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3)

  江止宴神色平静地看着萧有辞,唇角带着笑意,但眼底,却已经显出决裂之情。
  他唯独舍不得他,却只敢在梦中看他几眼。
  早先他取魔心的时候,萧有辞便知道他肯定是付出了代价的,听到这话,一颗心猛然坠地,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静静看着师兄,低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江止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梦境之外,这个位置有一个很深的伤口,魔心被埋在里面,与他的心脏一起跳动着。
  江止宴道:师弟,我知道你的天赋其实比我高,是一直被魔心压制着修为,才总是停在筑基,但哪怕是筑基,你也能创出天寒剑法只等你伤势恢复,便能赢过我了。
  我只有一个愿望,若我失控,杀了我。
  帝天是被偷走魔心才失控的,可他失控之后,屠了不止一座城池,偶尔清醒时,他会流露出些许痛苦,那表情转身即逝,却压在人心头,沉甸甸的。
  他显然无法接受自己失控时做下的事情。
  江止宴不愿意变成帝天那样,唯有要求萧有辞阻止他。
  萧有辞却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师兄,我原以为,我走到今日,我此生受过的苦,都已经到了尽头。
  却没想到,最残忍的事情却在这里等他。
  他已经一时沉沦,差点害死他一次了。
  难道还要叫他再出手,再杀他一次吗?
  江止宴眼中也现出不忍的神色,他不知道如何劝阻萧有辞,可师父已经死了,天底下能阻止他的,只有萧有辞了。
  萧有辞低声道:我有一物,想要送你。
  他闭眼,在梦中勾勒出那只木芙蓉,梦境真实,看上去栩栩如生,萧有辞指尖捻着木芙蓉纤细的花枝,送到江止宴面前。
  这是我在应家村外摘的,名为拒霜,师兄,我觉得它很配你。
  江止宴微微一愣,萧有辞长身玉立站在他面前,冷清如初,但一双漆黑的眼眸中,有些东西却已经不一样了。
  他忽然想到在山下游历那十年,他居住的村庄外,有一片梨花林,春天时,梨花漫天,像极了眼前的萧有辞。
  雪白的花朵成团成簇,散发着不怎么香甜的花香,带着一丝清苦,别具一格,让人难以忘怀。
  江止宴朝着梦境远处的黑暗招手,天璇峰上迅速长开一颗梨花树,梨树抽枝发芽,眨眼间,花蕾就缀满枝头。
  他又一挥手,梨花依次开放,一抹黑雾缠绕在梨枝上,一枝盛开的梨花被折了下来,缓缓飞入江止宴手中。
  他拿了那梨花,往萧有辞面前一送,轻声道:送你。
  萧有辞微愣,他接过梨花,掐紧了花朵柔嫩的纸条,片刻后,他咬着下唇问江止宴:师兄,我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做。
  他将梨花摁在胸口,梦境中的身体仿佛知道他的意思,那雪白的花枝渐渐融入他的身躯,像是要将师兄的笑意融进身体一般。
  萧有辞道:我觉得还有别的办法。
  他眉目依旧淡然,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有些灼热。
  江止宴被他烫得深吸了一口气。
  37. 是我 萧启天,你该死!
  五十年的时光太长太寂寥, 足以摧毁很多东西。
  江止宴愣了很久,终于还是接过了萧有辞手里的木芙蓉。
  他笑了笑:好,我答应你。
  他学着萧有辞的动作, 将木芙蓉融入胸口。
  安静的天璇峰上,两人相对而立,看着彼此的眼睛,他们的眼底都有浓郁的感情,但谁也没有说出口。
  梦很快被四周的黑雾吞噬, 萧有辞从梦境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外面还吵吵嚷嚷的,好像是昨天接纳的那些流民出了些问题。
  但凡人总有凡人的法子, 他们能处理好自己的生活。
  萧有辞低头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簇梨花正在静静盛开。
  梨花清苦的香气散发出来,萧有辞深吸一口气, 起床,出门。
  他准备上山,得去找其他长老商量一下。
  萧有辞把长老堂的人集中起来, 说了自己准备上山的打算, 长老们并无异议, 只是在派谁去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
  他们是被江止宴丢下来的,江止宴开了临仙门的护山大阵, 从外面是进不去的,所以萧有辞没出现这段时间,他们才在山脚下等着。
  护山大阵只有掌门,和首席大弟子知道。
  司徒尘要去,祝融也想跟着, 却被萧有辞拒绝了:你是天权峰的长老,对人间的事情应该比较了解,你留在这里
  他在人群中环顾一周,看到了玉衡峰的女峰主,顿了一下,道:秋峰主跟我一起吧。
  玉衡峰上都是女子,修音律,峰主秋叶白一身红衣,听到萧有辞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护山大阵从外面开启并不容易,萧有辞挑了两个修为最高的人。
  半时辰后,他们站在了雁回山的山脚下,大阵没有解除之前,不能御剑飞行,他们只能一步一步走上去。
  萧有辞的修为还没恢复,爬了没一会儿,额头上就冒了细汗,被司徒尘看到,司徒尘眉头紧皱:你怎么回事?是之前受伤了吗?
  临仙门中盛传萧有辞受伤,萧有辞回来后没说,但司徒尘却一直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灵力的波动,偶尔有些动静,也都很小,感觉像是个刚刚筑基的新弟子。
  他本来觉得那都是些传闻,但此时却又担心起来。
  萧有辞道:无妨,只是受了些小伤,不日就可恢复。
  司徒尘眉头紧皱,显然不相信萧有辞说的话。
  萧有辞却不再跟他讨论这件事,三人继续往上走,他们是按照护山大阵的阵法走的,路线迂回曲折,十分费劲。
  但越往上走,四周就越安静,听不见鸟兽虫鸣,也逐渐听不见风声。
  四周静得发指,树木一动不动,宛如凝固了一样。
  司徒尘怀疑地看向四周:护山大阵开启之后,是这样的吗?
  他话音刚落,从远处传来声音的回音护山大阵开启
  是这样的吗?样的吗?的吗
  司徒尘:
  那声音层层叠叠,没完没了,到了最后,音调被拉得尖锐,像是半夜风吹峡谷时响起的鬼哭狼嚎,司徒尘的脸霎时就青了。
  他不敢在开口,生怕这鬼哭狼嚎的回音又想起来。
  萧有辞看了司徒尘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护山大阵不会有这效果,这是入了幻境了。
  秋叶白取出一枚玉埙,放在唇边轻轻吹着,说来也怪,司徒尘的声音掀起无限回音,这玉埙的乐声却没有回音,悠扬清悦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秋叶白仔细听了听,朝着一个方向指去。
  三人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又往里走了一段,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太阳隐入云层,一抹黑雾从远处的树林中蔓延出来,飘到了三人脚下。
  那黑雾越来越浓,熟悉的感觉袭来,这就跟当初去被围困的代县一样。
  这是帝天的魔气?
  萧有辞又往里走,那魔气逐渐缠绕上了他的腰身,往他的胸口蹭来。
  萧有辞皱眉,抽出断肠烟树,一剑斩断了那魔气。
  魔气似乎有自己的意识,被斩断后,四散逃开,又很快在别处凝聚起来,再一次朝着萧有辞蹭了过来。
  像只撒娇的小猫儿,一定要萧有辞抱抱。
  四周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不见了,司徒尘和秋叶白不知什么时候被黑雾隔开了,这感觉,跟那天在代县一模一样。
  去代县之前,萧有辞以为是江止宴做的,但得知江止宴十年前就化身颜桐留在自己身边后,萧有辞便知道,代县的事情,跟江止宴没有关系。
  他不是那种会挟持一城百姓的人。
  是有别人处心积虑装作帝天,引他前去。
  现在想来,这人应该是萧启天。
  他假装自己是帝天,引自己上钩,又在幻境中给自己看了江鹤来屠杀他幻象,那断章取义的片段,很有可能激发自己对江鹤来的恨意。
  原本,萧有辞就对江鹤来整日闭关十分不满,他嫉妒江止宴,不仅仅是嫉妒他修为比自己高深更是嫉妒他和江鹤来父子一般的情谊。
  他知道江止宴小时候,是江鹤来手把手带他长大的。
  可等萧有辞上了山,江鹤来就日日闭关,好几个月也见不上一面。
  他一个人住在天璇峰的冷雪里,像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萧启天在利用他对江鹤来的愤怨,意图离间两人,哪怕是现在江鹤来已经死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萧有辞内心就充斥满愤怒,他已经回忆起过去,却没法将萧启天当成自己的父亲萧启天从小教授他的那些东西,让他一直在伤害身边的人。
  师兄,师父
  恐怕自己曾经在青竹书院听到那些充满恶意的声音,有一半也是魔心捏造出来的。
  有人在他身上缠了锁链,势要将他拖入深渊地底。
  也有人拉着他的手,始终不肯放弃,要他抬头,看看太阳。
  萧有辞觉得自己不值得被这样珍惜对待,可师兄没放手,师父没放手,他便不能放手。
  他看着那些在他身边撒欢的黑雾,咬了下唇,又道:你来找我,又是想给我看什么?
  呵呵呵
  清浅的笑声贴着萧有辞的后颈掠了过去,渗人的嗓音让萧有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猛然回神,萧启天的身影被惊散,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儿子,几十年不见,你好像不一样了。
  眼前的萧启天跟萧有辞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几十年的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学士服,看上去像是人间的教书先生,脸上的笑意也是温润谦和的
  唯有眼神一派疯狂,紧紧盯着萧有辞,像是要将他扒皮抽筋一样。
  萧有辞垂眸,不去看萧启天的眼睛:你想要的东西已经被取走了,你再来找我,也没有用了。
  哈哈哈哈,好儿子,你以为你对我来说,仅仅意味着一颗魔心吗?
  萧启天轻轻飞到萧有辞身边,用指尖去撩拨他的发丝。
  他没有实体,只有黑雾凝聚成的人形,指尖碰触到萧有辞的瞬间,一股冷意也传递了过去,萧有辞顿时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僵住了。
  萧有辞再次挥剑,将萧启天逼退。
  萧启天舔着牙根笑着:好好说话,这么急躁做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别生气呀。
  萧有辞皱眉:有话快说。
  萧启天笑:你想救你师兄吗?
  萧有辞猛然抬头。
  你师兄与帝天融合,吸收了他的魔气,又将魔心吞入身体,一个人的意志有多坚强,才能背负天下的怨念和指责,还维持着清醒?迟早有一天,他会迷失在魔气里。
  萧启天笑着,诱惑着萧有辞:魔气缠身的滋味儿,你最是清楚了,你忍心他吃那苦头?
  魔气缠身的滋味
  萧有辞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就是他在苦练数月剑法,磨得掌心起茧,终于将天寒剑法编撰成册,却被师兄一剑荡开,被师父轻描淡写一句没用驳回时不甘。
  是在青竹书院,被夫子当众责罚,斥责他笨拙无用,是个废物时的难堪。
  是看着师父和师兄谈笑风生,自己却在角落不敢出去与师父攀谈时的嫉妒。
  是
  是天下千万种,无可奈何,不能解决的痛苦。
  是深渊最深处,一只无形的大手,拉扯着他,拼命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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