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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唐连并不接她这话,只柔声道:“十二姐,我带你去看医生。”
  若他真介意,就不会让她这般轻而易举得手。
  江面上还留着一条小船,他将她小心地抱上船去,脱下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盖在她身上,走到后梢划动船桨,却并不向着对岸去,而是逆流而上,朝着阜临江上游驶去。
  “我们去哪儿?”
  “前面不远有个小镇,小镇上那医生对骨伤颇有造诣,应该能治好你的腿。”
  “治好又能怎样?”十二娘半仰着头凝望天空,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有些阴沉,也不知何时才能看到希望。
  唐连不语,只默默看着她,半晌问道:“你那时为什么不肯跟我回京?”
  “我觉得累,想过几天清静日子,却没想秦放歌找来了。”她悠悠吐出一口长气,语气清淡不见起伏。
  “真是想过清静日子?”唐连微微蹙眉,半信半疑。
  “真的。”十二娘望着他眨眨眼,莞尔一笑。
  她笑着时,总是婉约动人的,即便是在当下这面目全非的时候,亦可令人会心而笑。
  唐连不觉一笑,道:“我也想过几天清静日子,不如一起?”
  “只怕你不行。”十二娘苦笑了下,“我也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仇家太多了。”
  “也是。”唐连颔首,面上笑容渐渐消匿,举目朝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静看许久,又道,“你不想回去,是不想看到相爷跟阿芙吧?”
  十二娘不答,转开眼去看舟下滚滚的江水。
  “其实,相爷未见得就真的对阿芙多好。”
  “你怎知道相爷对她不好?”她笑,唐连什么时候竟对这些事上心了?
  “我自然知道,只从这次出来缉拿秦放歌的事来看,便知道相爷厌烦她了。”
  这倒是,那人喜欢什么人的时候,是绝不会把人放出去做事的。就好比她,喜欢的时候一时三刻都离不得,不喜欢便被冷在一旁,寻些由头派往梧州。
  于是在苍溪口遇上阿芙精心策划的伏击,那几乎是天罗地网,可说没有任何生还余地,可她居然撑了下来。
  她闭上眼,不愿再回想当日痛苦惨状,喃喃地哀求般对唐连道:“别再提她了。”
  原是想安慰她,不想竟反令她难过,唐连微呐呐不知失措,想了片刻,方道:“你累了吧?那就睡一会。”
  “睡不着。”十二娘摇头,注目看他半晌,问道,“你是算准了秦放歌会走这条路?”
  “所有他可能会走的关口,我们都布了人。”唐连道。
  “他到底是什么人?”十二娘想,这个秦放歌绝不可能只是唐连口中所谓的隐姓埋名藏匿民间的什么江洋大盗,不然相爷怎会下如此大的力气来缉捕他。
  唐连微微迟疑,稍后缓缓道:“十二姐知道商玉么?”
  她登时变色,“商玉”这个名字是唐相府的禁忌,虽然人人都知道,却没一个人敢在相府里提及。
  他这是在找死么?
  唐连却是泰然,接着又道:“那是相爷的授业恩师商相商天佑的女儿,相爷之所以被天下人唾骂,便是因商相之故。”
  “商相……”
  十二娘听说过这个人,那是先帝时期最有威望的直臣,为相期间忠直梗朴,数度冒死直谏,以至天下人至今念念不忘。只可惜结局不好,水至清则无鱼,商相太过耿直,为人便难免有些刻薄寡恩,以至朝中积怨无数,一朝不慎为人构陷下狱,最终凄惨而死,一门百余口人几被杀光。
  令人奇怪的却是当初身为商相最器重的门生之一的唐初楼,竟安然无虞,完全不受此事的影响,甚至在之后还青云直上,进而把持朝政成为而今一言一行皆可令朝中风云变色的唐相。
  唐连道:“当日商相有三个得意门生,相爷是其中之一,剩下二人一是商相的女婿徐云风,也就是商玉的丈夫,另外一个则是商相的义子商放。商相出事时,相爷已与商相有隙,在朝中自成一脉,无人能动。徐家是商相的力助,自逃脱不得,亦受灭顶之灾,徐云风携商玉逃亡,中途被截住,双双自杀,而那商放却忽然就消失,自此再无影踪。”
  “你是说……那商放便是今日的秦放歌?”
  “我也只这么猜,十二姐你心里有数便是。”
  “我知道了。”
  若真如此,其间的恩怨仇恨便不是他们能想象得到的了。
  船在上游一个叫步德镇的地方靠岸,唐连将船稳住后方打横抱起十二娘上岸,雇了辆马车前往医馆。
  医馆在镇子东面一个幽僻的小院子中,唐连口中那位对骨伤颇有造诣的医生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姓林,面目清隽,温和可亲。
  “唐公子许久不见。”
  “又来叨扰林先生了。”唐连苦笑,“这是我姐姐,不小心摔伤了腿,烦劳先生给看一看。”
  林先生稍许掀开十二娘裤管大致先看了看,微皱起眉,将他二人引到后院,打开一间干净素雅的厢房让唐连将十二娘抱到床上。
  “恐怕要养上一阵子。”
  伤筋动骨百日好,便是对骨伤颇有造诣的林先生也这般说,若只是秦放歌那一击还好,偏偏后来又被阿芙踩过,断裂的腿骨被人刻意踩碎,恢复起来便更加困难。
  林先生说她这条腿日后就算痊愈,多少也都要落点残。
  十二娘听闻此话倒没觉得什么,倒是唐连很是难过了一阵。
  步德镇依山傍水,地势虽偏僻,景色却是清幽,最适合养病。只是哪儿也不能去,她的腿上了林先生特制的断续骨膏,一层层包扎起来,裹成个粽子样,外面还辅以木夹板,只能躺在床上,隔着青色的竹帘看外面的风景。
  吃饭喝水都是在床上,做什么都不方便。
  唐连看她不肯要自己帮忙,洗浴出恭都是趁自己不在下床跳来跳去地忙活,便又专门去请了附近的某家大嫂过来帮忙伺候。
  “这下你可该走了?”十二娘看他为自己忙进忙出这许多日都不肯走,着实焦心,“再不走,就不好了。”
  “我不放心——”唐连将她抱上木轮椅,推到外面晒太阳。
  细碎日影从繁茂的榕树枝叶间透下来,洒在十二娘脸上,她的脸经林先生这些日的调理,浮肿已去,那些小红疙瘩也消散去大半,连阿芙在她右颊上所留的那道血痕也落了疤,只留浅浅一道粉痕。
  她坐在轮椅上,浓密黑亮的一把乌发从脑后绕到胸口,日影在她细腻如白瓷的脸上染出一抹晕红,她轻抚那条上了木夹板的伤腿,乌浓眼睫低垂,唇角笑意隐约:“有什么不放心?你已经给我找了医生,还在担心什么?”
  “我就是不放心。”唐连重复先前的话,执拗地不肯离去。
  “你这样,我心里会不安的。”十二娘忧心忡忡道,“已经这许多日子了,相爷若知道……你怎么说?”
  “好吧!我明日便走。”
  “你已经说了很多个明日走了。我的腿会好,十三弟,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地方偏僻的很,没什么人肯来,我不会再有危险。”
  唐连道:“独峰山可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还不是给秦放歌找到了你。十二姐,你不要以为秦放歌是一个人,他的背后是镇北王,还有可能……是圣上。我们来这里,说不准就已被人盯上,又岂能掉以轻心?”
  十二娘缄口不语,朝堂上的事她不大懂,但唐连所说并非没有可能。
  秦放歌不是一个人,若不然也不会刚逃出牢笼便寻到她的藏身之所。
  她怔怔看唐连半晌,忽然问:“相爷是不是有大麻烦?”
  唐连微恍了下神,拍拍她的手背道:“别担心,相爷运筹帷幄,定能化险为夷,只要找得回圣上,不让他落到镇北王手里,就无人动得了相爷。”
  “你说什么?”十二娘愕然,“找回圣上……你是说小皇帝丢了?”
  ☆、第6章 思旧事
  当今杞帝,八岁时被左相唐初楼为首的东正派拥立为帝,其生母戚氏被尊为皇太后。时年皇帝尚幼,太后临朝,唐相辅政,至今已有六年。然至今日,皇帝年岁稍长,渐有亲政之意,便有传言提及君臣不合,势成水火。传言真假莫辨,只是小皇帝忽然间失踪,岂不令传言成谶,更要惹人说辞?
  至于镇北王,则更棘手。他久与唐相不协,这许多年驻扎域北,拥兵自大,本就不肯听命回朝。且不说杞帝是否暗中与他联手,单只皇帝失踪,便已使他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挥师南下,入京勤王。
  故而未找到杞帝之前,这一消息绝对是皇室及丞相府至关重要的机密要事,等闲人不得而知,若非唐连是相爷的心腹,只怕也不会知道。
  十二娘一时情急脱口叫出了声,言毕便觉不妥。再看唐连,他人已在顷刻间腾身跃出,转眼便把二人所在的那方院落巡视一番,好在院中只他二人,周围也未见有人出入,想来并无人听到此话。
  唐连微松了口气,返身回到十二娘身边,在她面前蹲下,安慰般又拍拍她手背:“十二姐,相爷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十二娘望着他笑了笑,笑容里微带了些苦涩。
  他总是最清楚她的,知道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为那人担忧,便在话里话外宽她的心,却不知他越是提那个人,她便越是难受。
  “秦放歌真与此事有关?”她只有把话题扯开。
  “不好说,圣……是在秦放歌逃走那日不见的,巧的很……还有……”唐连微蹙起眉,似有几分犹豫,到底把到嘴边的话忍了回去。
  “既如此,那你便赶快回去,相爷说不准正找你,你还是赶快走吧!”
  “可我……”
  “没什么不放心的,十三弟……”十二娘反手握住唐连的手,“你总不能为我开罪相爷……”
  “十二姐……”
  “阿连,你已为我破了禁令,若再因我被相爷责罚,你让我如何自处?”她轻唤他的名字,语声格外恳切。
  唐连眼望十二娘握住自己那只纤纤玉手久久不语,隔了差不多半盏茶的功夫才费力地点了点头:“好,我走,只是……”他忽从袖管里摸出一支小小的竹筒,“拿着这个,这是七星弹,方圆几里地都能看到,这附近我留几个人应变,若有什么事,便点燃传信号给他们。”
  这般唐连才肯就走,却仍是磨蹭了半日,直到傍晚时分方动身离开医馆。
  一晃又是数日,十二娘的腿伤算来已差不多医治近一月,林先生细细看过她腿上伤情,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随后便撤了她腿上夹板。
  “可以下地适当活动,但不可负重用力、活动关节。”
  虽拆了夹板,断续骨膏却仍未停用,她腿上依旧被棉纱层层包裹,也不知多久行动才能完全自如。
  林先生道:“我替姑娘换了汤药,再养上个把月你这腿便可痊愈了。”
  “不会……落残么?”
  “姑娘还年轻,好好养养,应当不会落下太大的毛病。”
  “多谢先生。”
  她诚心诚意地感激,心头已自满足,数度历险频临绝境,身陷死地,而今竟还能好好活着,她又怎能不满足?只是这平静恬淡的日子又能过多久?十二娘心里隐隐不安,唯嫌这个把月太长,也许等不到她痊愈,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拆去夹板后,行动出入都方便了许多。
  每天她都会杵着拐杖在院子里来来回回溜达上一二十来圈,林先生劝她不可太过心急,再怎样着急也要等半月后再活动关节,欲速则不达,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急功近利往往反受其害。
  医生既这般说,十二娘只好沉下心来慢慢静养。
  她这一阵养胖了些,苍白的面色也变得红润,玉琢般的面颊上隐隐透出娇嫩的淡粉色,连看顾她的那位大嫂都说:“姑娘这些日子气色好了许多,越发好看了,连我这女人家看了都觉心动哩!”
  十二娘赧然笑笑,不知回什么话好。
  她自知道她是好看的,然而好看又有什么用?终究有人老色衰的时候,甚至可能等不到老去,便会萎败凋谢,为人所厌弃。她怔怔出神,眼前有人影晃动,却是模糊不大能看不清。
  有多久没见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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