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说着她打了个酒嗝。
  醉鬼的话哪里可信?就怕耽误了老爷急于发泄的绿帽子怒火。
  那几个拉人的和婆子婢女刚想拦着她拉走这个妾,就听到她说:“你…打!”她笑嘻嘻地凑近壮汉的拳头。
  想起前几天那根悬在梁上的绳子,和额角出了血的那个乡下来的侍女。婢女婆子一个个都打起了颤,只怕她发疯。
  那个青衣婆子没法,劝道:“你听夫人的一会,去休息一会?夫人正犟着,谁也不听的。等她酒醒一点,我们就送这个女人出来到你手里。”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青衣婆子走上近前,恐吓道:“夫人的脾气时好时奇怪的。前些天刚发了事,一个丫头磕得一脸血,你们可不要因为一时的忤逆招惹了她发疯!那可比耽误会时间更要命!”
  壮汉几个互相看了看,还是拱手走了。
  林绮年好像什么不知道,只是笑哈哈的,醉醺醺的,半拉半扯,扯着那个妾室进了西苑。
  齐子成上朝回来,知道那个妾室逃跑的消息时候,已经晚了。
  听说是拉往宗族的时候,那个妾塞给了执行人相当一笔银子,因此免了当天的沉塘,改判第二天。
  结果就是这一天的耽误,那个妾室又用银子打通了看门的,偷偷跑了。
  齐子成问起银子的来历。他知道族里人有一些见钱眼开的德行。因此他明明是让家丁搜过妾室的身上没有夹带府里的金银,才给拉去宗族的。
  家丁只好回了那天一小会的西苑耽搁。
  所以最後齐子成怒气冲冲到西苑的时候,林绮年没有一点意外。
  她又喝了点酒,醉醺醺的回答:“哦?噢。她说‘软猪肉\',我听了觉得这是好词,好词!好文才,得赏!”
  齐子成啪地踢翻了她的酒壶。
  软猪肉是那个妾室在和野男人偷过情后,在床第上讽刺他的。
  齐子成听到这个,就气成猪肝色。他阴着脸,森森道:“不守妇道!”
  被酒溅了一脸,林绮年反倒哈哈大笑起来,高举起另一酒杯,大声地:“我爱美酒,我爱少年!”
  从来只有男人嫌弃挑剔女人老丑庸碌,女人怎么……怎么敢嫌弃挑剔自己男人的老丑?
  这样的都是□□,都是不守妇道!
  下人捱得罚倒不重,但林绮年更挨了一顿毒打。
  齐子成是自诩威严,自诩斯文的,他不爱打女人。但是对于触犯了家规(敢于哪怕是在言语上不贞的妻妾)的,他是不但打,而且要狠狠地打的。
  他自诩是这些女子的主人与教导者。容不得她们犯错。
  消息传到林府,则是应氏去上酒侍立的时候听到的,齐老爷发怒得拍得木桌似乎要散架:“贤惠又多才的小姐?亲家,你可坑我了!”
  林寿永则是说:“啊呀。亲家,妹妹有些病的。她总是觉得自己高了男子一等,这岂不是病吗?我恐是父亲的死叫她得了这种臆症。你不要怪她,她只是臆症,若是吃些药,再有了孩子,便也好了。哪一个母亲不为孩子着想呢!总得好起来的。”
  齐老爷一时仍有怨气——林家的女子这样的狂。何况这是第二个妻子,与林家合作的木偶之一。不能轻易病亡的。亡妻过多,要担恶名。走仕途的人不肯担这个命。
  但他一时又很欣赏林寿永这大舅子。他觉得这句“她总是觉得自己高了男子一等,这岂不是病吗?”
  简直是说到了他心坎里。
  倒是应氏侍酒回来,想起齐老爷口里的林绮年,就垂了泪。
  哀儿似乎也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偷偷问道:“姨娘,为何故母吃了饼子,却仍不好,还要挨打呢?”
  应氏含泪道:“女人犯了错,有了病,男人才要打她。这民间多少年都是这样的。”
  她真心实意地给菩萨磕头:“菩萨万要教诲姑奶奶,教她不要再犯错,教她病快些好,好叫不要再挨打。”
  然而,林绮年到底有无悔改呢?谁也不知道。
  只知道齐子成又叫强壮的婆子按着她,强在西苑里留宿了几次。
  然后府里又延请起了医药,要替夫人看病。
  慢慢地看病,林绮年这个名字慢慢地没了。
  大家都习惯地叫齐林氏。
  就在第三年的冬天,齐林氏怀孕了。但是她的臆症似乎也越来越厉害,整日里想捶自己的肚子。
  幸而西苑里防得和铜墙铁壁一样,到了第四年的秋天,这个孩子总算是生下来了。
  但是生下来的那一日……林氏的病厉害了。她一时看着那张皱脸恍惚,一时冷笑。
  一时喊阿爹,一时冷笑道真像齐子成。
  这个孩子,齐子成不敢给有病的林氏养,很快抱走了。
  “你有病。”
  “我没有。我没有!”林氏总是这样喊着。
  但是药送得多了。渐渐的,府里的人也都拿看病人的眼光看她了。
  听说,连哀儿也在问姑母的病到底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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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时的迷梦做得许多许多。齐林氏――林绮年终于从昏昏沉沉中喊了一声,流出一身冷汗,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盆早早枯萎得像尸体的花。
  门外是阴沉沉的天,和西苑乌漆漆的大门。
  原来这场噩梦依旧没有醒。她轻轻地,像落叶一样忧郁地抚了抚胸口,原来还记得十年前?
  ……原来她的心还没有磨成石头。
  ☆、第36章 疯妇人篇(十二)
  齐林氏大病醒来,似乎仍同往常一样,只是常呆望着天上的云,精神似乎更糟糕了。
  而猴子到底也没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常傻坐在西苑边的树上百无聊赖地捉虱子。
  春来秋往,慢慢,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倒是齐府里最近有成双的喜事。
  一者喜事是齐家的大娘子齐芷,渡过了二十载春秋,到了人人都暗地里叫老姑娘的年纪,却终于要出阁了。
  齐芷婆家总算不再拖延,满口应下婚事就在这一年的夏末。
  下面的妹妹,总算也不用叫大姊的婚事压着,一旦齐芷出阁,她们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二者喜事是齐家的幼子,在江南余家的姑奶奶怀里长到了七岁的齐玉麟,终于要回家长住了。
  猴子看齐萱最近心不在焉,连读话本和诗词,都走神发木。
  问她,她只说:你哪里知道亲人离家的苦痛?猴子,嫁人简直是世上最残忍的词之一,我阿姊就要走了。”
  “走去哪?”猴子挠着毛。
  “走到很远的地方……走到另一个家庭里去。”
  齐萱叹一口气,出神地看着窗外茂盛的草木:“我……大约也快了。”
  猴子不懂人间的婚嫁之事,它挠挠毛,学着齐萱叹了一口气。
  天逐渐昏黄起来,齐萱拿簪子拨了拨灯芯,炸出一下火花。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带着喜气喊起来:“到了!到了!”
  门外开始人声鼎沸起来,不住有往来的热闹动静。有人过来敲齐萱的房门,喊:“二娘子,小郎君到了!”
  噢,是那个幼弟?齐萱眼前模模糊糊浮起一个影子。猴子化为玉簪重新别到她头发间,齐萱推开门出去,几个婢女围着她,说老爷要她也去迎接幼弟。
  然而齐萱去往迎接的路上,看到了齐芷,并几个庶出的低眉敛目的弟妹,还有几个有一些脸的妾室,独不见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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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大的震动,当然是瞒不住西苑的。
  齐子成跨进西苑的时候,先是命令:“好好吃药,夫人!”
  林氏冷淡地睨他一眼。
  齐子成命令完,改换了温和的恩赐的语气:“今晚,我让人领着玉麟来拜你一拜。玉麟去年在姑母家已经进了诗书了,是知事董礼了,说照礼要拜生母。”
  他又严厉:“只是,夫人,你也要拿出母亲的样子来!药,是一定要吃。话,不许说疯话。”
  林氏轻飘飘地笑了一笑:“我不稀罕。”
  齐子成盯着她,抖动胡须:“你又犯了病了?”
  林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睬他。她知道自己开口会得到甚么反驳。
  这些年,一旦有什么出格的话,就要关,就要打。然后就很可怜她似地请大夫来治她的“臆症”。
  齐子成威严道:“你听着,玉麟七岁了,进学了。你这个生母,好歹不要让他觉得丢脸。”
  他叹道:“可怜麒麟儿,这样聪明懂礼的一个孩子,有这样的……”他没说下去。
  林氏没理他。
  齐子成最后甩袖走了。
  林氏慢慢喝了一盏茶下去,忽然念道:“麒麟儿?”
  她望着黑下来的天,又禁不住想起一年前荷塘边的小男孩,她还是那样轻轻的,叹息一样念:“麒麟儿……”
  齐玉麟被好几个婆子领到西苑的时候,还是很有一些惶恐。他还记得一年前的荷塘边,那个文弱清瘦,拿着一把黑伞,在雨里幽魂一样走来的女人。
  这是生母。
  他想起自己四岁就开蒙,去年开始陆续进学,今年更读了一点圣贤书,就对自己说:“那是娘。夫子说要孝。”
  他到了。
  那扇乌漆漆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林氏凉凉的的目光飘荡到了齐玉麟的脸上,这回,她没有说什么怪话,只是说:“进来吧。”
  一旁的几个婆子婢女都松了口气。
  走到院子里,漆黑的天上渐渐有星光了。
  林氏让男孩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齐玉麟很拘谨地低着头,玩弄着衣服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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