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柳新眉比她们小了一岁,今年十三,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她倒没有因为高明瑞得罪了她娘而迁怒于翩羽,反而觉得高明瑞那个性情,翩羽在家里怕也是受欺负的那一个,顿时对她产生出一种同仇敌忾之心,几乎是一下子就跟翩羽亲热了起来。
吃酒时,她们仨人也一直挤在一处。
虽说已经下定决定不受那个人的影响,可翩羽忍不住还是想要看一看那个人看到她时,会不会有什么表示。只可惜,如今她身边有了朋友,且那人又是个有着荒唐名号的男子,轻易到不得她们这边,倒叫她微微有些失望。
“对了,你也是刚回京城的?”柳新眉忽然道,“那你打算考哪个书院?我爹和我哥非逼我去考杏林书院,可那个书院很难考的。”
“不难不难,”赵艾娘说着,回头去推翩羽的肩,“你也考杏林书院吧,那样咱们仨就可以天天在一处了。”艾娘就是杏林书院女子院的学生。
“还有卉姐儿。”柳新眉探着头道,“敏敏娘说,他们也打算考杏林书院呢。”
卉姐儿是钟离疏的侄女。
听着这些熟悉的人名,翩羽忽然觉得,她被人认出来大概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怕吗?
不,翩羽不怕,她甚至有些期待,唯恐天下不乱的期待。以及……
某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或者说就算意识到,也以为已经被她驱散了的……期待。
☆、第一百五十八章·周湛病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周湛病了
其实就算周湛没有那个荒唐不靠谱的名号,翩羽也不可能在六公主的府上看到他。
因为他病了。头疼咳嗽流鼻涕。
十一公主周泠上得清水阁二楼,一抬头,就看到走廊上的竹帘全都高高支了起来。周湛躺在那张他最心爱的摇椅里,正隔着那排大敞的雕花窗棂,若有所思地眺望着楼外的风景。
如果周泠足够熟悉王府的地形,她就该知道,周湛这会儿看着的地方,是树荫遮蔽下的西小院。
直到十一公主绕过他,在他脚边的一个鼓凳上坐下,又支着手肘托着下巴直勾勾望着他,周湛这才从窗外收回视线。
他懒洋洋地看她一眼,然后施施然伸手从一旁小几上放着的一叠帕子中抽出一条,旁若无人地、不雅且又响亮地用力擤了擤不通气的鼻子,直惹得十一公主一阵嫌弃地皱眉,这才有气无力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来啦。”
十一公主看看他手上的帕子,撇着嘴道:“你再这样,我可走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以后也别想再叫我帮你,更别想叫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那些事!”
最后那句话虽然有些绕舌,却顿时就叫因头痛鼻塞而脾气乖戾的周湛熄了火。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帕子抛出窗外,冲着十一公主摊开空空如也的掌心以示诚意。
十一公主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没再刁难他,便将今儿六公主府里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我原还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去接近她呢,偏巧她就跟三丫头撞了个正着,倒省得我费脑筋编借口了。”
又道:“不过,我看你家小吉光根本就不需要人帮忙,人家可不像你,整天阴阳怪气古怪得紧,那么开朗活泼的一个孩子,到哪里交不到朋友?都不用我出手,人家就跟赵家四丫头,还有柳家那个小丫头打成了一片。我还听到柳丫头主动约她一起却报考杏林书院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观察着周湛。
周湛头靠着摇椅,双眼微合,两只手肘搁在扶手上,十指指尖相对,两条大长腿交叠着,一只脚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地板,摇晃着身下的摇椅——这副模样,忍不住就叫十一公主觉得,她好像是个说书先生,而他,则是个闭目听戏的茶客。
“你有什么打算?”十一公主道。
周湛默默晃着摇椅。
周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便不满地伸手去推他的膝盖,“你倒是说话啊!”
周湛闭着眼指了指嗓子,“疼。”
周泠一撇嘴,“借口!”顿了顿,又道:“你真要娶你那个表妹?”
周湛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
“那小吉光怎么办?”十一公主忍不住又推了一下他的膝盖。这一下用力有点大,直接把周湛的二郎腿给推得散了架。
周湛这才睁开眼,看着她吐了四个字:“她回家了。”
之前他只是一两个字地往外蹦,叫周泠还不曾注意到他的声音。如今这字数一多,便叫她听出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如一面破锣一般。
“哟,都这声儿啦。”她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会儿,见周湛一直蹙着那八字型的眉尖,便渐渐收了笑,望着他正色道:“你可想好了。”
周湛斜睨着她,“你可想好了?”
同样的四个字,他的是问句。
周泠学着他之前无所谓的样子摊了摊手,“我嫁谁都无所谓,反正我心里本来就没人,等嫁过去之后再学着喜欢上人家就是。倒是你,”她忽地探身过去,“你、心、里、有、人。”
她的手指一字一下地戳着他的膝盖。
周泠以为他会否认,周湛却只是看着她仍戳在他膝盖上的手指一阵沉默,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周泠皱起眉,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不会真想娶那个白灵吧?!”
周湛抬头看着她,没吱声。
周泠有些急了,“你之前不是还说,娶个不喜欢的人回来,是对人家的不公平吗?”
“自找的不算。”周湛道。
想着白家人最近的积极,周泠又是一阵皱眉,才开口说了个“可是”二字,就又被周湛打断了。
“权宜之计。”他说了这四个字后,就痛苦地捂着嗓子休息了一下,才继续又道:“谁逼我,我就祸害谁,活该。”
“活该?!”十一公主恼了,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谁活该?白灵吗?她又哪里惹着你了?!你以为你这样就祸害了逼你的那些人吗?不,你祸害的只是白灵!‘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白家要逼她嫁,就算她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嫁!你以为我这些年为什么那么小心谨慎不让自己喜欢上任何一个人?就是因为我害怕!我怕万一哪天我喜欢上了谁,却又没办法嫁给他,然后被人逼着跟某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辈子捆在一起,一辈子不如意!所以我宁愿谁都不喜欢,嫁谁都一样!可你心里已经有人了,你喜欢小吉光,你为什么不干脆娶了她?以她如今的身份,你争取一下,你们俩的事应该不难,为什么你反而要娶个你都不待见的姑娘?你……”
“因为我不结婚!”
周湛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又连连咳嗽了半天,直到长寿爷惊慌地跑上来。一通忙碌后,周湛终于不咳了,看着默默站在一旁的周泠挥手道:“那原就是我随口一说的气话。放心,我谁都不会娶。”
他原就不是真心想要娶谁,原就只是赌气的话,可似乎谁都当真了。包括白家人。
“你喜欢小吉光,不是吗?”十一公主不依不饶道。
周湛闭眼沉默半晌,才长叹一声,揉着抽痛的额角道:“我不想承认……”
“可又不得不承认。”周泠替他补充道。
此时,长寿爷已经再次退到了楼下,楼上只有周湛和十一公主。竹帘外,烈日下的海棠树被晒得蜷了叶子,远处的蝉鸣有一声儿没一声儿的叫着,叫得人心空落落的似有回声一般。
半晌,周湛才沉痛道:“是啊,不得不承认。”顿了顿,他又道,“承认也没用,我不会结婚。”
“为什么?”周泠追问。
周湛拿开压在额上的手,目光幽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别跟我装傻,你知道我的身世的。”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就这件阴私事开诚布公。十一公主顿时便哑了口。
一阵沉默之后,十一公主叹道:“小吉光呢?她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
周湛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咳嗽了两声,低声重复道:“她回家了。我已经送她回家了。”——那意思,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感情,都已经再无关系了。
清水阁显得空旷的二楼上又是一阵沉默,十一公主长叹一声,道:“但愿她对你的感情,不是你对她的那种。如今她已经十四了,过个两年就该嫁人了,如果她心里有你,却要被人逼着嫁给别人,那她也太可怜了。”
周湛闭着眼,手腕搁在额上,默默听着周泠走下楼梯的声音,然后睁开眼,看到头顶的房梁在旋转,便又默默闭上了眼。
她的心里有他吗?
有的。他知道有的。那丫头在他面前,永远是那么一往无前,永远是那么毫无保留……
他希望她能忘掉他吗?
不,他不想,真心不想,自私的不想……
眩晕中,他好像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爷!”——这是生气的。
“爷……”——这是无奈的。
“爷……”
带着娇憨的她,就那么仰着头,一脸信赖地望着他,他却连当面跟她说声“再见”都不敢……
*·*·*
周湛咳得喘不过来气时,翩羽正被柳新眉和赵艾娘一左一右地拉着,在恒天祥京城总店的二楼,隔着栏杆往楼下看着热闹。
是女孩子就没有不喜欢漂亮衣裳、精致首饰的。以前在王府时,翩羽的衣裳都是由周湛把恒天祥的人叫进王府去给她量体裁衣。后来回到状元府,她又一直在装病,所以她的衣裳也是把人叫到府上去给她定制的。这么跑来恒天祥的总店,她竟是头一次。
“怎么样?”四姑娘赵艾娘拿手肘撞了撞翩羽:“这可比把人叫回家裁衣裳好玩吧?”
翩羽伏在二楼的栏杆上,探头看着楼下那些一边挑选着衣料,一边大声讨论着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笑道:“这哪里是来买衣裳的,明明就是来拉家常的嘛。”
“你才知道呀!”柳新眉站在她的另一边,也探头看着楼下大堂里的热闹,一边假装是个老客一般,指点着四周给翩羽介绍道:“这一楼是大堂,都是些普通的客人,二楼是给人定制衣裳的雅间,三楼以上可就要他们店里发的牌子才能上去了。听说三楼以上的师傅,都是专门给宫里做活的。我娘就有那么一块牌子,不过我跟我娘说,我们是要去买文具,就没敢跟她要,下次我再带你去楼上转转。”
赵艾娘听了,便隔着翩羽拍了柳新眉一记,笑道:“快别吹了,牛皮都被你吹炸了!你回京不过才两个月,装什么熟客。你不知道吗?只要你家有牌子,给伙计报一声你就能上去了,不需要你亲自带着牌子的。”
见漏了馅,柳新眉立马冲着翩羽和艾娘翻着下唇做了鬼脸,逗得翩羽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捏她。她的手才刚伸到一半,就忽地一僵,又飞快地缩回了手。
那一刹,她忽地就想起,每当她噘嘴时,某人也爱这么伸手去捏她的……
顿时,楼下的吵闹便叫她觉得一阵头痛。
“走吧,”她道,“我们又不打算做衣裳,原就只是看个热闹,柳二哥还在外面等着呢。”
☆、第一百五十九章·偷听无好言
第一百五十九章·偷听无好言
翩羽和柳新眉、赵艾娘从恒天祥总店里出来,一转身,三人便进了旁边的一座茶楼。
才刚拐过二楼的楼梯,翩羽便听到柳新眉冲着楼梯上方兴高采烈地叫了声“二哥”。她抬头看去,脚下忽地就是一顿。
只见二楼的楼梯口处,一个手拿折扇的白衣少年正背光而立。光线从他的身后投过来,给他整个身形都打上了一道虚虚的光圈。
忽地,翩羽只觉得眼前一花,心脏更是狠狠抽搐了一下。有那么一瞬,她忽然就想到,在很久以前,也曾有这么个白衣少年,似这般背光而立……
那时候,她还愚蠢地以为,那人是想要轻生……
“回来了?”那个身影温声笑道,“又瞎买什么了?”
这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温和语调,顿令翩羽猛眨了一下眼。于是那背光少年的眉眼就这么清晰了起来。
却原来,楼梯上站着的,是柳新眉的二哥,柳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