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算命的说出来的话都是高度概括,全凭事主自己想,当然山阳泽跟他师父两个已经很少做这种略带行骗性质的生意了,单单就说兄弟宫缘浅这五个字,可谓高度概括了以下几种情况:没兄弟,兄弟将来会有难,兄弟两个感情不深,兄弟两个不能互相帮助等等等等。
其实人这种生物,有时候今天的自己都能唾弃一下昨天的自己不争气呢,更别说是兄弟了,兄弟离心什么的,再加上一点点诱导,立刻就被放大了,所以“缘浅”这话说出来,从来没失误过。
听了这话,齐老大叹了口气,道:“你是不知道,幸亏我爹醒了。”齐老大刚说了这一句,栓马车的张三也进来了,听见齐老大似乎想说些什么隐秘的意思,张三刚想调头离开,齐老大便道:“怕什么,那点破事还怕人知道不成。”便将有点愣呆呆的张三也拉过来坐下。
齐老大道:“我母亲喜欢小儿子,平时将他惯的也有些不像话了。”说完他自嘲一句,“其实还是我弟弟不争气,不然我父亲从小也溺爱我来着,可没见我干出什么不该干的事情来。”
原来齐家老爷子的身子不好,多半还是小儿子下的手,这小儿子平常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当然碍着齐家两位当家人的面,镇子上的人平常也看着齐老二一点,看着差不多了便都不跟他玩了。
但是黑山镇这个地方离三条茶马道都近,龙蛇混杂的,去年下半年就有个商队从西边回来,赚了个盆满钵溢,黑山镇算是出了山的第一个大镇,他们便在这里歇下了,打算修养个十天半个月再走。
这一歇就跟齐老二搭上线了,赌坊里认识的,酒桌上喝过酒,青楼里也为同一个姑娘红过脸,一来二去,齐老二就跟商队的二把手意气相投了。
然后酒足饭饱,或许酒有点太足了,齐老二将家里的事情给人底朝天倒了个遍。
人的心都是偏的,二把手跟齐老二关系好,自然是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的。这么一解释,齐家的情况就成了这幅样子:生意全在老大手里捏着,父亲受了老大的蒙蔽,也不给小儿子什么锻炼的机会,甚至吃喝嫖赌这种事情也能解释为心中苦闷。
这么一说,二把手给出了个主意,他从随身携带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来,又去隔壁的药铺子卖了另外一个,将第一个小瓶子里的东西滴了两滴进第二个瓶子,将盖子盖好后把东西递给了齐老二。
“这是从西边得来的好东西。”二把手想了想,心道这东西具体是什么还是不能跟他讲的,生怕将人吓唬住了,便含糊其辞道:“这东西阴气大,你找个机会下到你哥哥平常的吃食或者茶水里。他身强力壮,想来不过三五月就能好,这东西平常大夫都查不出来,刚好你趁着这个机会就能在老爷子面前露脸了。”
齐老二一把拔开小盖子,闻了一下道:“这东西黄不拉几的,看着跟油一样。怎么味道这样大!”
二把手急忙又将东西盖好,说:“这可是好东西,我们求了高僧才到手的。”酒喝得有点多,虽然记得不能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用途什么的不免又多说了两句,“这玩意儿能吸鬼能通灵,我们平常上路难免……咳咳。”二把手咳嗽两声,止住了话,道:“总之就这么两滴害不了性命,你放心吧。”
齐老二才多大,都没到弱冠,也从来没出过远门,不然他就会知道哪个正常的商队里会带着能吸鬼通灵的东西上路,也自然不会上当了。
讲到这儿齐老大一把拍到了石桌上,“我弟弟跪在地上给父亲说他是想害我这个兄弟,绝无坑害父亲的意思,只是下到汤里的东西被父亲不小心喝了才生了这么多事情。”
“我就说,他怎么会好心给我盛汤,原来是想害我!”
“那小瓶子还在吗?”山阳泽问道,听了齐老大这么一讲,在他的记忆里,能吸鬼通灵,还是黄色的油状物,气味很大的,除了尸油可再没别的东西了,这玩意可不是用来炒菜的猪油,别说硬生生吃下去,体弱的人哪怕闻一闻,也是要遭罪的。
况且又是年纪大的老爷子吃了,老人家阳气本来就弱,想想他发病的时候不正是他黑山一干妖怪都被雷劈的日子,怀书镇不住场子了,周围的阴鬼受了尸油的吸引,这才引得老爷子生了重病。
齐老大摇了摇头,叹道:“他说给砸了。他看见父亲生病,又病的快死了,心中害怕,便将瓶子砸碎,又碾成末,丢在外面了。”
山阳泽拍了拍齐老大的肩膀,道:“你们家老爷子是没事了,如今这情况,你要不要……分家?”山阳泽可不是个劝和不劝分的人,别说劝人分家是造孽,要是这些貌合神离的人再继续住在一起,那才是相互折磨,造孽造的更大。
“分!一定得分!”齐老大斩钉截铁道:“和这等人住在一起,老子整天都脊背发麻,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万一那东西还在他手里,万一还剩了很多,老子的命都要交待到他手里!再说我爹也同意了。”
“这你倒不用担心。”山阳泽笑着安慰了他,道:“我那个弟弟,从小鼻子就特别灵敏,回头让他去你们家里转一圈,就知道这东西还在不在了。”
齐老大在山阳泽面前一顿发泄,轻松了许多,道:“咳,我今儿本来是想跟你道谢的,谁知道又给你倒了一顿苦水。你放心,将来你在镇上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昨儿不是有个老道士找你麻烦吗?你放心,我回头嘱咐他们一声,我们黑山商盟也不是光说不练的主儿,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黑山镇上上下下再没人敢做他的生意了。”
山阳泽笑道:“那敢情好。”
齐老大将礼单往桌上一摆,道:“这贡米还是去年的,等秋天的新米下来了,我再给你送新的。这东西是上供朝廷的,好得很。”
齐老大一顿发泄后心情好了不少,再加上山府里茶水香,空气清新,琴声悦耳,回家的时候笑眯眯的,似乎在父母还在的时候分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了。
要说山府现在是大变样了,经齐老大这么回去一宣传,将来他的生意指定蒸蒸日上。
山阳泽笑了笑,看着山上下来的两只黄鼠狼扛着齐老大送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还有站在茶壶后面和坐在石凳上的女鬼跟他鞠了个躬离开了,顿觉还是当妖怪好,不然这种不用花钱、干活还很上心、十二个时辰随传随到的小工去哪里找。
山阳泽踱到后院,在香炉里上了两柱有利于走阴路的鬼怪的香,又默默念了两遍对走阳路的妖怪有好处的经文,收获周围一圈小妖小鬼闪亮亮的眼神,心里高兴许多。
晚上山府一家几口不是人的、以及根本不用吃东西的,一起尝了尝齐家送来的香喷喷的大米,各自回房修炼了。这时候,山府闯进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要说白天山府是鸟语花香,夜里就只剩下阴森恐怖了。
后院槐树精已经化成了原型,月亮下面坐着三口鬼正在修炼,阴风阵阵,凉飕飕的。
不管怎么说,山府都不是好闯的,因此来人刚翻进院子,便被制服住了。等到山阳泽披了衣服出门一看,来人被黑驴一个蹄子狠狠压在地上,黑狗在一边绕着他咆哮,似乎在找个最嫩的地方下手。
听到有人出来,来人急忙抬起头,叫道:“山道长救命!”
“张三!”山阳泽一声惊呼!怎么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暂时没话说以及jj还在抽抽
☆、014
见到山阳泽出来,黑狗原本瞪的跟圆球似的眼睛立刻亮晶晶了,摇着尾巴就冲着山阳泽过来了,明摆着就是抓到贼人好厉害,求表扬求夸奖。
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黑狗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话说以黑狗的狗龄,江山都换了五代了,他还是如磐石般,毫无转移。
黑驴见黑狗去跟大王邀功了,心里也有点痒痒,可是坏人还在他蹄子下面按着,他走不开。黑驴心中有点不满,两个鼻孔呼呼的出气,把被迫趴在地上的张三吓坏了。
“还不快松开!”山阳泽发话了,当然说的是人话,黑驴听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在张三背上又印了几个印子,这才慢慢将蹄子移开。它其实也能看家护院来着,为毛大王不摸它的头来着。
张三察觉背上的蹄子不见了,当下也顾不得掩饰什么的,一个打挺,翻身起来就飞到了山阳泽身边。
张三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山阳泽白天给齐老大喝的茶水,点的香,包括女鬼弹的曲子,以及整个房间的布局,都有点让人放松心情,倾吐心事的意思在里面,没想到除了齐老大,这又炸出来一个。
他选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明显就是不想暴露身份,或者说不想让除了山阳泽以外的人知道他来找了山阳泽,至于张三会不会是来偷窃的……
他白天才来过,见了那样一副场景,山阳泽分毫不认为他有过来偷窃的胆子。
不过……翻墙进来可不怎么地道。
张三狠狠吸了两口气才觉得心又落回肚子里去了,道:“山道长,我这番前来,实在是有要事相托。”
要说四合院的结构,能翻墙进来的也就那么几处,张三还不算太过分,翻进来的是门房和垂花门中间的那一段院墙,要是他直接从后院翻进来……估计只能杀人灭口了,或许不用那么麻烦,直接就被吓死了呢?
山阳泽让黑狗和黑驴两个去院子里安抚一下已经抽了树根出来,顶着非主流造型准备出来撑场面的怀书,领着张三到了客房。
又是自动点燃的熏香,还有平白无故就添满的茶水,张三捧着杯子喝了两口,在暖暖的夏夜终于觉得方才被驴子踩了两脚也不是那么难接受了。
他将茶杯放在桌上,从怀里摸出一块牌子来,递给山阳泽道:“山道长请看。”
这是一块象牙质地的牌子,上面的字……山阳泽全都认识,虽然他来自一个简体字已经简化的不能再简化的时代,不过道士这个行业,教科书都是繁体的,再想想符箓,几乎可以说是象形文字了,所以山阳泽的文字关,基本不用过。
牌子大约五寸长,三寸宽,厚度应该不超过一寸。正面第一行刻着三个大字,锦衣卫。下面则是竖着刻着:左千户所 百户张山,侧面还有一串数字,武壹仟两佰六拾七号,应该是牌子的编号。
见到这牌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张三为什么面有官相,为什么将来会飞黄腾达,单单锦衣卫这三个字就能解释一切了,天子近臣,升迁从来都是最容易的。况且百户,也已经是六品的官了,比镇上县衙里的任何一人都要大。
只是堂堂的六品锦衣卫,屈尊到这小镇的米铺里做了伙计,哪怕这米铺生意再好,依旧不合常理。
山阳泽将牌子交还给张三,道:“初初见你时就觉你面相不像是个当伙计的,不过锦衣卫……确实没想到。”
张三苦笑一声,道:“道长,莫要挖苦我了,要是这案子再破不了,别说官了,脑袋都要保不住了。”
山阳泽咦了一声,“你说说看。”
张三又灌进去一杯茶水,这才一五一十跟山阳泽都说了。
去年是成化九年,是皇帝宠妃万贵妃四十五岁的生辰,皇帝特意命人铸了金佛一尊,还有白玉雕刻的观音像,送去了普陀寺开光,等到七七四十九天过去,功德圆满,贡品连带其余诸多例如绸缎,首饰织锦等物收拾了整整一船,便整装待发,由当地官员押送,宫里派了锦衣卫和东厂的太监监管,上了往京城来的货船。
然后呢,进了大运河没两天,船不见了,连带一船的贡品,还有船上三十名艄公,五十名官兵,以及锦衣卫两名总旗,东厂两名太监,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锦衣卫的手段,整整能出三本大部头典籍,落到他们手上那是连死都算是解脱了,但是负责装船包括前后接应的相关人等问了个遍,得的口供基本都一样:不知道。船就这么莫名其妙不见了。
皇帝跟万贵妃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当下自然是照实话全说了,万贵妃虽觉得事情奇怪,但是也没多想,毕竟锦衣卫的指挥使是她的亲弟弟万通,派去的监察也都是心腹,甚至两个太监她也是见过面的。
皇帝虽然又重新准备了贺礼,不过这么多东西不见了,自然是不能悄无声息就过去。只是……谁会下这个手呢?
锦衣卫和太监都是皇帝的心腹,没理由放着大好的升迁机会不要,丢掉眼看着就能扒上的万贵妃,就为了那么一点钱财。
当然皇帝准备的都是好东西,虽然佛像观音什么的都不能照原样流出来,可是半人高的玉观音,杂碎了也是能雕刻不少东西的,还有金佛,金饼子,以及数不清的绫罗绸缎。
可是查了这半年多也没什么大进展,于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万通下了死命令,要是今年过年前再找不到东西,那就连头一起丢了吧。
说到这儿,张三又叹了口气,觉得虽然是夏夜,但是自己头上出的全是冷汗,道:“我知道道长法力高深,才来了镇上一月就做了这么些大事,想请道长占上一卦,看看这东西究竟还能不能找回来。”说完他长吁一声,略无奈道:“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锦衣卫上下十七所,加起来五六万人,跟没头的苍蝇一样找了半年,到现在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当初山阳泽看了张三的面相,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人将来时官运亨通,所以这东西多半还是能找回来的,不过……上回听齐老大说,张三在他手下已经做了两年多了,那么张三当初来黑山镇必定不是为了万贵妃寿礼失窃的案子。
不过这就跟他关系不大了,横竖他们两个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国家公职人员,当然现在是卧底的身份。于是山阳泽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其实是个道士。”
张三不解。
山阳泽继续道:“当初刚到这镇上难免谨慎,因此遇见的人多半都看了看他们的面相,你也不例外。”
听了这话,张三脸上一喜,因为山阳泽到现在都还不紧不慢的语速,看着他也是微笑面对,这么说寿礼有望了!
“多谢道长!”张山站起身来,抱拳行了一礼。
山阳泽道:“看你的面相,后半生官运亨通,这东西八成是无碍的。”
张三脸上又一喜。
山阳泽沉吟片刻,道:“寿礼是死物,不大好找,我倒是有个法子能找到跟寿礼一起消失的人。只是……需要此人身上的物件,连血带肉的,或者直系血脉的血肉。”山阳泽说完,又想想历来锦衣卫的残暴名声,更何况又是牵扯到皇帝的贡品,便又补充一句:“不要很多,只要一滴血,便足以施法了。”
张三笑了笑,道:“这好办,我立即就去给千户大人写信。”
事情说的差不多了,张三还要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偷偷摸回去,当下又谢了谢山阳泽。
山阳泽将人送到门口,笑道:“下次来可不能翻墙了,敲门便可。”
张三不好意思笑了笑,他哪儿能说他也是想试探一下山阳泽的本事呢,可惜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试探这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当下讪笑两声,离开了。
山阳泽回了房,这样一番折腾,天已经快亮了,后院吸收好阴气的三口鬼,两口性别为女的回了西厢房,钻进自己的骨灰罐子里运化阴气了,性别为男,名叫郭前的这一口,现在正安安静静坐在山阳泽的卧室里,等着主人回来。
郭前脸上的青色已经消退不少了,只是跟山阳泽刚来的时候相比,他原本在月光下已经半实质的身体,现在彻彻底底成了透明的了。
山阳泽本来就对郭前有点说不清的意思,当下心头如小鹿般乱撞,只觉面皮发烫,道:“回来了。”
说完觉得自己略矫情,定了定心,正色道:“你早先是因为散了阴气才糟了这么大的罪,七百来年的阴气,天天这么晒月亮也不知道那年才补的回来。”
郭前不以为意,淡然道:“慢慢来,再来一次,总比上一次要快的多。”
山阳泽看看时辰,离日出还有一段功夫,当下便又点了一根阴玉竹芯,给郭前补阴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015
张三临走的时候说要去给千户去信说明一切,只不过锦衣卫就算再有权势,奈何天然的路程在那儿摆着,就算快马加鞭从西南山区赶到京城,这一来一回也得小一月了。
所以这件事情暂且放到一边,再来看看黑山镇。
上回山阳泽的慷慨陈词,配合上黑山上的云雾升腾,他是大大的出名了,黑山周围几个镇子、村子,虽然听见山阳泽说话的就那么二三十人,不过黑山的云雾可是全都看见了,在被围观群众这么一传达,还稍稍有些夸大了。
山阳泽的名号,在十里八村绕了一圈,回来就变成了黑山镇上那个能通鬼神的黑山老爷了。
话说人家明明姓山来着,加个黑山算怎么回事!黑山老爷听起来总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山上一干被雷劈的功力几乎全消,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的妖怪全部找到人家了,留在黑山镇的还好说,送到别的村子镇子的,走的时候一个个都眼泪汪汪的,口中直道:“大王不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