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蓝贝贝坐在书桌前,随便翻看了几本书,笑着摇头:“最近太子的功课紧了,皇上对他很严苛,连带我也要受罚。我的日子可不好过。”抬手把笔架上的狼毫取下来,细看了一会儿:“还是御制的东西好。”提笔随便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昭明凝视着他,然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她亲自将茶水倒进砚台里,碾碎了松烟,慢慢地给他研磨,然后说:“难得今日有空,劳烦你帮我写个东西。”
  蓝贝贝有些意外,微微侧着脸:“不必客气,写什么?”
  “休书。”
  蓝贝贝表情僵硬着,把笔放下了。
  昭明的表情很平静,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决定是不可更改的。
  “公主,”蓝贝贝推开椅子站起来,他知道他说服不了这个聪明而有主见的女人,但他还是徒劳地挣扎着:“我们还没到那种地步,更何况,这件事情引起的后果你有想过吗?”
  昭明早已经把整件事情想的清清楚楚,她说:“这封休书,是写给我,而不是给凌国的长公主。在外面,咱们还维持原先的样子。但是私下里,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了。”她不想凑合,这种拖泥带水、貌合神离的婚姻关系,真是受够了!
  昭明单手搭在椅背上,鲜红的指甲轻轻叩击桌面,目光威严锐利:“过来。”
  蓝贝贝有些慌乱,他站在原地,忽然开口:“你还怀着我的孩子。你要让他一出生就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
  昭明简直要笑了:“我们现在的家庭本来就是碎的。我要教给这个孩子的第一课就是,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真是愚蠢。”蓝贝贝打断她,很痛心地说:“皇帝把你宠坏了,让你看不到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我现在告诉你,这张休书对我毫无影响,但对你,却是一把枷锁,你会顶着昭明公主的头衔,私下里过着孤独无依的生活,这就是你的一生。”
  昭明微微张着嘴,像是在思索,又像是觉得很好笑,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她个子很高,踩着一双厚底的靴子,裙摆衣袖随着她的步伐晃动,虽然上身有些臃肿,但她还是一个仪态万方的女人。
  昭明微笑着看他:“我会孤独一生吗?我可是全天下的女孩子中,最荣宠高贵的。”她随便推开窗户,瞧见一个罗汉似的大和尚,捧着木鱼匆匆而过。
  昭明看清了那个人,遂开口道:“枯荣大师,劳驾您过来一下。”
  枯荣奉旨来宫里念经,听见了昭明的话,虽然不情愿,还是犹犹豫豫地走进来,靠着门边站定,合掌道:“阿弥陀佛,请问……”
  “枯荣哥哥,我跟驸马离婚了,你愿意娶我吗?”昭明冷不丁的问。
  枯荣睁圆了眼睛,最后苦笑了一下:“公主,贫僧是出家人,不涉世俗红尘,两位施主还请慎重,正所谓百年修得……”
  昭明低头拉开梳妆台,单手拎起一把乌黑的火铳,枪口指着枯荣的脑袋,她的声音轻而不耐烦:“愿不愿意?3、2……”
  佛珠咚地落在了地上,枯荣和尚很没尊严地举起了双手:“我愿意。”
  昭明微笑,很满意地点头,枪口往外一指:“行了。”
  枯荣贴着墙壁蹲下,把佛珠捡了起来,却没有动,他干巴巴地张口:“出家人不打诳语,其实我……”
  昭明把火铳往桌子上一摔:“滚。”
  枯荣被斩断了话头,很忧郁而狼狈地走了。
  昭明转过脸,发现蓝贝贝也双手举起,紧靠着墙壁,一脸惊恐地模样。
  昭明手腕翻转,用火铳的枪口轻轻挠了挠鬓角,下巴微抬,指了指桌面:“可以过来了吗?”
  蓝贝贝点头,心悦诚服地坐在太师椅上,铺开白纸,拿起狼毫毛笔,唰唰唰一挥而就,把这封休书给写完了。然后还嘟着嘴巴吹了几下,待墨迹干了,恭恭敬敬第呈给了昭明。
  “其实你是一个很有趣的女子。”蓝贝贝见她把火铳收了,方才开口道:“我们的确很不般配,在一起只会彼此折磨。”
  昭明将那封休书收起来,注视着蓝贝贝,半晌才开口道:“知道我怎么评价你吗?”
  “你是一个很冷血的人。”昭明平淡地说:“你不值得被人爱,也不配去爱别人。”
  昭明以为,在结束了这段婚姻后,她多少会有些失落,但实际上不是!她非常开心!她走在青石路上,皇宫的天空变得开阔了,花草更加芬芳鲜艳,晚风穿过她的衣袖,她好像下一刻就要飞起来了。
  宴会将要开始的时候,灵犀赶来跟她会面。她看了灵犀一眼,未语先笑:“怎么穿成这样?”
  灵犀梳洗了一趟,一点粉黛都不擦,又把周身的珠翠首饰全摘了,只穿一身半旧的藕荷色裙子,头发被丝带束起,挽在脑后。她本来就忐忑,又被昭明笑得莫名其妙,只好说:“是你叫我不要打扮的嘛。”
  “我叫你不要过分打扮,你倒好,素面朝天就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田间送饭的村姑。”昭明摇摇头,她今天心情好,也就不计较了:“算了,你跟在我身后就是了,没人会注意你的。”从头上摘下一支金钗,簪在了她的发间。
  御花园里张灯结彩,仙乐飘飘。那些皇亲国戚们各自在酒席前落座,待凌帝进来后,众人移席跪拜,凌帝与皇后一起在主位上落了座,然后众人才平身坐下。凌帝今日心情很好,抬眼一看,见满院子里珠玉满堂,皇族子女皆是锦绣人物。高瑟王子独居一隅,月光下更是丰神俊朗。凌帝微微一笑,心想这个王子虽然是外族,倒像是个有礼貌的世家子弟。往后他要在京久居,可以叫内务府给他置办一房家眷。
  宴席开始后,一名江南女子抱着琵琶,独坐在秀凳上,调拨琴弦,轻启朱唇,声音婉转高亢,可裂金石。众人都喝了彩,然后才热络起来,凑在一起聊天。凌帝转过脸,笑道:“小锦,不要喝酒,你今日……”正说着,忽然沉下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灵犀:“你怎么回事?”
  灵犀夹了一筷子鸡肉,有些迟疑着停在半空中:“我怎么了?”
  “你这衣服!这头发!”凌帝恨恨地指着她:“今日是上元节,你穿成这样是要给谁嚎丧呢!”
  灵犀讪讪地放下筷子,往昭明身边缩了缩。
  “她丈夫今日尾七。她祭拜去了。”昭明随口说了一句,低头剥桔子。
  凌帝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好转过脸跟皇后聊天。
  “那位小王子在京城倒也住的习惯。”
  皇后笑道:“他来过皇宫几次,虽然腼腆内秀,其实是个很乖的孩子。太后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听说他的发妻没了,还张罗着在王侯公卿间为他物色一位女子续弦。”
  凌帝哈哈笑了笑,见几个年轻的公主皇子们争相传递纸张,于是问道:“几个孩子在玩什么?”
  青雀公主走上前来,回禀道:“我们在比赛填曲呢。”把几张写成的曲子呈给皇帝。凌帝粗略浏览了一遍,称赞道:“皇儿们的学问又精进了。”因见高瑟的案桌上也有白纸,于是问道:“王子也有墨宝吗?呈上来给大家看看。”
  高瑟的脸颊被灯光照得白白的,他随手一扯,揉成了一团:“我不通文墨,还是不要献拙了。”他旁边的三皇子是顽皮的,早就夺了那张纸,笑着呈给了凌帝,又说:“小王子以前在江南读书,也是有学问的呢。”
  凌帝将那张纸展开,看了一遍,先笑了起来,又叫三皇子诵读一遍,那是一首婉约的曲子:“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不梳妆又怕人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曲子不见多少才华,然而意趣深远。旁人笑笑也就罢了。唯独皇帝离灵犀近,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灵犀涨红了一张脸,恨得咬牙切齿。只低着头把肉骨头咬的咯吱吱响。昭明也有些诧异,轻声问:“你怎么惹上犬戎王子的。”
  灵犀咕哝道:“我不知道他是王子,他就是白天把我带回皇宫的人。”昭明听了,想了想,叮嘱道:“别搭理他就是了。”
  偏偏青雀公主是爱凑趣的,当着众人的面笑着说:“我们几个姊妹学问浅,写出来的东西只能博人一笑,昭明姐姐学识渊博,不如写一首好的,让大家长长见识。”说着叫宫女把纸笔呈到了昭明的案桌前。
  昭明心里骂了一声小蹄子,冷淡地说:“我不爱吟诗作词。”她觉得这是穷酸文人才做的事情。
  皇帝也素知她的性情,于是摆手叫宫女把东西收了。谁知灵犀轻声说:“我帮你写几句吧。”不待旁人答话,她伸手握住了笔,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将纸张扔给婢女,轻声说:“拿去吧。”
  众人皆是一愣,凌帝不知道她学问的深浅,于是叫婢女把那张纸拿来,自己先看了,又是忍不住要笑,然后才叫青雀公主念了:“雁北飞,人北望,抛闪下明妃也汉君王,小单于哑剌剌把盏唱。东边有多酪牛,黑河有单尾羊,她只是思故乡。”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又称赞佳木才思敏锐。高瑟王子虽然被灵犀比喻成和亲的王昭君,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拱手说:“中原果然人才济济,在下心服口服。”
  凌帝听了十分喜悦,对灵犀也和善起来。他看了看丰神俊朗的王子,又看了看没精打采的灵犀,心里慢慢升起了一个想法,他笑着说:“小孩子家斗嘴,不过是小聪明而已。”将高瑟的诗往案桌上一放,对灵犀说:“把王子的诗还给他,算是赔礼了。”
  这些公主们身份尊贵,是从不跟外臣接触,即使见了面,也只是远远地站着,连话都不会多说。皇帝忽然说出这番话,要么是老糊涂了,要么是别有深意。
  灵犀本来就对他很恼恨,今日无端受了戏弄,就再也忍无可忍了。她猛地站起来,直眉竖眼地看着凌帝:“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旁边昭明狠狠地掐了她的手心,她也不理会,只继续说道:“我丈夫坟上的土还没干呢,你就打算把我打发出去,我告诉你,除非是我死了!”她说完这话,不管不顾地站起来,越过众人就走了。
  满院子的人面面相觑,一起跪在了地上。皇帝从未被人如此冲撞过,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当着外臣的面,他又不好说出难听的话,在座位上呆了半晌,他才对皇后说:“这位佳木公主言语颠倒,行为无状,罚她禁足一个月。”又对众人说:“起来吧,小孩子闹脾气,跟你们不相干的。”虽然这样说,凌帝到底气不过,又坐了一会儿就气呼呼地走了。
  众人见此,也不敢大声说话,冷冷清清地坐了一会儿就散了。高瑟王子孤独地在月下行走,一个人乘坐马车回到了他的宅邸。他想,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只是写个曲子玩啊,中原人好奇怪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的两首曲子是元代人写的。我自己不会写,(⊙_⊙)
  ☆、浅水湾的月色
  灵犀脸颊通红,双眼含泪,横冲直撞地跑出了御花园,一口气往西直门走。门口的侍卫见了她,要拦不拦地说:“公主,过了子时宫门就要关了。”
  灵犀不搭理他们,快步穿过了护城河,一阵夜风吹过,她站在桥边,直勾勾地看着桥下的黑水,肚子里的酒这会儿翻涌上来,她正自愣神,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灵犀警觉地转过身,对面站着一个衣服华丽的高个子男人。
  灵犀有些沮丧地说:“是你呀。”又转过了脸,声音很飘渺:“你不要过来。”
  “很糟糕的一天啊。”蓝贝贝与她并肩站在桥头,他并不看风景,而是转过脸看她的脸。
  夜风微寒,蓝贝贝的衣服上带着男子的的热度和气息,他说:“我也写了个曲子,想给你听听。”不待灵犀回答,他自己诵道:“伏低伏弱,装痴装落,是非犹自来招惹,任凭他,待如何。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
  灵犀斜了他一眼,懒懒地说:“哦,你这两年竟然读书了。”
  蓝贝贝有点不高兴地说:“我虽然不如你,可也算是有学问的人。”他微笑着看灵犀的侧脸:“皇宫的日子不好过呀。”
  灵犀抬眼四处看了看,脑袋微微一扬:“去外面走走。”
  宫门口零零散散地走着一些太监宫女,蓝贝贝也知道她是担心被人瞧见了说闲话,当下两人趁着月色,骑一匹快马,一口气出了京城,沿着一条官道疾驰而过。道旁的萤火虫宛如星星似的飘荡,两个人一起看得呆住了。灵犀歪着头说话,那风呼呼地刮过来,将她的头发都吹散了。
  “大部分时候,生活很残酷,但有时候也是很温情的。”灵犀说:“我把它当成是修行。”
  蓝贝贝两手环抱着她的腰,兼握着缰绳,他左躲右闪地避开灵犀头发的骚扰,并且笑着问:“那么你的正果是什么呢?”
  灵犀呆了一下,又故作轻松地说:“我不知道,我在等。”
  “和顾庭树在一起,也是修行吗?”
  灵犀认真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他就是那个残酷又温情的,有时候是修行,有时候是福报。”
  蓝贝贝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那我呢?”
  灵犀僵硬了一下,忽然像是醒悟过来似的,用懊丧地语气说:“我怎么跟你一起出来了?真是酒喝多了。”又取笑道:“驸马爷,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昭明姐姐还在宫里等着呢。”
  蓝贝贝不接这个话茬,他继续说:“今天的月色很干净,我们也不要装模作样了吧。虽然我们一生都要做一个合乎道德伦理的人,但是偶尔,也需要把心里面的那个小人放出来自由一下。”
  灵犀笑着摇头:“我心里面的小人说,今天的蓝贝贝同学很奇怪,一定要提防他做危险的事情。”今天的月色太美了,灵犀也很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信马由缰地,两人来到了城外的浅水湾。所谓浅水湾,乃是一个很大的湖泊,平时用来储水兼给雨季的长江泄洪。浅水湾的堤坝修得很高,宽阔干净,坝身通体以白色大理石砌成,又有平稳的台阶,最高处有宽阔的平台,可凭栏观水,是本地人最爱游玩的地方。
  月光洒在白色的石头上,将浅水湾照得宛如蟾宫,他们两个是踏进天宫的两只小蚂蚁。灵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她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照进她的灵魂。
  “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她说:“不过那跟你没太大的关系,因为学堂是平等自由的地方。先生和学生们都喜欢我、认可我。那让我觉得很有尊严。”
  蓝贝贝放慢了步子,跟在她身边,他不喜欢学堂里的生活,那恰恰是他最厌恶的一部分,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在认真听灵犀讲。
  “如果世界能像学堂那么简单就好了。”灵犀最后说。
  蓝贝贝不喜欢平等,他喜欢登高踩低,喜欢欺凌弱小。他说:“学堂里唯一值得我怀念的地方,就是你了。”他看了一眼灵犀,继续说:“我那时候太小了,不知道什么是爱。”顿了顿,疑惑地问:“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
  灵犀有些尴尬地挠头,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只好含含糊糊地说:“额……”
  “你早就知道了?”蓝贝贝惊讶道:“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不是,”灵犀低头道:“昭明和我说过。”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了堤坝上。往栏杆上一靠,只见下面的湖水黑黢黢一片,月光洒下来,条条波纹闪烁着磷光,宛如银鱼一般。石台被晒了一天,此时仍然温热。蓝贝贝腿长,轻轻松松地坐在了台子上,又见灵犀手足并用爬相艰难,就忍着笑把她拉上来。
  灵犀的脚后跟踢着石壁,把丝绢手帕摊在腿上,搓成一个条,捏起两角系在一起,成了一个圆耳朵的老鼠。她拎着老鼠尾巴送到蓝贝贝的脸上,一本正经地说:“咬你咬你。”
  蓝贝贝很无语:“你真幼稚啊。”
  灵犀经常听到这种话,所以无动于衷:“很多人都这么说。”
  蓝贝贝凝望着她,半晌意味深长地说:“但是人不能永远当小孩子啊。顾庭树的离开,对旁人而言或许是祸事,但对你而言,可是一件好事。小鸡离开了鸡妈妈,就会自己长大了。”
  灵犀笑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我会学小鸡。”蜷着腿,把脸埋进胳膊里,大声说:“这是鸡蛋。”又猛地伸开双臂:“破壳!哇唔……”
  蓝贝贝笑着揽着她的腰:“别乱动,小心掉进湖里。”顿了顿又正色:“你在听我说话吗?”
  “你想说就说呗。听不听是我的事情。”灵犀漫不经心地说。
  “好吧,”蓝贝贝无奈地说:“我们继续说这位顾少爷,抚养你、教导你的男人。灵犀,你是真的爱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爱他。如果你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还会选择嫁给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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