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大个子警官例行公事问完了话,请他发问。曾小哥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番药不是:“你就是药家老大,出国的那个?”
  “对。”
  “那青花罐子,其实是你自己家的吧?你家里人没说你什么?”
  药不是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曾小哥笑了:“我明白了,大概就是因为你这个德行,药家才把你撵出国,转而去培养药不然吧?”
  这话几乎就是挑事儿来了,曾小哥对戏弄药不是似乎很有兴趣,屡屡出言不逊。最后大个子警官不得不出面制止,让他尽快问正题。
  曾小哥在专业领域还是挺有水准,连续问了数个问题,又狠又准。沈云琛偷偷告诉我,这些问题看似平常,其实里面都藏着陷阱。你随口一答,他能从答案中推导出极其不利于你的证据,让你有苦也说不出来。若是真正的审讯,药不是恐怕已经坐实了罪名。
  “把你接近罐子时的细节再描述一遍。”大个头警官开始往陷阱引。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时候,听到过咔嗒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前闷后亮,挺怪的。”药不是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来。
  曾小哥本来胳膊支在桌面,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正襟危坐。他看了大个子警官一眼,发现对方在本子上做着记录,连忙开口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听见咔嗒一声,前闷后亮。”药不是重复了一次,挑衅地望着他。
  曾小哥道:“你确定自己没听错?不是你的脚尖碰到罐子的声音?”
  “不是。”
  曾小哥沉吟片刻,对大个子警官悄声道:“这个家伙故弄玄虚,不尽不实,一直在带着我们绕圈。我建议这段记录还是删掉,把突破重点集中在青花罐本身。”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建议非常合乎情理,几乎不露痕迹。如果是一般审讯的话,警方肯定已欣然同意。可惜,这并非一次普通审讯。审讯者的身份迟钝了他的警觉,让他露出了马脚。
  我和沈云琛对望一眼,不需要再继续了,这个迹象再明显不过了。
  “哎,这孩子本来很有前途,是我们打开国际市场的中坚力量。”她遗憾地说,可眼神却跳动着锋锐的火焰,毫不犹豫地拍动按钮。审讯室里的红灯这回连续闪动,药不是和大个警官都知道,正主儿逮住了。两人一时间同时转头,看向曾小哥。
  曾小哥浑然未觉,还在那边大大咧咧地敲着桌子,充满优越感地看着药不是,浑然不知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完蛋了。
  大个子警官客气地宣布暂时休息一下,然后把曾小哥请出审讯室。药不是举起右手食指,朝我们这个方向伸直手臂,比出一个宣告胜利的手势。
  “这下子,药不是可以脱罪了吧?”我问。
  “如果证明他确实是被陷害的,应该很快就会释放了。”说到这里,沈云琛恨恨道,“这次非得好好审审不可,到底是谁指使他做这样的事,五脉之中还有同党没有!”
  不怪她心惊,老朝奉的势力已经渗入如此之深,甚至能左右一次重大布展的设计,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两个并肩走出隔离室,恰好药不是也被带出来。我迎上去,兴奋地对他说:“这次可算逮到个大的,你可以洗脱罪名了。”听到这个好消息,药不是的脸上却殊无喜色。他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这个姓曾的,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不然怎么会抓他回来?”
  “我是说,他的精神状态有问题。你也听到了,这家伙上来就毫无意义地挑衅我,这很难解释。我和他之前没有任何交集,就算身处敌对阵营,也犯不上如见仇敌一样。”
  “也许天生就是讨人嫌的性格吧?”我猜测。
  沈云琛在一旁道:“小曾平时是傲气了点,不过确实没今天那么夸张。”
  我们正说着,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慌乱的,然后是纷杂的脚步声,一个人在高喊:“医生,快叫医生来!”我们都是一惊,三步并两步往那边跑去。到了办公室,我率先冲进门,看到曾小哥瘫倒在长椅子上,口吐白沫,眼睛不住翻动,四肢抽搐得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大高个儿警官。他也急得一脸汗,说刚把曾小哥带进屋,只给他递了一杯热水,其他什么都没碰。他喝了热水以后,立刻就这样了。
  我扫视屋子,看到办公桌上那白瓷茶杯还在,里面热气腾腾,连忙过去把盖子盖好,尽量不让自己的手碰触到杯外壁,这都是重要证据。
  在警察局里投毒杀人?老朝奉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沈云琛站在门口,看到曾小哥这副惨状,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她快步上前,试图扶住他的双臂,可他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往椅子下滑。
  好在案发现场就在警察局内,短短一分多钟,一名法医和几名刑警先赶到了。封锁现场,检查被害人状况,处理得有条不紊。
  曾小哥此时已经停止了抽搐,法医蹲下检查了一下,起身宣布已经死亡。
  这个宣布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别说沈云琛,连我都无法接受。我问法医是否中毒而死,法医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旁边大高个儿警官把他拽去一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他们得等尸检报告出来,不过初步判断和热水没关系。”
  他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因为刚才只有他和曾小哥在屋里,还倒了水,若说最有嫌疑的,非他莫属。
  这一下横生惊变,我和沈云琛自然没法离开,只好在等候室等待尸检。药不是被早早押了回去,出了这个变故,他的释放时间又要延后。
  沈云琛道:“你注意到了吗?他和药来死时的症状几乎是一样的。”
  她这么一提醒,我立刻想起来了。药来自尽时,也是这么个情况。“老朝奉……”我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咬出来。这家伙的危险之处在于,他不只肆无忌惮地制假行骗,而且还频频弄出人命来。
  “难道我们这个请君入瓮的计划,被泄露给了老朝奉?”沈云琛自言自语,可随即又摇摇头,“不可能,计划细节只有你、我和药不是才知道,就连那个大个儿警官,都是前一天才安排来配合我们。”
  我忽然问:“安排那五个人来审讯,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之前,是公安局的人分别通知的,彼此之间都不知道。”
  “如果曾小哥是老朝奉的人,他接到这个通知,一定会先告诉老朝奉。也许在那个时候,老朝奉产生了怀疑,定下灭口的手段。”
  “小曾接到的,是公安局正式发布的协助审讯邀请,去审别人,又不是被审查,老朝奉没理由会怀疑吧?”沈云琛始终不太相信,她眉头紧皱,“如果这都能看穿,老朝奉岂不是成精了?”
  我缓缓地摇了一下头:“也许……老朝奉根本不需要怀疑。现在他的产业风雨飘摇,五脉也开始全面清查整顿。那么他要做的事是止损!把曾小哥干掉,让我们的线索在这里中断,再也无法顺藤摸瓜。”
  “你的意思是,老朝奉本来就想把曾小哥灭口?”沈云琛的眼神都直了,手在微微发抖。她虽然在五脉中最精通商道,可这样的事还是经历太少。
  “极有可能。”
  我眯起眼睛,老朝奉的风格,我太了解了。他疑心太重,连手下都分成五支,彼此之间互别苗头,分而治之。一旦有什么危险,毫不犹豫牺牲掉一支,不伤其余,有如壁虎断尾。像曾小哥这种棋子,自然说弃就弃。
  他的死告诉我们,五脉的清查整顿,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难怪刘一鸣一直不敢大举动手,这可是真的会死人!
  正如沈云琛之前跟我说的一样:现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是从利益考量出发。你谈理想,谈道德,谈信仰,都没问题,但一旦涉及利益,态度就不一样了。断人财路,杀人父母,那人家还不找你拼命?
  沈云琛和我同时苦笑起来。这一仗,不知道我们是输了还是赢了。
  三个小时之后,法医的鉴定报告出来了。被害人是事先服用了含有氰化物的胶囊,喝了热水后胶囊溶化,氰化物泄漏到胃里导致死亡。同时法医也指出,即使不喝热水,胶囊也会在数小时内分解。也就是说,曾小哥踏出门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排除了警察局内投毒,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然那可成了惊天大案。
  后续的调查很繁琐,要去查曾小哥的家里是否还有剩余胶囊,要去查他最近几日的行踪,还有平时接触过的社交人群等等。沈云琛作为青字门的掌门,对这些最有发言权,她决定主动去跟警方交涉。
  至于药不是,我们给办了一个取保候审,总算把他弄了出来。
  药不是听到曾小哥的死亡,也不禁为之动容。他说曾小哥开审前那种异常的挑衅态度,大概是想传达点什么,可惜真相如何,再也问不出来了。
  “沈云琛已经和警察去曾小哥的家里和办公室,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我说。
  药不是冷笑道:“老朝奉既然都要毒杀曾小哥,怎么可能还会留下这样的破绽?纯属无用功。”
  “死马当活马医呗。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又挖出了老朝奉在五脉里的一枚钉子。”
  药不是耸耸肩,对此不以为然。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公安局。一迈出大门,药不是停下脚步,说等一下,然后闭上眼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浑身为之一松。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陶醉,不过稍现即逝,又恢复了那张死板淡漠的脸孔。
  “对了,我还没谢谢你呢。”我有点惭愧地说。杭州的事,归根到底,是他牺牲自己救了我,用自己身陷囹圄的代价,换取我继续追查的自由。
  药不是看了我一眼:“那你最好查出有同等价值的东西来。”
  我问药不是下一步打算去哪,拜祭刘一鸣?探望黄克武?还是先回药家休息一下?反正他归国的事现在尽人皆知,也不必隐瞒。谁知药不是打了个响指,说了三个字:“四悔斋。”
  他怎么想起来去那?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们俩回到我的小店,正开锁呢,邻居王大妈又探出头来,殷勤地跟我说:“小许,上回俩姑娘没打起来吧?”给我搞得哭笑不得。
  进了屋,我简单打扫了一下,开窗通风,拂去柜上灰尘,还顺便把扔在家里的大哥大充上电。药不是环顾四周,说你根本不会经营,回头我帮你做一份商业计划书吧。我苦笑着说我哪有空管店啊,这几个月没干别的,净出生入死了。
  “这是为你以后打算。光是一个小店,收益有限,得纳入到一个大体系里来。”
  “等会儿,你是要把我卖了?”
  “沈云琛是五脉里面最有商业头脑和眼光的人,我跟她谈过,可能会回来帮她。你的四悔斋,将来也会放入这个体系,发挥作用。”药不是一本正经地说。
  沈云琛和药不是这个组合,倒是相当合适,说不定真能打造一个古董商业大帝国出来吧!不过我对这些真是毫无兴趣。
  “得了,这些事回头再说,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我给他搬了把椅子,烧上一壶水。
  药不是点点头:“你说得对。反正你也不懂,到时候听安排就是了。”
  我抚住额头:“说正事了,说正事了。”
  药不是在牢里听过我大闹细柳营的事,但也仅限于知道,前因后果和细节都不清楚。加上我回北京之后,先后从木户加奈、图书馆以及黄克武那里听来一大堆秘辛,急需找个人帮我梳理,药不是是最合适的人选。
  仔细想想,能有今天的局面,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个跑腿的,真正的功臣是药不是。若不是他强势拉我合作,去卫辉揭开了五罐秘密的一角,我可能真的跑去见老朝奉了。到时候会有什么发展,我简直不敢想象,但一定比现在更惨。
  所以我一点都没隐瞒,把之前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从庆丰楼到绍兴尹银匠,从明代许信到五罐坐标,全讲了。唯一没提的,是辈分问题,这跟福公号无关,说出来徒见尴尬。难以想象,当药不是得知我按辈分算是他叔叔时,会是怎样一个表情。
  现在我掌握信息太多太繁杂,自己已经全无头绪,只能指望他的清晰头脑能带来一个突破思路,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听完我的讲述,药不是闭上眼睛,安静地思考了一阵。我知道他脑子在高速运转,也不打扰,起身泡了两杯茶,黄山毛峰。茶是原来存铺子里的,一看这个,我立刻就想起了细柳营的事。当初柳成绦还试图骗我在黄山呢。
  也不知道柳成绦后来逮到没有,这人是个亡命之徒,真逼急了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药不是端起杯子,吹开茶叶喝了一口,说有咖啡吗,我撅着屁股翻了半天柜子,找出小半瓶不知啥时候剩下的。药不是一看,意兴阑珊地说算了。
  他对我说:“我给你数数看,庆丰楼是一条线,药家是一条线,五个青花人物罐是一条线,福公号又是一条,还有泉田国夫的行踪、姬天钧的变化,你们许家的经历,全纠缠在一起,想要全解开,实在是太难了。”他每说一条,就竖起一根指头,到后来十指都不太够用了。
  我愁眉苦脸地点点头。最近接收到的信息太多,脑子都要爆炸了。原来是苦于线索太少,无处下手,现在发现线索多了也不是好事,更乱。
  药不是道:“我们学商业管理的,有一个忒修斯原则。在希腊神话里,克里特岛的国王修建起一座极其复杂的迷宫,迷宫的中央是一头叫米诺陶的牛头人神怪物。无数英雄试图闯入,结果都迷失其中不得出来。后来一个叫忒修斯的少年,带着线团进入。无论周围如何变化,他始终跟着线团行进,最终抵达中央,干掉了怪物。”
  我一听就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你是说,要抓住主要矛盾,放开次要矛盾?”
  “对,当你面临一堆庞杂的事态,必须提炼出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一直跟住线团。否则你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想顾及,最后只会身陷迷宫,再也绕不出来。”药不是侃侃而谈,好似上课一般。
  “什么庆丰楼旧怨啊,什么我爷爷的四个故事啊,什么许家和姬天钧的恩怨啊,都是次要的!现在最主要的事是什么?是尽快打捞福公号,别让老朝奉抢先夺宝!”
  他这么一说,我豁然开朗,确实是这么回事。只要牢牢把握住福公号这个核心元素,其他事便可以迎刃而解。
  万一日本人真把东西捞出来,我把事情查得再清楚,也没用了。
  药不是道:“所以你现在最主要的,是尽快组织出海,去捞福公号。”
  一经他提醒,我想起来了,差不多该给戴海燕打电话了。她如果那边能顺利解析出坐标,那么我们的主要矛盾,就解决一大半。
  我跟药不是打了个招呼,转身出门,找了个能打长途的地方,给戴海燕去了个电话。
  戴海燕接得很快:“我咨询了一下天文专业的老师,自己也试验了一下,基本上搞清楚那个牵星术的原理了。”
  “是什么?”我攥住话筒,急切地问道。
  戴海燕道:“牵星术是以星辰夹角为定坐标,这个你是知道的。至于怎么测量夹角,古人有一套专用的工具,叫作牵星板。”
  “那是什么东西?”
  “我在图书馆里翻出图来了,其实就是十二块正方形木板,用优质的乌木制成。这些木板每一块尺寸都不一样,最大的一块每边长约二十四厘米,叫作十二指板;以下每块递减二厘米,最小的一块每边长约二厘米,叫作一指板。另有用象牙制成一小方块,四角缺刻,缺刻四边的长度分别是一指板边长的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和八分之一。”
  我理科不是太好,越听越糊涂,便问这东西怎么测定位置。
  戴海燕道:“牵星术里规定了几个固定坐标,比如北极星、灯笼骨星、织女星、布司星、华盖星等等。需要测定时,测量员站在船头,左手竖拿牵星板一端中心,手臂平直,眼看星空。这样一来,手臂与海平面是平行的,牵星板与海平面垂直。”
  我只恨科幻小说里的电视电话没能实现,不能直观理解。戴海燕也明白,所以耐心地解释道:“比如说吧,咱们要观测织女星,就摆出这个姿势来,保证牵星板的上端正好对准织女星,先用八指板,结果高了,换一块七指的,还高,再换六指的,正好。然后从六指牵星板上端牵出一条线,一直拽到肩膀,牵星板、丝线和手臂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丝线就是斜边。用的是几指板,说明海平面和星辰之间的夹角,就是几指。小数点后,可以用四缺刻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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