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含珠点点头:“那就有劳伯母了,凝珠还小,性子还没定,伯母也别娇惯她,她若做错事或是耍脾气,伯母该训斥还是要训斥。”
  和声细语。
  她们姐妹被人带到京城,完全是程钰的主意,与方氏无关,如果没有方氏,妹妹就只能被程钰禁锢在庄子上,所以哪怕方氏与程钰同谋,含珠怨程钰霸道欺人,却感激方氏愿意给妹妹一个家。八岁的小姑娘,天性活泼,又不是血海深仇,只要身边有人陪着照顾着,就算不能天天见到姐姐,含珠也相信妹妹会很快适应新的生活。
  妹妹不寂寞,含珠就安心了。
  方氏刚要接话,外面传来程钰冷冷的声音:“舅母,现在就改口吧。”
  含珠咬了咬唇。
  方氏叹口气,轻声道:“含珠,我知道这事太难为你,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就真正做亲戚吧?我会把凝珠当亲生女儿,也会把你当亲外甥女,你别跟我生分,别总记着咱们是装的,将来在侯府受了委屈,或是有什么姑娘家私房话,你尽管跟我说。今日咱们能凑到一起,就是老天爷安排的缘分,咱们往好了看,日子才能过下去,你说是不是?”
  含珠懂,侧头偏向方氏,轻轻喊了声舅母。
  细细柔柔的。
  方氏想到了自己苦命的亲外甥女,哽咽着应了声,“好,好,我又有外甥女了,含……以前我喊阿洵姐姐菡丫头,正好你名字里也有个同音字,那我以后就喊你含丫头,旁人不知道,你明白我是在喊你就行了,就像我对你好,是疼惜你,不是将你当成阿洵姐姐的替代,懂了吗?”
  她亲切体贴,含珠轻轻颔首。
  方氏宽慰她几句,小心翼翼将阿洵递过去,笑着道:“你还没仔细瞧过阿洵呢吧?先抱抱,这小子黏人,等会儿他醒了你就知道了,好在还算听话,最喜欢姐姐了。”
  含珠带着三分好奇将男娃接了过来。
  挺沉的。
  见她吃惊,方氏笑道:“去年正月生的,实岁虚岁差不多。”
  怪不得。
  含珠笑了笑,慢慢展开御寒的锦被。这么冷的天,方氏特意把孩子抱过来,也费了心。
  阿洵生的白白净净,两只小胖手都举了起来,蜷在肩头,粉嫩小嘴抿着,睡得正香。细密的眼睫长长,街坊里那么多小孩子,含珠都没见过比阿洵好看的,只是看容貌,跟楚家姑娘跟她,并不相似。
  “阿洵像他父亲。”方氏神色复杂地道。
  楚倾那人,剑眉星眸,俊朗非凡,皇家子弟容貌够好了,到他面前也要逊色三分,在贵女中间走一圈,几乎没有不为他动心的,乃京城有名的风流美男子。怎么个风流?旁的男人顶多养几个小妾通房,他倒好,在家里准备了一院子歌伎,一次换一个收用,轮了几回腻歪了,就都打发出去,换一批新人进来。
  这样的人,看上了她家容貌倾城的小姑奶奶,登门求娶。小姑奶奶是个心高气傲的,然也没能逃过楚倾的色.相,她身为嫂子,苦口婆心地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小姑奶奶愣是不听,还自信能收住楚倾的心,让他从此只宠爱她一人。
  结果呢,小姑奶奶不了解楚倾的脾气,自信满满嫁了过去,楚倾也只见过小姑奶奶两次,喜欢容貌而已,娶回去发现妻子管东管西,醋劲儿极大,两人就拧上了。婚后没出一个月,楚倾把一个通房抬成了姨娘,次年小姑奶奶生下外甥女不久,那个夏姨娘也给楚倾生了庶子,没过几年又生了一个庶女。
  小姑奶奶倔强了十来年,终于软了下来,跟楚倾过了一阵,生儿子时却难产……
  外甥女一直养在母亲身边,先是目睹父亲冷落母亲多年,再眼睁睁看着母亲死了,越发怨恨父亲,担心弟弟也被人害死,坚持要留在自己身边养着。楚倾最受不得别人给他冷脸,索性撒手不管他们姐弟,白日里当差办事,晚上与歌伎快活,得空就与一对儿庶出子女享受天伦之乐。
  这些方氏都说与含珠听,让她清楚来龙去脉。
  含珠也早早丧母,但她是被父亲宠着长大的,身为局外人,她对楚倾谈不上什么怨恨,只替阿洵姐弟心酸,特别是楚菡。她有父亲帮忙,照顾妹妹时偶尔还会觉得吃力,楚菡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侯府又不太平,这两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再次打量怀里酣睡的男娃,忍不住摸了摸他小脸。
  小家伙抿抿嘴,扭了扭,往她胸口靠。
  含珠不自觉地抱紧他。
  方氏欣慰地笑了。
  这姑娘一看就心善,又照顾幼妹多年,或许比外甥女都懂如何教养阿洵更好。外甥女那孩子,可怜归可怜,性子却因为父亲的冷落偏执了。别的不说,阿洵才两岁,她就要逼他背诗写字,牟着劲儿要把弟弟教的比庶兄更有文采,岂不是拔苗助长?
  东想西想的,马车停了下来。
  方氏先下车,想接阿洵,程钰低声道:“我抱他吧。”
  方氏没有多想,让开地方,她帮忙挑着车帘。
  程钰去接含珠手里的阿洵,挨得近,他不可避免地看她。她垂着眼将阿洵递过来,没有曾经两人独处时的害怕或紧张,也没有不喜或怨恨,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外男,她没有必要看他。
  可是那双手,曾经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还是恨他了吧?
  再温柔似水,也是有脾气的。
  程钰面无表情接过阿洵,退到一旁。
  他抱孩子,方氏就体贴地扶含珠下车。
  三人悄悄去了上房。方氏请含珠到西屋坐,屋里备了热茶,她倒给含珠喝。夜里太静,含珠听到程钰从对面屋子走了出来,跟着又有些轻微动静,好像有人在收拾房间。她偷偷看向方氏,就见容貌依然娇艳的女人对着窗子发呆。
  含珠收回视线,没有多问。
  方氏的陪房钱嬷嬷往东屋炕上铺了新的炕席锦被,被子铺在炕头,铺完了,钱嬷嬷瞅瞅之前表姑娘睡着的另一头,在心里默默念了声佛。幸好江家姑娘过来后“表姑娘”就可以清醒了,应付半日,再以这屋病气重为由搬到前院养病,不怕晦气。
  此事方氏没有瞒含珠,“别怕啊,我跟阿洵都会陪着你。”
  含珠怕蛇虫怕雷雨,却不信鬼神,“我没事,伯……还请舅母节哀。”
  方氏扭头抹泪,为了阿洵,他们只能委屈外甥女了,连个正经的牌位都没有。
  唏嘘一阵,那边被子捂热乎了,娘俩就抱着阿洵移了过去。
  含珠要躺到炕上装病,方氏帮她换衣服时闻到清幽的女儿香,这个程钰跟她提过了,方氏就轻声叮嘱含珠:“若叫旁人闻到,你只说是新配的香料,千万别让人知道你身上带香。”这么美的人,再有香,传出去绝非好事,旁人不敢觊觎楚倾的女儿,万一宫里那位惦记上怎么办?
  跟着又道:“实在瞒不住,也推在这次病上,你磕了脑袋,都记不大清以前的人和事了,再多个香也不稀奇。”
  这是为她好,含珠谨记在心。
  躺到被窝,方氏帮含珠往额头上缠纱布,刚缠好,大概是早上折腾了一回,阿洵突然醒了。小家伙一动不动躺着,睁眼就看见舅母熟悉的脸庞,他眨眨眼睛,咧嘴笑了。孩子小,刚醒,暂且忘了姐姐还昏迷着。
  方氏摸摸小外甥脑袋,温柔道:“阿洵快看,姐姐醒了。”
  阿洵立即看向一旁,见姐姐真的醒了,阿洵紧紧地抱了过去,“姐姐醒了!”
  含珠有些拘谨。
  方氏忙道:“你们姐俩先亲热,我去厨房一趟。”
  她不在,含珠才放的开,一会儿熟悉了,她再来她也习惯了。
  出了屋,方氏低声嘱咐钱嬷嬷几句,她又退回东屋门口,侧耳听新姐弟俩是如何相处的。
  屋里头,含珠替阿洵掩好被角,试探着哄他:“阿洵不哭啊,哭了眼睛会肿起来,阿洵变丑了姐姐就不喜欢了。”这么大的孩子,这样哄比讲道理更管用。
  阿洵果然不哭了,揉揉眼睛,生怕姐姐嫌自己丑似的,摸着眼角问:“肿了吗?”
  又傻又可爱。
  含珠本就喜欢小孩子,不禁亲了亲他,笑道:“没肿,阿洵最好看了。”
  被姐姐夸了,阿洵害羞般钻回姐姐怀里,这一钻不打紧,碰到柔柔软软的,没有乳母的大,却比记忆里姐姐的鼓。阿洵新奇极了,小手按上去捏了捏,“变大了……”
  含珠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攥住男娃小手,不知该怎么劝,急着转移话题,“阿洵,姐姐昏睡这两天,阿洵想姐姐没?”
  “想了!”
  阿洵大声道,胳膊紧紧抱住姐姐,小短腿也搭在姐姐身上,恨不得黏在姐姐身上不下来了。
  他如此依赖自己,含珠也搂住了他。
  阿洵仰头看姐姐,伸出小手虚点姐姐额头,“姐姐疼吗?”又好奇又担心。
  含珠摇摇头,“阿洵听话姐姐就不疼了。”
  阿洵马上道:“嗯,我听话,我会背诗,”转着大眼睛想了想,脆脆道:“鹅鹅鹅,曲,蛐蛐……”
  含珠扑哧笑了,外面方氏也赶紧捂住嘴,又笑又哭。谁说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也会心疼人,知道姐姐希望他好好读书,平时不愿意,这会儿姐姐病了,就主动讨好姐姐。
  “姐姐香!”阿洵在姐姐怀里扭了会儿,终于闻到了那香,小鼻子凑到姐姐脖颈里使劲儿闻,“姐姐香,真好闻。”
  虽然他只是一个孩子,含珠还是有点担心的,小声问他:“阿洵,有没有觉得姐姐哪里不一样了?”男娃或许察觉不出身段差别,但她声音不一样了啊,对外人可以推在病上,阿洵会不会因为姐姐变化太多而抗拒?
  阿洵疑惑地看姐姐。
  含珠又轻声问了一遍。
  阿洵终于明白姐姐的意思了,趴在姐姐怀里道:“姐姐香。”
  “还有呢?”含珠耐心地诱他说。
  阿洵眨着眼睛想,忽的嘿嘿一笑,小手又按住姐姐胸前,“吃.奶……”
  含珠粉面通红。
  ☆、第21章
  日上三竿,方氏安排含珠姐弟搬去了前院厢房住。
  新的闺房,里面一溜名贵陈设,紫檀木的衣橱茶几,莹润光洁的汝窑花瓶,还有刚从花房搬来的珍品菊花。炕上铺着绣富贵牡丹的炕褥,柔和的冬日阳光透过大贵人家才用得起的琉璃窗照进来,屋里暖如春日。
  含珠简单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靠在炕头装病。
  她虽是小户出身,但江南富庶,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就说她此次背井离乡,身上就藏了江家世代积攒的两千两银票,恐怕京城一些败落下来的勋贵都要眼红,更别说隔壁李家的富贵了,含珠常常带着妹妹去做客,很多母亲无法教导她的,李老太太都提点了她,其中就包括对器物的赏鉴。
  从绸缎皮毛到玉石珠宝,从山珍海味到香料药材,含珠都能说上一二。
  方氏暗暗观察含珠,见含珠举止大方,越发放心了,这姑娘的气度,比外甥女更像侯府贵女。外甥女身边有堂姐妹有庶妹,为了争口气什么都要用最好的,见到哪家姑娘先看穿着首饰,反而落了下乘。只是含珠又太柔了,身上少了嫡女该有的威严,不爱攀比是好,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硬生生请个假的充当真的,要操心的事情真不少。
  “这是你表哥找来的两个丫鬟,都会些功夫,往后就让她们伺候你。”方氏指着跟在她身后进来的两个青衣丫鬟道。之前伺候外甥女的人是小姑奶奶生前替女儿挑的,方氏本来挺信任,未料那二人没有照顾好外甥女。阿洵刚生下来的时候,她张罗乳母,楚倾不许她插手,他自己请人,如今外甥女遭逢大难,她就不信楚倾还有脸拒绝她送人。
  “你给她们起个名字。”方氏笑着道。
  含珠扭头看两个丫鬟,阿洵一身宝蓝小袍子靠在姐姐身上,也好奇地跟着打量。
  两个丫鬟一个十四一个十五,都是中等之姿,十四的个头反而较高,脸型略长,英眉微粗,瞧着沉稳内敛。十五的那个圆润丰满,鹅蛋脸,眼睛有点小,没笑也有三分笑意,瞧着平易可亲。
  “你叫如意,你叫四喜吧。”含珠想了想道。
  今年她与妹妹连番遭劫,阿洵姐弟也是凄苦可怜,取个喜庆的名字,图个好兆头。
  阿洵伸着胖手指学姐姐说话,“你叫如意,你叫四喜!”
  脆脆的童音,像学舌的鸟,如意四喜都笑了,跪地磕头,“奴婢谢姑娘少爷赐名。”
  方氏郑重地嘱咐她们:“姑娘在府里的难处已经提前告诉你们了,现在她摔到头,只还记得我跟阿洵,记得也不多。在这边有我照看,回了侯府,你们务必要仔细伺候着,别叫人钻了空子欺负姑娘,姑娘与小少爷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别想活。”
  说到后面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她们是程钰安排的人,但也不知道李代桃僵的事。方氏很清楚,想要骗过楚家人,就得连自己人都骗过,包括丈夫跟两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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