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许流年抬步,忽而顿住。
  孟子梓就在大厦一侧一棵树下,树冠像一把巨大的黑伞,将夜空本就飘渺的光明阻隔,看不清眉眼,连身形都微有模糊,能认出来,委实是奇迹。
  看到许流年望过来,孟子梓僵了僵,抬足朝前迈了一步又退回。
  盼相见,怕相见,便是他一直以来的矛盾心思吧。
  许流年走过去,坦然道:“迩然在十七楼参加宴会。”
  “我……我不是找他。”孟子梓嗫嚅,低低道:“你下午为什么哭?伤心什么事?”
  不想他再陷进去,不想陈思怡从他那里感觉到什么然后被成方周利用,许流年低低笑道:
  “我伤心什么事也是应该向迩然诉说,你说是不是?”
  若有若无的调侃,清楚分明的拒绝,孟子梓低低嗯了一声,黯然转身。
  少了程迩然,房子寂寞空旷,许流年给自己随便煮了碗面条吃完便出了门。
  本来打算去看望儿子的,半路上又改变了主意进了生鲜超市。
  留给她和程迩然的时间都不多了,此后,她们将相逢如陌路,回想起来,在一起的这些年,一直是程迩然在照顾她,最后,最后为他做一件事吧。
  许流年在超市买了鲜鳙鱼头、嫩豆腐、冬笋等,回家做醒酒汤。
  十几材料精心烹煮,计算好时间,程迩然进门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恰好端上餐桌。
  红油麻油香醋调和,香味浓郁,冬笋丝香菇浮在汤面上,色泽鲜艳,看着便开胃可口。
  “我怎么觉得像死囚犯临刑前那一顿美味?”程迩然在餐桌前坐下,拿着汤勺苦着脸看许流年。
  “说的没错,那你吃不吃。”许流年淡淡道。
  “当然吃,就是穿肠毒-药,只要是你端给我的,我都吃。”程迩然笑道。
  餐厅小吊灯闪粪池着桔色光芒,他的眼睫和鼻翼下是淡淡的阴影,许流年看着他一勺一勺喝汤,忽然间有一种程迩然对她的所做所为了如指掌的错觉。
  不可能,程氏毕竟是他的心血,如果知道她心中所想,没理由听之任之,由得她毁掉。
  许流年将这一想法甩出脑海,平静自若地,浅笑着看程迩然喝汤。
  饭后,程迩然进浴室洗澡,名符其实的战斗澡,许流年才洗完汤碗他就出来了。
  “那么急干什么?还没洗干净吧?”许流年嗤笑。
  “欢迎检查。”他嗤笑,哗一下扯了浴巾。
  只要在家中,外人面前那个沉稳淡定的人就不见了,弱智又急色,小馋狗一只。
  “刚吃的不是醒酒汤是牛-鞭汤吗?”许流年嗔骂。
  “牛-鞭汤算啥,没有你的万分之一功力,你天下无敌,你是食人藤,我被你的藤条困住,除非你愿意放开我,否则,我只有死路一条。”程迩然低低笑。
  食人藤,看起来很普通的一种植物,绿色,千丝万缕的绿,触碰到它的人或生物,它的钩刺却极有力,一拥而上,极致而肆意缠缚,让人无法脱身。
  这个比喻不错,许流年抓住程迩然肩膀,仰起身体,柔软的嘴唇擦过他脸颊,对着咬噬下来。
  似是索求,又似是破坏,残忍的血腥味溢开,程迩然疼得微微变色,却并没挣扎,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揽住许流年,由得她咬。
  肉眼看不见的魔障在血液里稀释,许流年闭了眼,脱力地一下子软了下去。
  床单被汗水润湿,漾开的湿渍痕迹像一朵绽放的桃花,干涸的叶脉被灌溉、浇注,瞬间饱-满鲜润,脆薄透明,花瓣的脉络挑起花朵的骨肉风情,摇曳着,袅袅娜娜,芳香紧紧地缠绕住程迩然。
  ……
  程迩然倦极睡着了,许流年轻轻起身,来到书房,打开程迩然的电脑。
  加密文件里有此次洽谈定下的商业计划,里面有程氏的推广决策,也有凯伦不能为人知的商业秘密,许流年一一细看,而后,闭上眼。
  按成方周的提议偷出合同,程氏也会措手无策,可是却要牵扯进孟子梓和陈思怡,她不想再拉进无辜的人了。
  夜深,更漏静,蹦跳的只有心脏,再睁开眼时,许流年眼里一片清明,毫不迟疑复制,发送到网络上。
  这个方案泄露出去,谁都得不到利益,可是,它能一下子将程氏毁掉,程迩然什么挽救手段都没用。
  狠!毒!快!
  没有一个人报仇会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因为没有一个公司的当家人会如此儿戏地将最绝密的文件让心怀不轨的人完整得到。
  半磨砂蓝色玻璃灯罩颜色深重,灯光忽明忽暗,做完这一切,许流年站了起来,伸伸懒腰走出书房。
  卧室里静悄悄地,许流年拿起起居厅挂衣柜上的长外套穿上,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不必,亦没必要再留在程迩然身边了,谁泄密的连猜都不用猜。
  嫌疑人除了她就只有程迩然,程氏不管哪个高层都掌握不了这么完整的资料。
  整个小区静悄悄的,许流年无声无息走着,地上夜灯照下的影子在地上拖曳,大衣衫摆轻动,影子微有破碎。
  “许小姐这么晚出去?怎么不开车?”保卫奇怪地问。
  喉咙被撕裂开过似难受,晚上喊得有些大声了,许流年微微笑,不说话,脸庞白皙丰润,姿态淡然,极为平常的模样,缓步走出小区大门。
  一辆警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许流年怔了一下,忽然有些恍惚。
  自己这么明目张胆,不是不畏惧坐牢,只是笃定,程迩然不会说出一切,不会把她交给警察。
  ☆、第32章
  她用程迩然对她的爱作为报仇的利器,有力地朝他捅去。
  程氏管理不善,连合作伙伴的资料都泄露出去,多诺米骨牌效应下,危机重重,如果凯伦再追究程氏泄密之责,程迩然不把她推出去,只能自己背,那么,牢狱之灾免不了,程氏也必然破产。
  警车远去,看不到了,尖锐的声音却未能从耳朵里消失,许流年越走越慢,越走越艰难,却始终没有回头。
  程迩然在她下床走出房间后就睁开眼睛,直怔怔地,无神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夜很静,书房电脑启动的声音隐约可闻,程迩然拿过手机,给孟子梓发信息。
  “按计划进行。”
  “不阻止流年吗?”孟子梓的回信极艰难。
  “不!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程迩然回道,按下发送键后,再也拿不住薄薄的手机,胳膊无力地垂了下去。
  孟子梓报了警。
  他在酒吧里喝酒,要结账时才发现,钱包不知什么时候被扒走了,包内除了现金和银-行-卡,还有一个u盘,u盘里有程氏和凯伦公司最新一轮的合作计划及其他商业机密,程迩然计划把程氏包装上市,托他找审计所做分析。
  因为牵涉极大,不是简单的被扒窃案,许流年遇到的那辆警车就是前往酒吧排查嫌疑人的。
  程迩然是间接失主,当晚也被电话通知赶往警局。
  从警局录完口讯出来,天色微明,孟子梓上了程迩然的车。
  “流年做的真绝,她居然……真的把那些都发到网上去了,她就不怕就算你不追究,凯伦查出来了也不放过她吗?”孟子梓无力地道。
  “她知道,我不会让凯伦查到她身上。”程迩然涩涩笑,泪水从眼角溢出。
  “她那么笃定你爱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付你,如果不是你晚上听我说她情绪失控,事先安排好对策……”孟子梓一拳砸到驾驶台上。
  为什么?程迩然也很想问。
  这五年,他生不如死,到处寻找,无数次听说某个地方有女人像是流年,满怀希望赶过去又失望而归,无数次捱不下去想自杀,又舍不得,怕她还活着自己却死了,她会很难过。
  “幸好你事先知道,不至于不可收拾,流年弄到的那些资料会令程氏动荡得多厉害?”孟子梓长叹了一声问道。
  “资料完整而真实,会令程氏管理的可信度完全崩溃,我事先做的让你帮我忙设的这局,只是应付凯伦公司,让我自己免去牢狱之灾。”程迩然低声道。
  “你怎么那么糊涂?”孟子梓气得周身发抖,手指啰啰嗦嗦指程迩然,“创业初期,你经常接连熬几个通宵没睡很平常,顶好时也就一晚上睡两三个小时,除了陪流年,其他的时间不是在忙公司就是学习,一点娱乐没有,后来公司壮大了,你还是日夜殚精竭虑,程氏是你的心血,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忍心让它毁于一旦?”
  “只有毁了程氏,才能消流年心头的怨恨啊!”程迩然低叹,深吸了口气,挂档,“你自己开车回去吧,我得去给程氏找买家,高氏是个不错的选择。”
  自己不在乎财产,可公司里面那么多职员,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高层元老更是得妥善安排一下。
  他们那么相爱,何必互相折磨!
  下了车后,孟子梓拿出手机想给许流年打电话,又颓然放下。
  一个是他的好朋友,生死之交,一个是一直以来暗恋的人,孰轻孰重,无法掂量。
  ***
  胸腔一直空缺着,这一夜更是被挖出巨大的空洞,空落落的,竟让人有种了无生趣的感觉。
  许流年步行着,出了城也没停,不停地走着,路真长,偶尔有断头路走到尽头,拐个弯,又一条路出现。
  路灯静静地映在她身上,独自前行的影子越拉越长。
  本来打算接了儿子马上离开g市的,可这会儿,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漫无目的走下去。
  两条腿麻得走不动时,许流年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莲花山脚下了。
  莲花山在暗沉里鬼气森森。
  许流年喜欢这样的黑暗,只有置身黑暗里,她才能感到平静。
  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山里,周围黑漆漆什么也看不到时,许流年倒了下去,也不管底下是泥地还是草地。
  报仇的计划完美无缺地执行了,且时间如此之短,她应该高兴的,可她不止高兴不起来,心口还很痛,经久不息。
  她有父亲,然而成长路上,陪伴她的只有程迩然和邵碧青,邵碧青伤了她,她报复到程迩然身上,她的亲人不再是亲人,她回不去了。
  眼睛涩疼得厉害,伸手摸,却干燥得一点水迹没有。
  暗黑无边无际,像个巨大渗人的黑洞,她不害怕,这个黑洞如果能把她吞噬了,她便能从此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背负。
  和程迩然一起长大的大大小小的琐事在脑海里掠过,甜蜜温馨,密密集集像一张网将人结牢困住,许流年想找出不痛快的苦恼的,却发现根本找不到。
  稚子少年时的他依恋信赖她,长大后的他是挺直的大树,为她遮风挡雨,带给她充满激-情的生活,他们出奇的和谐,从没有什么不愉快。
  回忆让人生不如死,清明渐渐涣散,许流年陷入似沉睡似昏迷的冗长而荒诞梦境,梦里她又和程迩然在一起了,两人变成两只蝴蝶,欢快地飞过花丛来到草地,忽然,绿油油的青草下冒出一条蛇,那蛇像吹气球似,眨眼间变成巨蟒,好长的蛇身,十米都有,而她和程迩然也从蝴蝶还原成人,那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朝她扑过来,程迩然大喊了一声“流年”,冲过来把她推开,而他自己,被巨蟒缠绞住,飞快地吞噬。
  “迩然……”许流年尖声叫,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赶过去,要把程迩然从蟒蛇口中救出来。
  她扑了个空,巨蟒和程迩然一起不见了。
  像掉进无底深渊似,身体在坠空许久后苏醒过来。
  遍身的冷汗,天已经亮了,手机在大衣袋里响个不停。
  “许小姐,你可算接电话了。”于婶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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