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在这满堂的轰然大笑里,弹琵琶的少女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打在地上有一滴接一滴眼泪:“妾本薄福人。受不了这酒。只求、只求柳郎一曲一词。”
  柳三郎虽往常为优伶唱和谈笑,出入章台胡同,被家中不耻。但他到底出生名门,寻常酒伶,还远远求不得他一词一曲。
  但凡他唱和过的词曲,必然广传市井歌台,与他唱和过的伶人,也必定门庭车马不断。
  柳三郎沉默片刻:“你弹罢。我和词曲。”
  弹琵琶的少女闻言,将头低得更厉害,颤抖着手开始重新调弦。
  少年男子的清唱声应着琵琶声,远远传开,引来无数人拥挤店门前,喜得店家眉飞色舞,连连搓手,看那琵琶少女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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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芷被那方脸少年推扯着往哪边去的时候,看到前方人群拥堵,有歌声传出。
  那方脸少年竟然兴奋起来:“呵,是柳三郎在唱和!”说着,方脸少年乞丐一推她:“算你好命,今个先听了柳三郎的唱和,再拉你去拜团头!”
  ☆、第18章
  这是在空荡荡的下房里,在约定好的时段里,秀丽的青年等了一会那位蓝裙侍女。
  门吱呀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女子。
  他诧异地看去。
  这女子眉目端庄而柔美,眼角有一颗淡痣。她穿着普普通通的侍女服,然而那略带苍白的面容,在记忆里好像还是淌着水一样眼熟——是那位在雨夜闯进他房内的女郎。
  青年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就是那位侍女说的,想同他学戏的娘子。只是,不是说,教会那位侍女,再由侍女转教给那位娘子吗?怎地是这位娘子亲自前来?
  他想出去。但看了看,门被人关死了。
  他只得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向齐芷作揖行礼,把头低下去:“小人见过女郎。”
  看着他行礼,齐芷摇摇头,眼神有些放空:“走马章台的柳三郎也懂礼法了。”
  青年闻言,抬头,诧异地看她一眼,复又低头:“小人不姓柳。”
  齐芷笑了一笑,走近一步:“怎么?你道我那纨绔的表兄能认得出你,我便认不出了吗?”
  她又走近一步,自言自语:“也对。这么多年了,你自然不记得我了。”
  青年——或者是柳三郎,轻轻抖了一下,有些苦笑。
  那纨绔也就罢了。说到底,都是男人,犯不到礼法子嗣上。
  这贵人家里,也不至于为了爷们玩弄戏子这样处处有的脏事,而为遮丑害一个戏班子性命。
  但一个贵族的未婚娘子,对身为男戏子的他说这样的话......
  他干脆直起腰来,也不再否认,就看向齐芷:“小人身为优伶,的确是曾富贵之后,曾姓柳。早年也曾走马章台,是个浪子班头,世人骂荒唐的。但是小人直到投身烟尘,也不曾向哪个好人家的娘子,多说过一句话,多瞄过一眼。更是不可能识得娘子这样的少年闺秀。”
  齐芷却好像没听见他这一番辩白,自顾自说:“你十六岁那年,与那酒伶和了一曲,有些熏然。那拉着我的方脸乞儿竟然是你都仰慕者,便一路扯着我跟着你走——”
  柳三郎闻言豁然抬头,问:“你怎知,那年我十六?”
  齐芷看他:“你忘得许多。这是你后来同我说的,说是自己今年恰好是年方二八。”
  柳三郎又低下头去。
  齐芷慢慢说:“后来乞儿扯着我跟你走了不久,到一个曲折的巷子,就和你走散了。那乞儿恼我走得慢,连累他跟丢了你,就一个劲扯着我的头皮,嚷着要收拾我。我挨了几下,趴到地上,那乞儿再要打,你就从那个巷子出来了。
  你看到拼命挣扎的我,就喝止乞儿说:‘这个子弟是你哪里拐来的,要这般毒打!\\\\\\\\\\\\\\\'乞儿说是行乞的同伴,你不信,看着我没细涂泥巴的手,说:哪个行乞的,能有这细皮嫩肉?说着狠狠吓了几番那心虚的乞儿,把我扶起来。”
  说到这,齐芷回忆得有些出神,似乎望着虚空在微笑:“你弯腰的时候,那个玉吊坠的尖锐处刚好打在我头上的伤口,我疼得喊了一声。你就把那吊坠扯下来往怀里一塞。”
  柳三郎的脸色变了:“玉吊坠?”
  齐芷有些回过神来:“怎么?你不记得了?我看那是你时时随身带着的。”
  柳三郎低声:“哦,这样。这么些年,这样尘埃里的处境,往年富贵时的小事,记得不大清了。你说说样式,我大概有印象。”
  齐芷闻言,苦笑:“于你,自然都是不紧要的小事。我却还记得那个老羊衔月的样式,是吊坠里也少见的。你说你喜欢得很。”
  碰地一声。是下人房中的胡凳倒了。柳三郎退了一步,像是要遮掩方才的失态一样,以袖擦了擦额头,脸色有些像刚病愈的齐芷一样苍白起来。
  “你记得了?”齐芷看着他,问。
  柳三郎苍白着脸:“我记得了一些。”
  他问也没问一句,为什么齐芷这样的尊贵娘子,当时会流落街头。
  齐芷有些淒然:“你到底记得了。你到底记得了。我听了那一出女状元,便惊得心里的死灰都活了,知道是你来了。”
  她摇摇头:“你看出我是个女孩儿,要送我家去。我一个劲求你,我怕回去便被家里’病夭\\\\\\\\\\\\\\\'了,无声无息隐没枯井里。你一边为我想法子,一边愤愤难平,说这规矩是吃女子的规矩。女子受的冤屈,哪怕是所谓大家闺秀,受的冤屈也从来不曾少过。”
  柳三郎眉头紧皱,死死抿着嘴。
  “柳郎,你说,你是为天下女儿家,才写的这一出女状元,权当发泄天下女儿泪。”
  “你说,你要改了这天真浪荡的性子,要去做官。做官后,绝不辜负女子,要为妇女伸冤,就是我家这样的大家族,也再休想草菅人命,无声无息害了多少女儿性命。”
  齐芷梦游一般喃喃:“我是相信了的。我相信你做得到。可是,柳郎,后来你被家族驱逐,做了庶民。再后来,你家就举家入狱。你因早被家族除名,独在外头得以幸免。”
  她的声音更轻了:“最后,我听说,你投身优伶子弟了。\\\\\\\\\\\\\\\
  一入优伶贱籍,再不得为官。
  我教妹妹规矩。我告诉自己要规矩。可是我始终记得,有一个说要为我们伸冤的人。
  柳郎,昔年别你时,我天真年幼。
  再见你时,你怀揣着我少年时的梦想,却碾落成泥。
  柳三郎听了,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沉默许久,艰涩地开口:“……是我对不起你。你,你都忘了吧。”
  齐芷猛地退了几步,扶着桌子发愣。
  许久,她游丝一般说:“你对不起我什么?是命对不起你,是命对不起我。我的心已经快死了,你一来,我心里就又记起那些不规矩的东西了。但是记起来了,又怎么样呢?”
  她静静说:“不忘又如何呢?命运辜负了你,你也辜负了我。你辜负了我少年时唯一做过的梦。”
  那个信誓旦旦说着要为女子伸冤的高才少年,都被命运,作弄成了如今模样。
  我一个十九未曾嫁的少福的闺中人,又能如何?
  柳三郎垂着头,许久不说话。
  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房门外有人压低声音喊起来:“娘子,‘先生’,该走啦!有人!”
  然后就是齐萱在喊:“阿姊,阿姊,走!”
  齐芷最后看了一眼柳三郎,泪眼模糊中,他依旧垂着头。
  柳郎,我的梦终于死了。在我心里,你也死了。
  只是,在齐芷跨出门的刹那,这个已经年纪二十多岁的柳三郎,竟然突然大哭起来。哭得如此伤心。那哭法,简直不像是个成年人。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
  齐芷以为他是对她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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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就在寿诞结束的时候,戏班子走的那一天,齐芷他们也在收拾行李,准备过个两天,就启程回京。
  这时候,猴子突然给齐萱拿来了一个玉吊坠和一张纸。
  齐萱犹豫许久,还是决定拿给齐芷。
  齐芷看到那张纸和山羊衔月的玉吊坠,忽然手一抖,那张纸飘然落地。
  柳三郎说,那年从巷子里走出来的不是他,那年十六岁的也不是他,是他的胞妹柳玉烟。
  这个玉吊坠,是柳玉烟的随身心爱之物。
  厮人已逝。这个玉吊坠,还是留给胞妹生前曾经的挚友。
  柳玉烟曾说过,她有个挚友,只有十六岁那年见过一次。
  靠在床上的柳玉烟,撑着病骨,曾对床边大哭的兄长,说:“她当恨我。我答应过的,其实我一样都做不到。阿兄,你要记得替我向她道歉。”
  ☆、第19章 番外之柳家幼女〔一〕
  “五妹妹,你往哪里去!”一个妇人喊住兴冲冲的少女。
  少女面容偏苍白,但春山眉若笑。浑身没有别的饰品,只有头上簪着木簪子,正抱着一盆花埋头走着。
  她听到妇人喊,抬起头,就先微笑,兴冲冲地,精神地回答:“大嫂,花要开了!我给它捡个好地方。”
  妇人蹙起眉:“你放下。你看你脸上和衣裳都沾了泥,像话嘛?这种粗活是下等人做的。你的婢子们呢?”
  少女笑道:“这有什么干系?下等不下等,不是这样分的。”
  她刚想继续说什么,顿了一顿,就笑道:“我的那些侍女姐姐,都被我派去做活了,一时抽不出身。何况这花未开就这么美了,我就是要亲自照顾它呢。”
  说着,她有些吃力地把滑落的花盆向上提一提,问:“大嫂,那些姐姐们应都好了罢?”
  妇人摇摇头:“好不好都是要做活的。倒是五妹妹你,那些婢子,那种下流命,受不起你一声姐姐。”
  少女笑道:“婢子也都是爹妈生养的。她们比我岁数大咧,书里不是说吗?要敬年长者。”
  “奴婢是畜生一样的玩意儿,五妹妹,你怎好将她们比姊妹年长者?”妇人说着,招手叫稍远处一直低着头的婢子过来,让她们去帮少女拿花盆。
  少女闻言,不笑了,低声说:“不是这样的。”
  妇人知道这个小姑子是个混人,说不通这些规矩礼数。
  因此妇人只是笑了笑,不再接口,换了话题:“不说这些了。五妹妹,大郎唤你过去呢。”
  少女说:“好。我换身衣裳,就去见大兄。”
  见婢子们要来接她手里的花盆,她忙避开,连声对婢子们说:“我抬得动,抬得动。”
  说着,少女就抱着花几步走了,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扭头笑道:“等花开了,我簪一朵最国色的到嫂嫂鬓发上!”
  妇人出身大家,知道这家的小女儿是个混人,见此扫了身边的婢子一眼,冷眉道:“别以为五娘子待你们和气,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婢子们毕恭毕敬,低眉顺眼,姿态恰到好处:“诺。”
  妇人这才回过头。这柳家虽然颇有几个下流风度的混人,但是世家大族,家里的规矩和婢仆都是有礼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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