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生母去世时,陆放舟才五岁,却清楚记得娘亲病怏怏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而他那位父亲大人却娇妾美人在怀,日日寻欢作乐,直到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没过来看一眼。
  陆放舟是乳母养大的,陆崇左对他不闻不问。
  在别的孩子的父亲严格考校学问时,陆崇左连私塾都不让他上。甚至连启蒙都是陆放舟的乳母跪到门外苦苦哀求,陆崇左才勉强请了位先生回来。陆放舟四处惹祸,寻衅滋事,无法无天,陆崇左不仅不责罚管束,反倒特意找武师教陆放舟拳脚功夫,以便以后能打人打得更狠些。
  不仅如此,陆崇左还隔三差五得往陆放舟房里塞各色美人,给足他钱财,让他去喝酒赌钱诳青楼挥霍……这样的父亲,堪称旷古难得一见!
  幸而,陆放舟因母亲的缘故,讨厌那些妖娆的女人,所以没被美色掏空身子。
  幸而,陆放舟遇到了打死都不肯认输的尚玉衡,激起他的斗志,没空出去浪荡惹事。
  陆放舟看上江临月,是因为这个女人超乎年纪的老成与干练,她端庄、优雅、八面玲珑,没有贵女身上常见的娇气与任性。在江临月面前,陆放舟犹如一只懵懂的雏鸟,他渴望被人管、被人骂、被人嫌弃!如此这般,他才能深刻体会到被人关注的滋味。
  他,怎么能舍弃她!
  “放舟!”尚玉衡沉声道,“当务之急,你尽快安排我与陆太尉碰面。”
  “没问题。”陆放舟苦笑,“老头子要想造反,也不会把儿子养成这怂德行。若不是庆隆那二愣子惹毛了老头子,老头子不可能动手的。只可惜,如今已骑虎难下……”
  就算陆崇左肯收手,此事也难善了。作皇帝的,疑心本就重,卧榻旁,岂容他人酣睡?陆崇左今日能软禁皇帝,谁晓得哪天会不会心血来潮,造反称帝呢?
  庆隆帝一旦缓过劲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明白。”尚玉衡轻笑,“你去安排吧,剩下的由我来做。”
  陆放舟走后,“小太监”眉心从里间小步扭出来,满面愁容道:“玉衡,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说?”天啊,陆家连皇帝都敢软禁,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完了,她都听见了,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傻瓜。”尚玉衡伸手将眉心拉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眉儿,有没有兴趣做大楚第一权臣夫人?”
  “嗯?”眉心不解,“什么?”
  “就是……京都所有女人中,除了皇后,你最大?”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开这种玩笑?”眉心翻白眼,“你怎么不说让我当皇后呢!”
  尚玉衡认真想了想,点头:“这个主意也不错。”
  “喂!”眉心转过身,去揪尚玉衡的耳朵,“能不能说点正经点的!”
  “哦,你想说什么?”
  “就是……”眉心撅嘴,“你老实交代,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
  从小到大,她都是爹娘的掌上明珠,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从来没有自己会配不上谁的念头。可那会儿听陆放舟一分析,眉心竟恍然意识到,她相貌虽不差,却绝不是最出色的。不说冷艳高贵的陆怡君,就连向晚,人家身上那股子娇媚,眉心都自叹弗如。
  再说性情,棋琴书画,她略知皮毛……而已。
  至于温婉娴熟,精明强干,眉心连人家江临月半根指头都比不上。
  眉心越想越不安,当年尚玉衡是眼瞎到什么地步,才会非她不娶?
  这世上是有一见钟情,却没有无缘故无故的一见钟情。两年前,那个夏夜,眉心强拽走尚玉衡的玉佩,叫嚷着此生非他不嫁,不仅因为是他在她万念俱灰绝望之极时救了她,更因为他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的男人。所以,当时明明陆放舟与顾云庭也在场,可眉心眼里只有尚玉衡。
  可她呢?那时只不过是个胖乎乎的傻妞,尚玉衡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小傻瓜。”尚玉衡轻戳她的小鼻子,叹道,“江临川说,你是他的光,他卑微仰望。那么,你对与我来说,就是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温暖。”
  两年前那个夏夜,淇水断桥。
  他看见她将身上的首饰一件件抛给追着她的人,可那三个男人仍一步一步逼近。
  小丫头退无可退,眼神悲凉而绝望。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曾经无数个深夜跪在娘亲画像面前,父亲拿着剑鞘一下又下一抽打他的情形。当时的他,一直死死盯着画中身着一袭春衫巧笑倩兮的美貌女子,多希望画上人能突然走下来,抱住他说,乖,别哭,娘亲给你做好吃的。
  可是没有那个人。
  即使是说爱他刻骨的陆怡君,也永远是盛气凌人地远远望着他。
  小丫头转过身,正欲往水里跳时,尚玉衡飞跃而起,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悠悠落地。
  小丫头满脸泪痕,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如漫天星辰闪耀。她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闹着要以身相许。她强拽下他贴身所戴的螭龙云纹玉佩,说是定情信物。
  “公子,你救了我,我以身相许可好?”
  .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69、终章 ...
  两年后,西重门,尚府。
  一身锦衣华服的清俊公子柔声向身旁的女子道:“外面风大,你还是进去吧?”
  初夏的时节,那女子全身上下全笼在雾纱中,只露出两只清灵的美目流转,撅嘴抗议:“喂,我又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破?关在房里整整一个月,闷死人了!”
  “不行。”尚玉衡无奈摇头,他这个小妻子即使已为人母,还是一副天真小女儿情态。
  今日是他们一双麟儿满月的大喜日子,主人家要到府门前亲迎宾客。眉心这一胎“龙凤”子来得极不易,孕时遭了大罪,本以为生完之后便可解脱,谁想到这也不能碰那也不能做,整日关在房里连门都不让出,差点憋疯了,便嚷嚷着要跟着一起出来迎客。
  “为什么不行?”眉心哼哼,“阿霞和阿兰不也是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嘛,你看她们……”
  尚玉衡的眸风一扫,眉心身后两个年轻妇人“扑通”跪下:“大人息怒。”
  这两人是眉心娘家送来的奶娘,皆是沈家生子,生得年轻健壮,除了奶孩子之外,眉心的饮食起居屋中的一应琐事,都是两人亲手操持,不见丝毫娇气。
  “尚玉衡!”眉心气恼,“你吓唬她们干嘛!”
  “阿眉,别耍小孩子脾气了。”眉心的娘亲容氏上前打圆场,笑意盈盈道,“玉衡啊,宾客将至,你出去忙吧,这里交给娘就行了。”
  尚玉衡躬身行礼:“有劳……娘费心了。”虽不是第一次喊“娘”,却每每心中都潮水涌动。
  眉心跺脚:“娘!到底谁是你亲生的?”
  “玉衡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管。”眉心拽住尚玉衡,耍赖,“反正我就要跟你出去。”这男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死倔。她都出月子了,还跟个犯人似的关着。瞧瞧,她都胖成啥样了!
  “好,你跟我来。”
  呃,居然答应了?眉心喜出望外,冲容氏龇牙咧嘴,忙颠颠跟上去。
  行至隔壁耳房,尚玉衡突然揽住眉心推门而入,迅猛如兽般将她压到门扉上,狠狠吻下。算起来,他们两人已快一年未有过肌肤之亲。眉心怀有身孕时,他克制不敢妄动。生产之时,几经风险,令他心神大乱,备受煎熬。得子之喜,亦抵不过相思刻骨……
  “唔……”眉心惊得魂飞,耳房与正房只一墙之隔,这混蛋!
  “眉儿,我想你了。”尚玉衡抵在她的劲窝,哑声道,“很想……很想……”
  “可是,我的身子……”眉心又如何不想?同住一屋檐下,日日相见,却因孩子的到来不得亲近。
  “没事,让我再抱一会儿。”
  “嗯。”
  一柱香后。
  “混蛋,快滚!”
  “不是你非要跟着我吗?”
  “滚滚滚!”眉心手忙脚乱扯上衣襟,若是此时有人恰巧推门进来,她真没脸活了!方才那么大的响动,不晓得隔壁有没有听见……眉心越想越气,混蛋男人!她鬼迷了心窍,才会昏头答应做那等……那等放荡羞耻的事!呜呜呜……好腥!好臭!
  尚玉衡将气急败坏的小女人搂到怀里,亲了又亲,然后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尚玉衡现下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凤翎卫大统领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手握京都军务大权。不少人趁着今日的机会登门逢迎讨好这位大楚朝最具权势的勋贵才俊。
  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如今的尚府的繁华热闹,与两年的寂寥衰落天差地壤。
  即使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尚玉衡依旧是冷淡寡言的性子,可来往的宾客哪个敢有半句不虞之辞?恭敬呈上贺礼,寥寥说上两句,便由府中小厮引入大堂。
  将近响午时,一辆由两匹纯白骏马拉着的华丽马车缓缓而来。
  随着马车的到来,四周的热闹喧嚣渐渐黯去,众人的目光不由皆投向那辆华贵无双的马车。有眼尖的已猜到来者是何人,更是不错目盯着,生怕错过了。
  银丝织锦的帘子缓缓掀开,露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紧接着,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轻盈落地,眉目含笑,周身的气派,竟连夏日的骄阳也难掩其锋芒。
  “哇!真的是临川公子!”娇俏的呼声传来。
  “临川公子!”一阵阵尖叫声此起彼伏。
  若不是那位公子不喜人近身,这帮陷入疯狂的女人早冲上前了。
  相较于两年前,江临川不仅风华依旧,身为大楚中书令,更添一股天生的贵胄威仪。大楚朝,中书令一官最为清贵华重,常用有文学才望者任职。南北朝时期的名士谢安担任中书令执政,地位开始日益提高。十六国时前秦王鱼担任中书令,职高位隆,建言朝政。
  若说尚玉衡手掌兵权,权势压人,那江临川则更具慑服人心的个人魅力。
  长相出色,文采出众,智谋横绝,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再能比江临川更完美。更难得的是他温润如水的待人接物之道,笑意吟吟,令人如沐春风。相比之下,尚玉衡整日冷冰冰的,多看谁一眼,都会吓得人家直哆嗦。同样是股肱之臣,庆隆帝私下里也是与江临川较为亲近。
  江临川此行只带了一个青衣小厮,竟理都没理尚玉衡,摇着轻扇径直走入。
  这一举动,落在旁人眼中,愈加坐实这两位炙手可热的权臣“不合”的传闻。
  内堂中,尚府主母小罗氏负责招待女眷。
  此时,小罗氏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她双手放在宽松的罗衫下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脸上带着优雅矜持的笑意,利落安排一切。一个十来岁圆脸小丫头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衣角,悄声道:“大嫂子,你累不累?要是累的话,就坐下来歇歇,我来帮你招呼客人。”
  “没事的。”小罗氏温柔浅笑,“咱们蓉儿会心疼人了呢!”
  尚月蓉顿时不好意思了,害羞道:“是大夫人嘱咐我来照看你的。”当然了,大夫人罗氏让她来照看的小罗氏肚子里的尚家命根子。小罗氏有身孕,招呼女宾的事该由罗氏来做。可罗氏见眉心诞下龙凤胎,急得抓心挠肝,竟急火攻心,病倒了!
  人啊,再怎么变,本性难变。罗氏虽不像以前那般刻薄跋扈,但狭隘易妒老毛病还是改不了。
  “大嫂,小蓉,我回来啦!”一道欣喜的声音传来。
  半年前,尚月芙嫁与虎贲军大统领秦烈。此人虽出身微寒,却手握实权,又生得魁伟傲岸,一表人才,就连顾家都有将嫡女下嫁的打算。尚月芙心念念的能将自己嫁出去就行了,万没想到秦烈会向她求亲。直到今日,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不敢相信她竟能嫁给秦烈。
  秦家府邸离尚府不远,府中只一个寡居的婆婆,每日埋头种菜养鸡,不理外事。秦烈公务繁忙,常常不着家,尚月芙便隔三叉五的往娘家跑。
  “大姐,你来了!”尚月蓉亲热上前挽住尚月芙,“快去劝劝大嫂,忙了好半天,也不晓得歇一会儿。”
  “哟,乖侄子,让姑姑摸摸。你娘不疼你,姑姑疼。”尚月芙小心凑过去轻抚上小罗氏的肚皮,一脸艳羡。虽说才成亲半年,可她年纪不小了,看着身边人一个接一个有喜,难免着急。
  眉心比她还小一岁,一下子生了双胞胎,这下尚月芙就更急了。
  “都嫁人了,还整日没个正经!”小罗氏护住肚子,“喜欢就自己生个呗!”
  尚月芙圆脸顿时垮了,不是她不想要啊,秦烈整日不着家,她跟谁生去啊?尚月芙将小罗氏拽入内室,压低声音,道:“嫂嫂,你教教我嘛!你跟我哥哥……”
  小罗氏指向沧浪院,抿唇一笑:“你该请教的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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