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由于之前的饥荒,很多人家养不起新生的孩子,便将婴幼儿丢弃街头。一两年的时间里,嘉州府多了很多弃婴,官府不能眼睁睁看着被抛弃的孩童饿死,就命官吏和富户收养,但是许多官吏养不起被抛弃的婴儿,富户也未必肯收,高展明就主张开办了孤儿堂,集中收养父母双亡或被抛弃的婴幼儿,若有那无子的百姓想要收养,在官府进行登记和确保之后才可将孩子领走。这些弃婴孤儿被养大后需学艺或做几年徭役为官府抵债,之后便可获得干净出身,若有那极有才干的,也可用其他方式抵除徭役。
  医疗堂也是由官府出资,聘请民间医师,集中为百姓治病。因为灾荒,百姓困窘,生了病无钱治疗,很多人扛过了饥荒时期,却因为小伤小病未及时医治酿成大患而丢了性命。为了改善这种情况,高展明才着手创办了官医堂,召集民间有医术的大夫,只好能通过考核,在官医堂中给人治病,不仅可以获得酬劳,还设立了专门的官职给这些人,令他们提高地位。原本民间有很多赤脚医师,这些人里有有真才实学的,也有沽名钓誉骗钱的,而且价格十分混乱,老百姓不知哪些人是真正能治病救命的,往往花了银子还被庸医延误了良机害了性命。而官府中原本也有医疗机构,但是这些医师职位官僚和士兵看病,人手太少,百姓等闲也请不起。医疗堂一设置,大量民间医师涌入,经过考核,有真本事的留下,看病的价格也定了下来,而不是由赤脚医师们随意定价,老百姓也放心。
  至于书院,官府出资聘请教书人员,民间凡是有参加徭役或是从军人员的人家可以获得一个免费入学读书的名额,如此一来,一些穷苦的百姓也有机会读书了。高展明若有闲暇的时间,就亲自去学府授课传道。为了能获得这些公益的名额,积极参加徭役军役,前几年一直令官府头痛的逃役之事也得到了解决。
  这几项设施的建立,还有另外一个好处。过了春忙的季节,老百姓闲暇无事,新年的收成还要等上几个月,手中的积蓄又都已消耗完,很多穷苦人家吃饭都成了问题,官府不可能再凭空放粮,创办几处堂府,需要大量人手,于是老百姓们涌入学堂、孤儿所,既有活干,又可以领钱,民生大计暂时得到解决。
  然而这一系列的举措都是大举措,需要官府的大力扶植和经费。高展明只是个县令,手中权力有限,刘汝康能帮的也很有限。但是李景若却鼎力相助,不仅在嘉州府推行了他的政策,在其他几个州府也创办了学堂、孤儿堂等处,甚至将嘉州府的利民措施以高展明的字命名,“君亮学府”“君亮医馆”的匾额在开办之后就挂了上去。
  其余的医馆、学堂等处,为了减轻官府的压力,李景若放出公文请蜀地的富户们认捐,凡出钱捐造学府医馆的,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还可以得到通商的便利或是花钱捐出身,不少有钱的商户们为了提高出身或是打响名号,纷纷慷慨解囊认捐。
  学府和孤儿堂创办之后,高展明又开始动脑筋提高民间的产量。他每日悬梁苦读《天工开物》和《齐民要术》等书籍,并请官府设立专项资金,广招民间高人,修炼水利、公路等便民措施,并开始初步实行他当年在京城中对高嫱所建议却没有得到采纳的几项措施。
  当年高嫱不用他的政见,其实高展明也是能够理解的。高嫱身在那个位置,管的不是几百几千里的百姓,而是整个天下的人。她的目光太高却也太浅,她年纪已大,未必还有几年掌权,国家又内忧外患不断,赵家随时随地要将高家取而代之,皇帝又对她阴奉阳违,她便是有心力治理天下,也未必有时间能等见成效,因此她的第一要务是铲除赵家等反对派,维持高家的繁荣富贵,在此之后她才或许有闲情逸致去管管天下的百姓是饥是饱。
  高展明是真心感谢高嫱能够将他外放到嘉州来。到了嘉州,暂时离开了权势争夺,他不必顾虑那么多,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些事,更何况还有刘汝康和李景若的支持,他简直如鱼得水。
  这天高展明视察完新造的水车回府,走进院子里,看见李景若正在看账本。
  李景若看到高展明回来,晃了晃手里的账本,道:“夫人你可真会花钱。”
  高展明走到他身边坐下,看了眼他手里的账本,最近几个月的花销的确太厉害了,李景若为了支持他,几乎把老本都拿出来了,去年遇上蝗灾的时候几州上缴的税收和租金还有一万两,怕是等到今年年末的时候,李景若分文赚不到,还要费神想法子怎么跟朝廷交代。
  高展明看见李景若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得心情大好:“这可都是百年大计。过了百年,李都督就能够名垂青史了。”
  李景若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道:“百年以后我都已不在了,史书上怎么写,又有什么要紧。难道在夫人心里,我是这般图慕虚名之辈?”
  高展明挑眉:“你可不是什么会做赔本买卖的人吧。你敢用我,其中利害,早就想清楚了。”
  李景若啧啧叹气:“夫人你怎么越来越功利了,你这一番话说的为夫好生伤心。我卖命赚了这些钱,不就是为了可着夫人花的么。”
  高展明好笑:“你卖命赚钱?什么时候?卖身吗?”
  李景若挑眉:“我卖身,你买吗?”
  得,话题又绕回去了。
  高展明懒得搭理他,把账本丢回他身上,起身准备回屋。
  “喂。”李景若颇是委屈。
  高展明嘴角勾了勾,懒洋洋道:“多谢了!”他是真心感谢李景若的,李景若对他的纵容,他也是看在眼中的。可惜李景若虽是皇族子弟,也只是个都督,手里的权势还有限了些。若是皇帝能有李景若这般胸襟气度,那可真是……不能再想了,再想就是大逆不道了。
  李景若在他身后叫住他:“你的这些举措和政令,也要三五年才能看到成效。京里的那些人,未必还肯放你在嘉州逍遥三五年,你劳心劳力做这些,当真值得吗?”
  高展明道:“你不是以我的名义命名了那些书院和医馆吗?”
  李景若说的这些,他心里其实也都明白。如今他身在嘉州,不愿去想朝廷上的那些烦心事,可是不想,不代表不存在。等到他立下一些功绩,或是高赵两家的斗争更加厉害了,怕是高嫱就要召他回京了。他现在还是个县令,越权做了这些事,虽说是他的功劳,可是旁人未必知晓,最终领功的还是他的顶头上司们,比如李景若,比如刘汝康。这些也是他们肯大力扶持他的原因。但是李景若用他的名义命名书院和医馆,事情就不一样了。大字招牌挂在那里,几年几十年流传下去,最后谁也不会记得当年嘉州府的太守和蜀地的都督是什么人,却都知道自己是君亮书院出来的学徒,以后那些人若能入了士,也都要自称是高展明的门生。李景若对他的心意,他不能不领情。
  高展明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做好眼前的才是最要紧的。”
  李景若笑道:“我亦是这么想的。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眼下能抓住的,才是该抓的。夫人,你什么时候给我……”
  没等他把暖床二字说出来,高展明箭步冲进了房间,用力把门关上了。
  第七十七章 强吻
  高展明要花钱,就也得挣钱,不然现有的银子花完了是小事,后续的银子接不上,做了一半的工程只能半途而废,那可就是大事了。
  要怎么挣钱,可让高展明有些犯难了。他在京城的时候,能够自己开产业赚钱,还是因为他有高家的老本。从唐乾那里吐出来的一大笔银子为他提供了老本,还有高家这棵大树和高太后这个靠山给他的依仗,他自己再动点脑筋,那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不愁赚不到银子。可这里是嘉州府,情况和京城里不太一样,而且他要做的不是想着怎么给自己张罗银子,而是想法子给官府赚钱。
  李景若虽然说到做到,让他放手去干,但是三不五时就拿着官府的账本在他面前装可怜。其实李都督倒不是心疼这些个银子,襄城及其属地那么富庶,蜀地给他进贡的银子对他而言也就是个添头,何况花的是官府的银子不是他自己的。他在高展明面前装装可怜,无非是日子过得太闲了,把逗弄高展明当成一个消遣,若能换点吃豆腐的机会,就算是赚了。
  高展明心烦意乱之下,就上街去闲逛。
  老百姓们在街上看见高展明,不想从前那么激动了,但还是都很友好地向高展明打招呼:“高大人好。”“高县令,这是要去哪儿啊?”“高大人,有空来我这里坐会儿呗。”
  高展明一一礼貌地回应,然后逛到了市集。
  此时正是正午,市集上不算太热闹,小商小贩们悠闲地聚在一起闲谈,还有人带了马吊牌来凑在摊子前玩牌。
  高展明走进去,人们纷纷向他打招呼:“高县令,来点鸡蛋?今早上家里的老母鸡刚下的!”
  “高大人,送你点辣子?”
  高展明笑道:“不用,我不缺什么,我就看看。”
  高展明这次是带着心事来的,他在市集上每个摊子前都晃了一圈,似乎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叹了口气,走了。
  身后的小贩们纷纷议论。
  “高大人这是怎么了?他什么都看了,却又什么都没买。”
  “是啊,他好像心情不太好。要不我给他送点鸡蛋。”
  “省了吧,高大人下过令了,谁也不准再给他送东西,要不然罪同贿赂呢!”
  “唉,高大人可真是个好官啊!可惜不喜欢姑娘,我家小妞相貌品行哪哪都好,要是有伺候高大人也算她三生修来的福气了……”
  高展明出了集市,漫无目的地闲逛。
  很快,他就走到了一家票号门口。
  票号里不停有人进进出出,高展明抬头看了眼票行,匾额上写着一个杨字,看来这家票号是前嘉州府首富杨方的产业了。之所以说前首富,因为去年屯粮食的事情他在高展明手里狠狠吃了一个大亏,亏了半数身家,至今粮仓里还屯着很多粮食没有销完。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炒粮食亏了个底儿掉,但杨方依旧是嘉州府的富人,手下还有不少产业。这一年他想着法儿敛财,还是赚回来一些的。
  高展明在票号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老翁。那老翁看见高展明,忙向高展明点头哈腰:“高大人!”
  高展明看了眼他手里的单子,笑道:“你是来存钱的?”
  “嗨!”那老翁连连摆手,“存钱?存什么钱,哪有余钱往票号里存呐!我是来借钱的!”
  高展明微微蹙眉:“借钱?”
  “啊,借钱。”那老头愁眉苦脸地说,“这不是前两年遭了灾,邻里亲戚都没银子了,种地要钱买种子,只好到票号来借钱。”
  高展明问他:“从票号借钱,息钱几成?”
  想是被高展明问到了痛处,那老头脸上的更苦了,竖起几个指头:“半年三成利,一年六成。”
  高展明皱眉:这可算是高利了。
  那老头道:“高大人,也不瞒你说,咱们小老百姓,也没啥别的活计,就靠种田弄点粮食,半年的收成,扣去租金和税收,就去了三四成。这借的钱还得换利钱。往年也就罢了,剩点盈余,好歹能糊口过日子,可前两年遭了蝗灾,地里颗粒无收,这利滚利的,债都还不上,要不是去年冬天官府放了些粮,我这一把老骨头就要跳岷江去了。”
  高展明正想说什么,忽听背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不是高大人么?”
  高展明回头一看,哟呵,可巧了,来的居然是杨方。
  杨方平日里要是见到官僚,那都得赔笑讨好,毕竟他想发大财,还得靠着这些当官的们。可是看到高展明,他这新仇旧恨就往上涌。前阵子高展明和李景若创办了许多书院和孤儿所,找富商认捐,就曾派人来找过他。他知道这主意是高展明拿的,就死也不肯掏钱,非但如此,还不准那些个跟自己生意上有往来的商户掏钱,最后逼得官府不得不掏了多更的银子。
  因此他看着高展明,怎么也挤不出个恭维的笑容来,只能皮笑肉不笑:“高大人光临寒店,正是四壁生辉啊!不知高大人有何贵干?”
  高展明上下打量他,他这一身衣服都是上好的丝绸,油光满面,看来家底还殷厚得很。那老头见了杨方,似乎有些害怕,攥着票号里拿来的借据小步往后退,转身就想走,杨方眼尖地看见了他,高声道:“哟,这不是王老头么?你是来还钱的?”
  王老头只好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杨方点头哈腰地赔笑。
  杨方走上前,拿过他手里的借据看了眼,皱眉:“你是来借钱的?”
  王老头擦着汗赔笑:“是,是……”
  杨方皱眉,转身对手下道:“进去查查,是谁批给他的借款。”
  那手下得了命,走进票号去了。
  杨方冷冷地对高展明道:“高大人,我这儿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招待了。高大人若是有什么事,请便。”
  高展明狐疑地看看王老头,又看看杨方,拱手道:“先告辞。”
  高展明走了,却没有走远,走开一条街,拐弯进了家茶馆,上了二楼,坐在能看见票号的窗口边上继续看。
  过了一会儿,从票号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脸色忐忑惶恐,杨方对着他连骂带踹,那个可怜的人被踢翻在地却不敢支声,王老头在一旁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扒着杨方的裤子,也被杨方一脚踹开了。
  高展明看得直皱眉,却忍着没动。
  过了一会儿,杨方的手下从王老头怀里抢走了什么东西,又把王老头手里的单子给撕了,一行人进了票号,剩下王老头一个人在原地抹眼泪。
  高展明终于下楼了。
  王老头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往回走,走过茶馆边上的时候,高展明把他拦了下来。
  王老头吓了一跳,忙擦干眼泪:“高大人,你不是走了么?”
  高展明把他拉到一条小巷子里,问:“刚才出了什么事?我都看到了。”
  他这一问,王老头潸然泪下:“高大人……唉!”
  高展明抽出一条丝巾,替王老头擦了擦眼泪,温声道:“你别急,慢慢说。”
  王老头哽咽着说:“杨家的票号虽然往外借银子,但是有个规矩,家里有十亩地的才能借。我们家人少,大儿子参军去了,就剩我一把老骨头和小儿子能种地,就租了八亩田,多了也管不过来。票号里的小陆看我可怜,还是批了我的借款。我年初的时候就问杨家票号借了钱,原本收成到了,是能还上的,可是四月的时候老婆子突然生病去了,丧葬费用就花了不少,这钱就还不上了。今年秋收,我只能还出本钱,但家里租的田还得种,要买种子,牛车也要换了,所以我还得再借。今天不巧,碰上杨掌柜亲自来查账,知道小陆又批了我的借款,方才把小陆也给打了一顿,把借的银子又给拿回去了,不肯再让我贷了。”
  嘉州府地处西南,这里的地一年两熟,春天种了一波,秋天收了,还能再种上新的。
  王老头突然给高展明跪下,老泪纵横:“高大人,求你替我去给杨老板美言几句,只要能借我银子,到了明年,我一定能连本带利还上的!这要是没钱,今年的地都中不了,我们一家老小可就得喝西北风去了!”
  高展明忙扶着他道:“快起来。”
  王老头不肯起来:“求求你了!”
  高展明犯了难。王老头让他去求杨方,这事儿可不成,这是人家票号里订的规矩,他一句话要人家坏规矩,这算什么事?拿出官架子来压人,就更不成了。
  高展明问道:“这全嘉州府,就杨家一家票号?你不能再管别家借?”
  王老头道:“几家大票号都是杨家的,我家这个情况,换了其他票号也一样借不到钱。”
  高展明想了想,突然茅塞顿开,道:“成了成了,你也别求我,这事我肯定是办不成的,不过你别急,你先回去,我替你想想法子,你回去等消息就是。”
  王老头一惊:“高大人你借我银子?”
  高展明无奈:“总之你若信我,就先回去。我会想法子替你解决了。”
  王老头听了高展明的保证,擦干了眼泪,千恩万谢,回去了。
  高展明先去了一趟官府,找到王司曹,道:“你去给我查查,杨方家里,还有嘉州府的几家大户人家,平日做的都是什么营生。”
  王司曹一惊:“杨方犯法了?”
  高展明道:“那倒没有。总之你别问那么多,先替我去查,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嘉州府的情况。”
  王司曹得了令,立刻着人去办了。
  高展明从官府出来,便回府去了。
  高展明进了自己府邸的大门,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李景若坐在院子里他都没瞧见,就顾着盯着自己的脚尖,嘴里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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