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程长清倒不妨柳氏说的这样直白,愣怔了一下,他才大笑道:“夫人真是君子坦荡荡,跟别人大不相同。”
  这话便是十足的赞赏,比之“都是相公的孩子,我视如己出”之类的话更让人信服,因柳氏在程长清面前一贯表现出坦率,才深得他信任和看重。程长清笑着许久才说道:“今日见到公主府的侍卫,明日里大姑娘便到了。”
  柳氏微笑了道好,心中却在猜测这有着尊贵外家的大姑娘是个什么性子。
  第七章
  这日天气晴朗,天高无云,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程家大姑娘程心玫赶了快一个月的路,终于回到了阔别七年的程府。前两日便见到程心玫自信阳派人的人,只她今日里便能到家,是以一大早程流璟便亲自带着人在驿站等着,不过到半上午才看到程心玫的马车。
  兄妹二人相聚,免不得一番唏嘘,程心玫不妨在这里便见到亲兄,十分感动,又想到母亲早逝才致使自己有家不能回,眼泪流的更多,在丫鬟婆子的劝说下用帕子擦了眼泪,“哥哥长高了许多,相貌跟小时相比也有些变化,妹妹却还是能一下子能认出,只因哥哥从小到大都是都是这样关爱我,让妹妹看着便觉得安心。”
  程流璟眼眶也红了,只是到底是男儿,所以看着比程心玫克制一点。他跟程长清十分相似的相貌,圆脸小眼,气质温和,对着同胞妹妹更是神态温和:“一别七年,妹妹气度更胜,若是父亲见了怕是十分欢喜。”
  程心玫并不接话,她小小年纪便需避到外祖家,虽说受到疼爱,到底寄人篱下,有许多不如意之处,对程长清也不是全无怨恨的。
  程流璟也是聪慧之人,看程心玫的神态,知她心中有怨,软了声音宽慰:“妹妹未见过新的继母,她是十分好的人,对家中兄妹都关爱有加,祖母和父亲对她十分看重,便是她催父亲去信到外祖母家中,今日里也是她提醒我早早到驿站来接妹妹。”
  程心玫在祖母家时,长春公主便跟她说,柳氏得所有人加赞,要么便是真贤惠,要么便是心机深,不过不管怎样,她一个待嫁女,碍不得柳氏什么,不管是装样子还是出于真心,她回到程府,都比从前蠢笨容不得人的马氏好。现下程流璟又这样说,程心玫不知道柳氏良善不良善,倒是知晓她十分会做人,将年长的嫡子都笼络了,实在是个精明人。这样的人若是与她为难,她的日子怕更是风刀霜剑。程心玫脸上闪过愁容,不过怕程流璟担忧,立刻露了笑,说道:“哥哥放心,妹妹长大了,如今回到家中,不说有父亲祖母,更有哥哥嫂嫂,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程流璟不知程心玫一转眼绕过这许多心思,他点点头,笑着说道:“那便好,怕是母亲也等急了,不如我骑着马,你坐车里,慢慢往回走。”
  在路途上,程流璟将家中的情形大致跟程心玫说了,然后又问程心玫公主府的生活。
  程心玫用帕子掩了嘴,一笔带过她在公主府的生活:“外祖母和舅舅们对我自是如珠如宝,几个舅母也是关爱的,和几个表姐妹也和睦。”然后,便表现出对程心玥的事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追问道:“哥哥说她三年前掉进湖里,然后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确是如此。”
  便是行得慢,兄妹二人也于中午之前到了家,等到马车从大门内驶进停在二门外,程心玫就下了马车,满眼的陌生,让她脚步迟疑。许多人正等在二门外,脸上都带着笑,可是程心玫只感觉到心中一紧。这个时候,她不免感激柳氏的体贴,让程流璟与她先交流了一番,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程心玫挺头挺胸,刻苦学的宫礼让她的行为举止自如而优雅,嘴角露出恰好的微笑,对着被一堆婆子簇拥着的妇人着银红织锦织锦镶毛斗篷行礼,“孩儿不孝,让母亲受累了。”柳氏正是风华之年,不过她惯常便是成熟的装扮,脸上带着长辈的慈爱,叫一声母亲倒不让程心玫尴尬。
  柳氏是继室,不敢全受程心玫的礼,不等程心玫半蹲下便将她扶起,笑盈盈说道:“乖孩子,这样冷的天,难为你赶了这么远的路,这外面冷,快拜见你祖母,她一大早便念着你。”说着,将一对碧绿的镯子戴到程心玫手上。程心玫大方接了,朗声拜谢。
  因知道程心玫今日里到家,几个姐妹都聚在老太太屋中等着,等柳氏带着她进门,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程心玫面上不变,然而腰挺得更直,一身纯白羽缎斗篷显得身姿优雅,美丽的脖子如天鹅优美矗立,行动间如行云流水如微风轻抚蔷薇,梅花步摇的珍珠流苏走动间轻轻晃动,步态无比的轻盈,神态却道不尽的华贵,跟一屋子厚厚裘衣斗篷的姐妹们并不十分相容。
  老太太看着大姑娘一步步走进,原先脸上挂着的笑有些发僵,又是个公主府出来的高贵人,衬得别人都低一等了,不过孙女儿不比儿媳妇,虽有些不满,到底是血肉亲情,不过片刻老太太便搂着大姑娘哭了起来,“可总算是回来了,刚走时不过是个小丫头,如今都长这么高了。”
  程心玫用帕子擦出眼泪,“让祖母挂忧了,孙女儿不孝,这么多年未曾尽孝,以后孙女儿定要每日里来叨扰祖母。”
  程心玫离开是因为早逝的冯氏和程心玥,有些话便不好多说,老太太只说道:“好,好,以后每日里都陪着祖母,祖母最是喜欢你们女孩儿过来说说话。你快跟妹妹任任,这是你三妹妹,平日里她最是来得勤。玥丫头,这是你大姐姐,你们许多年不见,原先小时最是爱拌个嘴,如今长大了,姐妹间可是要和睦。”
  老太太引见,姐妹两不由目光相接,如清高华贵的牡丹遇到了内敛端正的芍药,隐隐对立,却又似乎相知相惜。程心玥在程心玫琼鼻樱桃小口略微顿住,跟她从前的情敌真像,连家世背景都一样,真真的天之骄女,衬托得她如灰姑娘。微一闪神,程心玥露出亲热的笑容,“妹妹从前不懂事,让姐姐受了委屈,今儿个妹妹在这里赔罪,还望姐姐既往不咎,以后妹妹定加倍敬爱姐姐。这是妹妹绣的绫帕,希望姐姐喜欢。”
  程心玫有一双如潭水一般清幽的眸子,若是她双目凝视时,便显得十分情深,然而程心玥却感受到她多情的眸中深藏的审视和探索,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一般,本来就有些心虚的程心玥忍住往后退的本能,强装镇定与她对视。
  程心玫接过帕子,“妹妹多虑了,不过小时淘气,哪里还值得专门道歉。妹妹真是好绣工,这金丝攒牡丹锦帕真真精致,一朵朵牡丹便如长在树头一般鲜活,见过这么多帕子,再没看过比妹妹绣的更好的了。听说妹妹曾经掉进湖中,几乎失了呼吸,这可真是凶险。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如今看妹妹身体康健,可是没留什么病症。”
  何止是几乎失了呼吸,柳氏的丫鬟是亲手试了的,刚打捞上来时是没有呼吸的,说来惊悚,没了呼吸的人立刻便康健了,性格也大变,说是没有什么实在没人信。平日里不语鬼力乱神,少做亏心事,柳氏也不惧,不管哪路神鬼,这些年安分守己,以后也别想出什么幺蛾子连累她的珊儿。柳氏接过程心玫的试探,语气清亮说道:“程家是积福之家,你们姐妹自然都有神佛庇佑。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玥姐儿越发长进,玫姐儿也是稳重大方之人,你们姐妹定能相得益彰。”
  程心玥心中松了口气,借尸还魂这事若是被人知晓,弄不好便是火烧的下场,如今柳氏拦了程心玫试探的话头,又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她的改变做了解释,便知道柳氏这方面是站在她一边的。凭着柳氏的威望,以后对她质疑的声音便不会光明正大的出现,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也不足无惧。程心玥后背惊出一身汗,心中却越发清明,程心玫心中只怕对她还有怨恨,若不然便不会说出这样试探的话。
  程心玫微笑着转过头,今日里确实不适合多说的。
  程心玫程心玥这对往日里针尖对麦芒的姐妹说开了,气氛便热闹了,程心玫让丫鬟拿出给众人准备的礼,京中时兴的仿真宫花,从胡地传来的铜娃娃,洋人的八音盒木头套娃羽毛帽子,这些新奇的东西不说几个女孩儿便是老太太等大人都赞叹连连。
  程心珊看着手中的俄罗斯套娃,差点儿风中凌乱,我的妈呀,这玩意儿,在她小的时候可流行了,若是谁有一个,几乎可以算土豪了,便跟拿苹果7一般的感觉。这个奇葩时代,居然还有洋货,真高档。程心珊对着程心玫咧嘴,给出个缺牙的灿烂笑容,再将手中的玩具一举,姐姐你的玩具我好爱,特能勾起回忆。
  程心玫见了,对着程心珊抿嘴一笑,接着特意从匣子中拿出一只金雀琉璃大凤簪,给老太太戴上,插着便如头上停着一只雀儿,十分稀罕,惹得老太太连连照镜子,“这东西可从来没见过,做的真真精巧,看着便像只真的似的,只是这鲜亮的颜色倒不适合我一个老人家。”
  “都说越老越俏,京中的老夫人们最是赶时兴,平日里最爱穿紫貂皮,头上戴的也鲜亮,今年最是喜爱这样动物形状的大凤簪,蝴蝶,金雀,蜘蛛,蜻蜓,十分有趣。”
  老太太其实也是十分喜欢这簪子的,既听说在京中流行,更是爱得不行,大笑道:“能赶上京中的时兴了,那我得好好带着。”
  论讨老太太欢心,几个媳妇都不如冯氏,她看老太太十分满意这簪子,便建议道:“娘不如宴请姐妹们,一起来瞧瞧您新得的好簪子,怕是周老夫人王老太太都想要呢。”
  女人便是年老也爱出风头的,老太太一听这话便十分心动,点头道:“过两日是可以设个宴,却不是为我得个好簪子,而是我的好孙女儿回来了。我这也有些首饰,这只金海棠珠花步摇和鎏金水波纹镯子最适合玫姐儿这般的年纪。”
  这两样可是值钱的东西,不说东西的材质,便是做工都能值不少钱,冯氏眼热,便开玩笑着说道:“玫姐儿这般灵秀的一回来,娘便将这粗笨的玔姐儿忘在了脑后。”
  老太太觑了她一眼,倒是笑了,她这个内侄女可真不吃亏呢,“什么好事都不能落了你,年前正好除服,索性家中大人小孩儿都打两件首饰,多做几件鲜亮的衣裳,银子我来出。”
  柳氏笑着接过话:“哪里用得着老夫人出银子。这两年守孝,家中开支少些,库中的银子还算充足,便是府中上下奢侈一回也够够的。”
  老太太满意地点头,“既如此,我便将银子收着。我这里还有些布料,你待会儿去清点一下,给各房分下去。”
  第八章
  顾虑程心玫一路奔波,只说了几句老太太便让她退了,柳氏派碧玉领路,带着程心玫到早准备的屋子。碧玉将程心玫带到后罩房,指了地方,匆忙忙离开了,一点儿多余的话都未说。
  柳氏给程心玫选的是后罩房最宽敞的院子,未进屋先入眼的是朱漆镂花长窗,待走进,只见屋内正中一张暖榻,屋角摆两只青花底琉璃花樽,另几件圆头蹬和几张花梨木交椅,转过乌梨木雕花屏风便是内室,左侧是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橱,月洞门架子床摆在正中,湖蓝弹珠纱帐勾起,缠枝牡丹翠叶熏炉、春藤案、梳妆架,随意摆放,素雅简约。
  程心玫心中极满意,柳氏做事十分讨喜,怪不得在程家名声这么好。只是程心玫的大丫鬟琥珀却皱着眉头说道:“这样简陋的屋子,竟然给嫡出的姑娘住,这个柳氏真是不知好歹,她可知姑娘外祖母是公主,皇上的姑母?”
  琥珀是长春公主赐给程心玫的丫鬟,一直以公主府出身自豪,并不将柳氏放在眼中,但是跟着程心玫一起长大,也出自程府的大丫鬟珍珠却觉得琥珀这话太过放肆,如今是在程府,若是不尊重府里的当家主母,可不是给姑娘惹祸?同样是丫鬟,琥珀身份又贵重一些,珍珠自是不好说琥珀什么,只想着暗地里找姑娘说一声。
  程心玫怕这丫鬟惹事,特意解释道:“你倒是误会了,这样简陋,只摆了几样家具,博古架上都是空的,自是等我自己装扮。”
  旅途劳累,程心玫简单收拾一番便入睡了,第二日早早起床,洗漱一番,吃了两口糕点,便赶去东厢给柳氏请安。她刚进院,就被丫鬟请进了偏厅,等了一盏茶时间柳氏才将她唤进去。
  柳氏坐在玫瑰椅上,程心玫进去时还有丫鬟给她带首饰,可见是刚才起的,看见她进来了,热络地招呼道:“倒是委屈大姑娘等我这许久,难为你这么早起了。昨日里忘了跟你说,这冬日里,府里请安的时间都推后半个时辰。另外,你们住在后罩房,不必特意拐到东厢给我请安,平日里多去老太太那里尽孝便可。”
  柳氏这话程心玫只敢听半成,毕竟不是亲生的母女,她怕若是她真不过来请安了,就要传出不敬长辈的闲言碎语。
  柳氏知程心玫并不十分信任她,也不在意,日子长了就知彼此性情,又何须急在一时半刻。柳氏又缓缓说道:“另外有件事与大姑娘商量,我原先准备着今日里由家中的女孩儿给你接风洗尘,可是三姑娘提醒明日里是旬休,若是明日里设宴,兄弟姐妹都到齐了,倒是更热闹一点。却不知大姑娘觉得怎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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