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

  一早上招见过几个大臣后,昌平帝在御用南书房里批折子。
  今天他难得穿了一身家常的箭袖便袍,站在御案后头提笔写字。
  内监常安轻轻地走进来,他先飞快地四下扫了一眼,见只有一个大太监和一个少监以及两个侍奉茶点的宫女在屋子里,便肃手立在一边等着回话。
  他站得离圣人的桌子不远不近,趁着五人注意悄悄瞄了一眼,御安上摆着的是新晋镇国将军上的谢折。
  倒不是他眼神格外好,而是镇国将军府上的折子纸一贯特别,都是带着虎爪印儿的,别个在没有敢这么用的。
  据说,刚开始的时候是瑞兽白虎捣蛋,见将军和夫人写字便上去踩两脚,后来将军夫人忽发奇想,便专门做了这种纸,每次写要紧的东西都让瑞兽踩上几脚,美其名曰:“防伪冒”。
  圣人倒是也不责怪,还只让秘书监抄了折子去存档,原本的折子他自己专门收藏了起来。宫里人私底下都说,圣人这是为了借‘瑞气’。
  常安瞄见圣人在折子上写了“知道了,不必称谢,这是你男儿大丈夫自己挣出来的。要谢的话,你夫人的好酒朕还没尝过,不如送朕两坛子。这个谢实惠。”
  常安看得眼睛抽了抽,圣人这是心情好了,不然再不会这么拉家常似地批折子的。难道是安阳侯挨了镇国将军夫人的屁股板子,圣人很爽?
  就这么一眼,常安的心思已经转了好几转,不过人却还是微垂着头,面上除了恭敬,一点看不出神色变化。
  终于,圣人搁了笔,拿起批复的折子吹了吹,放到一边晾干。这才头也不抬地对常安道:“安阳侯那边如何?”
  原来,今个一早,圣人就派了身边的内监常安,带着太医院的太医去看望安阳侯了。
  常安听圣人开口,连忙上前回话道:“太医说一点皮肉伤,没有大碍,稍微休息几天,用些消肿散瘀的药也就好了,只这几天不能坐着,只好趴着了。”
  “此外,镇国将军府上也送了伤药。”他话中顿了一下,偷觑了圣人一眼。
  圣人“嗯”了一声。
  常安继续道:“婢奴去的时候正碰上一件趣事儿……安阳侯正闹着不肯用药,安阳侯夫人便亲自拿去了壳的煮鸡蛋,在、伤处给安阳侯滚鸡蛋,说消肿更好使……安阳侯倒是乐意了。”
  这夫妻俩都够能作的。
  想那安阳侯也是堂堂男儿汉子,怎么学那小儿情态?还有安阳侯夫人,还拿鸡蛋滚!那是女人脸上消肿的好不好!用在糙老爷们的屁股上,简直不知所谓了。
  常安也是不慎看了一眼,当时的情景直叫他心里好不舒服。现在想想还腹诽不已,到底不敢在圣人面前说出来,只能心底想想罢了。
  谁知道安阳侯现在在圣人心里是个啥地位呢!
  不过,想起刚才路上收的荷包,常安暗暗拢了拢袖子,还是决定稍微试探试探。他状似无意地又接着道:“为了安阳侯夫人,安阳侯倒是能好好歇息些日子了……”
  “嗤!”圣人倒是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个施震!”
  却头也不抬,只等墨迹干了,把折子合好,交给等在一边的内监陈省拿去秘书监登记下发。
  而后才道:“赏安阳侯一篮子鸡蛋,两瓶上好的伤药!告诉他,再歇个三两天躲躲羞也就行了,朕冬至祭还得他带了中军护卫呢。”
  常安心中一凛,连忙笑着一躬身,道:“圣人体恤。奴婢这就去办,想必安阳侯很快就能痊愈了,好为圣人效力。”
  见圣人再无话,常安赶紧退了出来。他快步走到一拐角无人处,才停下脚步,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后怕出的细汗,心口咚咚跳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原来安阳侯还是简在帝心,亏得他没贸然说话……
  常安恨恨地咬咬牙,果然这荷包烫手得很呐。
  且不说常安如何,倒是圣人眯着眼睛,看着常安出去了,才淡淡地‘哼’了一声,安阳侯这些人,那是跟着他南征北战杀出来的,用也好,不用也罢,岂是他们这些混账东西能惦记的!?
  “都下去吧!”昌平帝挥退了屋子里的人。大太监连忙一摆手,带着宫女退了出去,关好门,自己则亲自守在门前五步远的地方。
  “暗九!”
  “属下在!”南书房里凭空出现了一个暗卫。
  “去查查,常安到底收了谁的好处?”昌平帝把朱笔在笔洗中涮了涮,顿时一缸清水染成了红色……
  “是!”暗九又消失了。
  自打太上皇贬了昌平帝,说他自己的篱笆扎得不严以后,昌平帝就着手先在自己的皇宫各处加派了暗卫人手。此外还加紧训练新人,他计划十年内,四品以上的官员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得到及时的汇报。
  只不过,眼下还没办法做到哪个地方都有人盯着……
  昌平帝靠在软背椅上,看着御案上的一个甜白瓷的金鱼缸,里头有几尾漂亮的小金鱼在自在地游来游去。这是萧贵妃以往送他的生辰礼物,说是批折子眼睛累了就瞧瞧,也让眼睛和脑子歇歇,东西不算贵重,却难得的是心意。
  一个他强求来的女人,原本一块冰,这几年也被他捂得化了些许,怎么自己的亲娘反倒还扯起他的后腿来?
  ……
  不到半个时辰,暗卫来报:“据查,常安近些日子跟春和殿的一个小太监私下有过来往,今天常安出宫前,又与那小太监在御门前的夹道上短暂碰过面,提到了安阳侯。
  就在常安回来的时候,又在偏殿拐角收了一个扫地内监的荷包,这个扫地内监据查也是春和殿的人。”
  ‘春和殿’是当今太后的宫殿。太后让人使手段让他疏远安阳侯这样的大将……难道她竟然还打了拉拢军中将领的主意?!
  想到这里,昌平帝猛然站起,狠狠地捶了下桌子,冷哼一声道:“查!‘春和殿’的人都跟哪些将领或军中关系有接触,双方都做了什么。记住,任何蛛丝马迹都要查!”
  “是!”
  暗卫退下,昌平帝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这就是他的亲娘!
  此时还不想着收手,竟然还打主意反扑!
  她真的以为他这个皇帝是白干的么。他不由苦笑,看来太上皇说得没错,权力不光对男人有吸引力,对女人也一样!
  想来自古也没有废了在位的太后的,所以,只当他这个亲儿子也拿亲娘没办法是罢!?
  那可不一定!
  昌平帝啪地掰断了一个笔管。
  “密十一!请宗正大人,午后到内书房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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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天气有些反常,已经十一月初了还没下大雪,此时南书房外面还有几丛各色菊花盛着。这些菊花是经过御花园里的花匠精心打理的,此时梅花和茶花都不到季节,除了少数院子里有几株玉兰树,重要的宫殿外头能看见菊花也十分的难得了。
  大太监万和揣着手,眯着眼瞧着眼前的花丛,耳朵却随时留意着书房里的动静,见这么久了,圣人还没叫上茶水,只怕又是气得不轻。
  他是跟着圣人出生入死过的,他本来几乎一刀被倭寇给劈了,是圣人从一旁冲过来救了他,那时的圣人已经即位,而他不过是个随身的内侍。
  可圣人还是救了他,圣人说,在战场上的生死面前,只有敌人和战友袍泽,救他是当他也是战友。
  从那天起,他就真心实意地跟着圣人,再没半点私心。
  就在万和想着是不是进去看看的时候,远处传来一串的脚步声,紧接着有孩童稚嫩的说话声。
  万和眼睛一亮,救星来了!他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是小老十来了吧?”听到万和和孩童的说话声,昌平帝扬声问道。
  不一会儿,万和便带着几个小皇子走到门前,禀告道:“回圣上,是十皇子和十一、十二、十三几个小皇子来看圣上了。”
  能这么不经事前通报,就随意往来圣人内外书房的,也就是几个小皇子了。尤其是十皇子,那更是圣人的宝贝疙瘩。
  “进来吧!”昌平帝的小心肝儿十皇子来了,他先前的阴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和煦。
  “儿子们给父皇请安!”六岁的十皇子楚端洲带着几个小弟弟,似模似样地给圣人问了安,便猴子似地窜过来,抱在圣人大腿上。
  他扬着小脸,拱一拱身子道:“父皇,父皇你现在有空么?”
  圣人任他抱着大腿,大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含笑道:“又想做什么?”
  要说昌平帝对旁的皇子们都比较严厉的话,对八、九、十皇子则更像个平常的父亲。
  十皇子牵起昌平帝的手,把他扯到窗前的榻上坐了,十二皇子小心翼翼地捧了茶过来,十一则端来点心碟子,而最小的十三皇子太小,只能掏了自己的小荷包,摸出几颗藏着的糖果来。
  要知道,以往皇子皇孙们也不是没朝圣人献殷勤的,但这么毫无遮掩的献殷勤还十分少见,昌平帝也是满脸意趣准备看后续。
  万和觉得有些不妥,刚要开口,昌平帝暗中摆了手,难得地饮了一口茶,道:“你们几个这是有求于朕了?”
  十皇子最大,他甜甜地道:“父皇,咱们家花园里的湖,今年也冻个冰场呗?再让人砌几个冰屋子,在浇个冰滑梯!嘿嘿,儿子记得辅国将军、哦,是镇国将军他们家去年就浇了一个,可好玩儿了。还能比赛冰车和冰爬犁呢。”
  “就是,就是,还可以打雪仗,赛冰车呢!”几个小的纷纷祈求道。
  圣人一挑眉,逗趣道:“哦?那,朕可有什么好处?”
  十皇子小眉头拧了起来,他可是跟弟弟们拍了小胸脯的,只是父皇要好处……他左思右想,今天也没准备什么……不过他眼前一亮,转身来到昌平帝身后,捏起小拳头,一下下替昌平帝捶起肩来。
  嘴里还问道:“怎么样,父皇?舒服吧?”
  圣人享受般地眯了眼睛,道:“唔,那你们几个的呢?”
  小家伙们今天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圣人还要送礼,荷包里也没带什么有用的东西,便效仿哥哥,纷纷爬到榻上,分了圣人的胳膊腿儿,乱捶一通。
  被小儿子们这一搓摩,昌平帝倒是没来由地心情大好,还是小儿子们可爱啊。
  他哈哈大笑几声,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笑道:“好,父皇既得了你们几个的好处,就应下你们的请求了。今年咱们也浇个冰场,咱们也作冰滑梯,冰屋子。”
  南书房难得地传来一阵欢笑声……
  且不说圣人一家如何,这天一早,石初樱便抱着昭哥儿,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槐树胡同来了。
  在大楚,满月后的婴儿要到外家住几天,叫‘出窝儿’,意思是婴儿已经可以不用老呆在屋子里,能外出行动了。
  楚溆骑着马跟在车外,时不时地往车里撇一眼。要不是得当差,他真的也想坐进去,跟着樱樱一起逗着儿子走外家啊。
  楚溆的怨念成功地吸引了石初樱的注意力,她终于从儿子的小脸上抬起了眼,挑起帘子,问道:“有什么事?”
  羡慕嫉妒呗!楚溆当然不会这么说,只往旁的事上说道:“今天去侍卫营里,只怕追着我要东西的人少不了。”
  “要什么?酒可没多少了,剩下些还留着百日和周岁呢。”
  周岁,夫人你这一杆子支得可太远了些。
  楚溆无奈地说道:“少不了酒和茶这几样,昨天比武一结束,就不少人跟我递了话,讨酒的,讨茶的,讨荷花的,等等。我自然是都推脱了,可我估计都不会死心的。”
  尤其是安阳侯,捂着屁股窜下场,临走趴在软担架上还跟他嚷着要两坛子好酒做补偿呢。
  别说还有补偿做借口,就是没有借口,安阳侯开了口,只怕也是不好直言回绝的。
  另外还有各位皇子们,虽然自持身份没明着要,只看那意味深长的表情,也麻烦大了去了。
  更别提他那些吃了败阵的师兄们了。
  昨天晚上,他可被师兄们压着好一顿收拾,亏得樱樱有好药,不然今天定然是鼻青脸肿的,没法上差了。
  石初樱既然敢当众拿出来,自然是早想好了的。
  她笑道:“你放心,别人不说,单你师门,我已经准备了两坛子松露酒,还准备了四坛子‘草上飞’,包管师傅和各位师兄们不计前嫌,跟你还是好师徒和好兄弟。”
  “至于别人,等咱回府后合计合计再说。”反正不是谁都能有的就是了。再金贵的东西若是随便撒手下去,早晚也得变成粪土了。
  把媳妇和儿子送到了槐树胡同,楚溆边带着侍电往侍卫营赶去,人还在路上,就遇上了两三波打招呼的,等到一进侍卫营大门,便呼啦啦围上了一圈人。
  楚溆成亲晚,生孩子当然也晚,这么多年侍卫营里他可少随礼份子,什么成亲礼、洗三礼,满月礼,百日礼,抓周礼等等,如今他儿子终于生了,自然这些人都一个不少得去吃席还礼,因此,昨天喝了好酒好茶,看了热闹的侍卫营的人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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