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她浅淡的眉,又似有若无地拂过她那浓密修长的眼睫,掌心轻轻托住她的脸颊,拇指延着她的鼻梁,划过她那仍是有些可笑的翘鼻尖,抚过她线条清晰的人中,抚过那薄而柔软的上唇、那圆润饱满的下唇、那尖而微翘的下巴,然后延着那下巴的线条,静静拢在她的脸侧。
  “瞧这张小脸,”他柔声道,“还没有我的手掌大呢。”
  夜风中,他的声音低沉而柔软,令翩羽忍不住眯起眼,如猫般侧头在他的掌心里蹭了一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则眨也不眨地牢牢盯着周湛的脸。
  “爷瘦了呢。”她道。
  周湛确实是瘦了,以至于那原本看着有些雌雄莫辩的五官,如今竟如被刀斧重新刻画过一般,变得线条清晰而略带凌厉。细浓的眉尖下,那眼角微扬的桃花眼里,原本总是存在着的那抹令人恨得牙痒的含讥带嘲,如今也被内敛地收藏了起来。偏这张如玉雕般精致的脸庞,缺了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后,竟是隐隐多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淡漠,就仿佛世间万事都与他无关一般,又好似宝剑刚刚磨砺出锋刃,有种令人胆怯不敢靠近的锐利。
  这浅淡的冷漠和锐利,直看得翩羽心头微微一颤,下意识里想要拂去这层陌生的感觉,便学着他的模样,也伸手去覆着他的脸颊,喃喃又道了一遍:“爷真瘦了。”
  手掌下,周湛的脸颊上似多了一层扎手的东西。翩羽一阵好奇,用掌根摩搓着他的下巴,疑惑道:“这是什么?”
  周湛被那柔软掌心揉得一阵发痒,便以另一只手托住她的手,故意转过脸去,用下巴上的胡茬戳着她的手心,笑道:“胡子。”
  这眉眼一弯,瞬间就叫那令翩羽不安的锐利和冷漠消失殆尽。
  翩羽悄悄松了口气,以指尖试着周湛下巴上的胡茬笑道:“爷也长大了呢。”
  这会儿许妈妈才刚收拾了浴室出来,一抬头,就看到周湛和翩羽两个紧靠在一起,相对坐在那竹榻上,彼此的手,竟是肆无忌惮地摸着对方的脸。
  她一阵大惊,再扭头一看三姑和阿江,竟都垂首站在廊下,仿佛谁都不曾看到这不成体统的一幕一般。许妈妈顿觉一阵失望。三姑和阿江对翩羽的好,她是看在眼里的,可显然这点好,仍是以周湛的意志为主。
  “咳咳,”她故意用力咳嗽两声,叫着阿江道:“姑娘头发还湿着呢。”
  周湛抬眸往许妈妈身上淡淡瞅了一眼,便伸手拉下那被翩羽胡乱裹在头顶的巾子,一边拭着她的湿发一边道:“你如今这模样,怕是再怎么把你打扮成个小厮,也没人肯信了。”
  翩羽顿时想起他受罚的事来,忙道:“我没给你惹麻烦吧?”
  周湛还没答话,许妈妈那边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试图要从周湛手里抢过那巾子,僵着一张脸笑道:“哪能叫爷做这等事……”
  “没事。”
  周湛避开她的手,飞快地看了一眼三姑。三姑立马过来,毫不犹豫地将许妈妈给拖开了。
  许妈妈无奈,只得望着翩羽的背影叫了声,“姑娘!”
  翩羽回头看看她,许是觉得许妈妈的话有理,便也伸手去接那巾子,不想仍叫周湛拨开了她的手。
  “我来。”他道。
  她看看他,见他一脸坚持,便放了手,又熟不拘礼地将两只脚也缩上竹榻,盘腿坐在周湛的身旁,接着刚才的话题又道:“我爹说,你都是因为我才惹上的麻烦。”
  话虽如此,她这随意的举止,却显然显示出,她对徐世衡的话并不以为然。
  周湛笑道:“别听你爹的,他不过是想诓你回家罢了。”
  “可你是因我才被人弹劾也是真的。”翩羽歪头道。
  周湛垂眼,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便叹息一声,拭着她的发尾道:“你不过是个引子。就算没有你,也有别人。”又道,“你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何况,你若真给我惹了麻烦,我早把你甩开了。我可不是那种为了别人会不顾自己的人。”
  翩羽眨眨眼,望着他一弯眼眸,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乖乖在这里等你来接我呢。”
  周湛那拭着她头发的手不由就是一顿,再次垂眼看向她。就只见她咬着舌尖,那笑容笑得甚是调皮——忽然间,他了悟到,虽然翩羽对她是否造成了他的麻烦有些忧心,但她显然也相信,他能处理好。
  这份信任,忽地就令他心头又缠绕上那种细细软软难以描画的感觉来。
  这陌生的感觉令周湛有些困惑,便摇了摇头,暂且放下这困惑,又问了一些徐世衡的事,知道他只来看过翩羽一次,之后就只是派人过来而已,便讥嘲一笑,二人撇开那人不提。
  翩羽坐在那里,东拉西扯地和周湛闲聊着,一边任由周湛擦拭着她的头发,一边默默打量着周湛。
  只不过半年未见,周湛就似变了很多,不仅是个子变得更高,肩变得更宽,更多的,是他身上的某种气息变了……
  翩羽悄悄凑到他的怀里,又悄悄深吸了一口气。
  周湛的身上,似多了一息淡淡的、如松针般冷冽而刚劲的气息。
  她抬起头,恰正好看到他那截颀长的颈项。月光下,那如天鹅般优雅的脖颈中间,有着个明显的突起。突起的下方,两条线条交汇处,是个凹陷下去的小小坑塘。
  翩羽觉得她以前好像不曾在他的脖子上看到过这样的突起和凹陷,便以为他是瘦的,叹息一声,盯着那凹陷处喃喃道了声:“爷受苦了。”
  周湛却是不知她的所想,只垂眼看着她微微一笑,又招手叫过阿江,从她手里换了块干毛巾,一边继续擦着翩羽的头发一边道:“苦倒是不苦,只当是给老祖宗守孝了。不过,也亏得有你的那些信,不然整天无所事事,也是很难熬的。”
  翩羽心头一阵柔软。周湛原就是个随性不爱受束缚的,偏如今竟被困在皇陵里,可想而知,那生活要多枯燥无聊。
  “倒是你,”周湛将毛巾盖在她的头上,搓揉着她的头顶道,“从信里就能看得出来,你这日子,过得可真够惬意的。”
  这带着嫉妒的声调儿,顿叫翩羽抓住他的手腕,一脸内疚地抬头望着他道:“竟是我没想周全。我只想着爷在那里很是受煎熬,才故意把信写得有趣了一些,倒是没想到这信会叫爷看了难受。下次我再不那么做了。”
  她的手,软软地圈着他的手腕。那柔软的触感,顿令周湛心头又翻腾起那股令他困惑的细软感受来。
  这一回,他并没有将那种感觉推开,而是默默由她握着他的手腕,细细品味良久,却终究还是不能理解这陌生感觉的由来,便叹息一声,拉开她的手,又继续替她擦着头发,一边道:“那可不行,我可就靠着你的信度日呢,下次你得写得更有趣些才行。不仅是你的事,还有这村子里其他人的事,我也觉得很有意思。比如你那个四婶,和她婆婆斗法,就挺有意思的。”
  五奶奶强硬了一辈子,治四婶原是手到擒来的事,偏她儿子四叔是个耳根子软的,又经不得枕头上的香风。前些日子,四叔竟瞒着五奶奶,偷偷用卖小猪仔的钱,给四婶和花花母女俩各添置了个不能吃不能用的银耳坠子,直气得老太太躺在床上装了半个月的病,骂四叔一家都是“败家子”。
  翩羽笑着将这件事的最新进展告诉了周湛,又问着他,“都忘问了呢,爷是怎么来的?皇上放爷出来了?”
  “没有。”周湛淡淡一笑,“自然是溜过来的。”
  不仅是那个五奶奶会装病,他也会。这会儿长寿爷正在皇陵那里替他打着掩护。
  翩羽吓了一跳,猛地跪坐起来,摇着周湛的肩急道:“爷怎么能这么胡来?万一被人发现,那可是欺君之罪!”
  周湛挑眉笑道:“你要告发我?”
  翩羽皱眉,气恼地一推周湛的肩,噘着那丰满的下唇道:“不识好人心!”
  此时二人靠得极近,她那泛着水润的唇,几乎就在周湛的鼻尖下。看着这饱满的唇,不由就令他忆起他的指尖抚过她唇上时,那柔柔嫩嫩的触感来。
  他心头一痒,忍不住伸手点在她的唇上,笑道:“原还说你长大了,竟还跟个孩子似的爱嘟噜着个嘴儿。果然是只长了个壳儿,没长芯儿。”
  翩羽恼了,张嘴就咬住了周湛的手指。
  周湛没想到她会咬人,一惊,待要回抽手指时,却是无意中勾到她口中某个柔软而温热的物体。顿时,一股难以形容的酥麻延着手指窜上他的脊背,又延着那脊背,往下窜至一个令人尴尬的所在。
  如今已是十七岁少年的周湛虽不曾近过女色,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感觉到身上的变化,他忽地就是一阵脸上发烧,手指飞快地缩了回来,垂着眼眸道:“你属狗的不成?”
  翩羽却是不知这无意间的打闹,竟会勾起对面少年心底的骚动,只弯着那双纯净的眼眸笑道:“爷忘了?我原就是属狗的。”
  周湛飞快抬眸看她一眼,脸颊上的热度更显滚烫,后背竟隐隐冒出汗来。他绷紧了身躯,又悄悄屈起一膝,将那替她擦拭头发的巾子放在膝上,装作无事人儿一般,放缓了呼吸道:“啊,我还真是忘了。”
  就在他放轻了呼吸,暗暗调整着心绪时,那鼻尖下,忽地又冒出那张白净的小脸来。
  “爷怎么了?”翩羽问着他,又伸手覆到他的额上,“是病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鼻翼间,隐隐飘着股淡淡的幽香,周湛悄悄握拳,却怎么也止不住一阵心擂若鼓。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周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伸手拿开她覆在他额上的手,沙着嗓子嘟囔道:“这天儿也太热了!”
  翩羽退回去,却是一阵歪头,道:“你不会真病了吧?怎么连声音也哑了?”
  周湛的脊背一僵,猛地将膝上的巾子往翩羽的头上盖去,推着她喝道:“坐到那边榻上去!两个人挤在一处,热也不热!”
  ☆、第九十九章·男女有别
  第九十九章·男女有别
  次日一早,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一只早起的鸟儿怯生生地试啼了一声儿,不想这一声儿未曾惊起那早起的虫儿,却是先惊起了一个不该惊起的人儿。
  原正沉睡着的翩羽忽地从枕上抬起头,四下里茫然一看,这才发现,她这会儿正睡在自己的床上。想着昨晚她硬撑着不肯睡去时,是在凉榻上的,她猛地跳将起来,连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就急急奔出门去。
  门外,光线暗淡的庭院里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两张空空的竹榻。
  她转身就奔向上房,推开上房的门,里面果然也是空荡荡的。
  翩羽走到那张床边,伸手摸摸那不曾有人睡过的竹枕,忽地鼻根一阵酸涩,忍不住就吸了吸鼻子。
  昨晚周湛就告诉她,他要赶早回去。她不愿意错失和周湛说话的机会,便拉着他一阵天南地北地胡扯,不想她终究没能撑得住睡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已是人去楼空。
  周湛竟都没有惊动她,就这么回了皇陵。
  翩羽又吸了一下鼻子,伸手抹去眼里的湿意,回身来到庭院里,在周湛睡过的那张榻上躺下,抠着那竹榻,噘着嘴儿小声抱怨道:“太不像话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她蜷在那榻上,在晨雾中渐渐又朦胧了过去。
  等三姑等人从房里出来时,就惊讶地看到,昨儿明明被周湛抱回房去的翩羽,竟仍睡在露天的榻上。
  许妈妈却是比那二人更加注意到,翩羽睡的是王爷睡过的那张榻。她的脸色顿时便是一阵不好。待神情蔫蔫的翩羽用完早饭,又找着借口支走了那不可靠的三姑和阿江,许妈妈便盯着翩羽的双眼道:“姑娘,如今你年岁一年大过一年了,可不能再是这般孩子心性,万事得自个儿拿着分寸才是。”
  她说得那般隐晦,翩羽自然是听不明白的,只迷茫着双眼默默望着她。
  她这天真的模样,看得许妈妈心头一阵黯然。想着如果四奶奶还在,这些事怕是早就由四奶奶教给她了,也不至于叫她至今还如孩童般懵懂。
  她叹息一声,握着翩羽的手,语重心长又道:“姑娘如今已经十三岁了,转眼就是大姑娘了呢。以往您年岁小,和王爷那般打打闹闹倒也没什么,别人看着也不过当你是个孩子,不会计较什么。可如今你大了,就再不能那般没个界线的任由王爷胡闹。王爷一向有着荒唐的名号,就算他行为有什么不妥,别人也不过说一句‘荒唐’二字。可落到姑娘身上,怕就没那么好听了。偏姑娘如今又陷在这府里,我又瞧不出王爷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现如今咱们也只能守好自己,千万别叫自个儿吃了亏才是。”
  许妈妈自个儿觉得,她的这番说辞已经够直白了,偏那翩羽心性未开,仍是听了个云里雾里,只当许妈妈是在怪她昨儿不该叫王爷做了丫环的活儿,便笑道:“我也没想叫他替我擦头发,是他自个儿坚持的。”许是见许妈妈脸色不对,她撇着嘴又道:“姥姥又不是不知道,爷的脾气怪着呢,他要擦就由着他擦去,我还正好躲懒了呢。”
  这话直噎得许妈妈恨不能一阵捶胸顿足。咬牙半晌,终于顾不得其他,直言又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拿王爷当自家人,可王爷到底不是姑娘的家人,他是外男,姑娘却是个姑娘家!”
  翩羽一怔。打小她就是被徐家人关着长大的,都不曾见过什么外男,后来在舅舅家,身边的男子也尽都是她的亲人,且后来周湛又那般宠着她,叫她下意识就拿周湛当了家人般对待。如今经许妈妈一提,才叫她忽地意识到,周湛并不是她的家人。他,是个跟她不相干的男子……
  而她,是个女孩儿……
  只听许妈妈苦口婆心又道:“姑娘心思单纯,遇到王爷那般胡来,姑娘自然不会往歪处想,可别人会怎么看?终究是男女有别,王爷那般做也是对姑娘的不尊重。姑娘下次万不可再叫王爷这般对你不尊重了。”
  翩羽眨眨眼,却是忽的就忆起她靠近周湛时,隐隐闻到的那股如松针般冷冽的气息来。
  这,不会就是男孩子身上独有的味道吧?
  这,就是“男女有别”?
  这般想着,翩羽的脸竟渐渐就红了,那小心肝儿也跟着一阵莫名其妙地乱扑腾……
  见翩羽红了脸,许妈妈以为她终于知道害羞了,不禁如释重负,伸手欣慰地摸着翩羽的头道:“下次记得避着王爷一些,一天大似一天了呢。”
  而许妈妈若是知道,她的这番劝谏,虽如愿叫翩羽头一次意识到“男女有别”,可与此同时,也叫她更加意识到,王爷和她之间的不同,且还因那点不同而脸红心跳,怕是许妈妈就没那么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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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周湛回到皇陵时,长寿爷那里早吓出了一身的毛汗。
  却原来,好死不死的,周湛这里才潜出皇陵,那边宫里就派人送东西过来了。若是平时,周湛称病不出也没什么,可病到都不能亲自出来谢恩,那可就是大症候了。奉旨过来送东西的老太监听说后,当即便把这件事当作个大事件给报去了宫里。偏周湛走时,只说被困在皇陵小半年憋屈得狠,要溜出去透口气,却不曾告诉过长寿爷他要去哪里,又要去多久,长寿爷生怕宫里派了太医过来,那“病人”还没有赶回来,当下急出了一身的痱子,也亏得王爷运气好,竟赶在太医到来之前溜了回来。
  “可吓死老奴了!”长寿爷低声抱怨着,三下五除二地把周湛身上的小太监服饰给扒了,又将他塞回床上,道:“待会儿太医过来,若是见爷昨儿还病得不能起床,今儿竟全好了,还不知道要往宫里怎么报呢。若是再被有心人抓住做了文章,平白又要惹出什么是非来了。”
  周湛连夜赶路,原就困得不行,便打着哈欠挥手道:“你想多了,不是谁告我的黑状都能告得下来的,老爷子想拿我作筏子时,没人告状我也是只筏子,他若不想动我,谁都动不了我……”
  说着,一翻身,抱着那蚕丝薄被就进入了梦乡。
  周湛醒来时,只见满室的昏黄,显然此时已经黄昏时分。而虽说这寝室里镇着冰块,他身上的丝质中衣仍是被汗水浸透,这会儿正牢牢粘在他的身上,令他很是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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