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改变的大概只有他的心情。
  或许,就连这个也并非完全不同。
  就比如现在,在确信了心中那个猜测之后,他下意识就想给予对方肯定和支持。
  卫邵歌是不同的。
  他早就知道。
  这个念头又一次浮上心头的同时,笑成握住了对方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
  那只,一直在无意识的轻轻颤抖的手。
  卫邵歌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
  房间里顿时一片寂静。
  笑成先是轻轻的握住,随即逐渐加大力道,降伏了对方下意识的反抗和逃避,然后把他的力气灌注进了对方身体里。就那么短短几秒,卫邵歌颤抖的手,完全安定了下来。
  他不可思议的盯着握在自己手上的笑成的手背——
  指节分明,修长有力。然后抬起头看向笑成。
  他清朗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有些干涩,这是出于某种不安的情绪。
  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旧下意识掩饰,或者保护自己,“谢谢,呵,昨天搬东西没注意,手给抽筋了。”
  笑成的回应,只是一个淡淡的目光。
  像是一片羽毛,轻轻落了下去。
  卫邵歌忽然有点紧张,然后就说不出话来。
  “去睡一会。”
  笑成自然而然的提议。
  早在第一眼,他就看出对方眼下淡淡的青色和极力掩饰的困倦——包括极力扬起的声音里泄露出的那一丝丝中气不足。都证明了他的猜测,出于某种原因,对方极度缺乏休息。
  十分钟之后,笑成从床边站起来,将那只已经稳定下来的右手放进了被子里。然后他拉起窗帘,走出房间,动作轻轻的关上门。
  一转头,就对上李元彬无法形容的目光。
  “下去说。”笑成轻声道,然后当先转身。
  李元彬不知不觉抬脚跟了上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之后,他先是一愣,随即皱了皱眉,最后露出了一个莫名的笑。
  客厅里没有别人,卫邵歌的父亲好像并不在,佣人给他们送上热茶就离开了。李元彬突然放下了翘起来的腿,身体一倾,手肘支在膝盖上,“你看出邵歌现在的状况了?”
  笑成觉得这人简直是在说废话。
  所以他直接切入了核心话题,“卫邵歌生病了。”
  李元彬微微动了动下巴。
  “抑郁症?”
  李元彬眉头一皱,却轻轻摇了摇头。
  笑成对于这些并没有演技,虽然大致猜到了对方的状况——似乎是十分严重的心理疾病。却提不出更加准确的猜想。看李元彬的样子,并不准备主动说什么。
  因此笑成换了个问题。
  刚刚那些,只是在证实他的猜测。其实他更想知道的,是——
  “卫邵歌没有让你找我来。”
  他肯定的说出了这个前提,然后才是疑问,“那么你为什么联系了我?”
  李元彬轻轻一闭眼,又放松身体靠在了沙发靠背上。
  “废话。”他说的正是笑成刚刚想说的。
  “不找你找谁?”李元彬说的极其理所当然。
  对上笑成不解的目光。
  李元彬笑了起来,有几分嘲讽,几分同情。
  “他状态不好,不想和外界联系。但是他又不愿意关机。”
  “他屏蔽了所有人的来电,包括我的。”
  “但是唯独除了你。”
  面对笑成一瞬间的错愕。
  李元彬露出些看好戏的神情,“在不小心看到你的未接来电,我就是你现在的表情,对对,别动,就是这个。”
  “呵,然后,我就知道,除了你也没别人好找了。”
  笑成一直沉默着,像是在理解他说的话,包括话里更深层的内容,然后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用。”
  “呵,有什么用?”李元彬笑了一下,摊了摊手,“就在今天之前,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物,都没用。他精神很差,沉默,浑身无力,失眠,右手不受控制,压抑,愤怒,情绪失控。但是现在,好吧,准确的是说是十分钟之前。他回到了家里,伪装成正常的状态和你交流。然后呢?”
  李元彬摇摇头,像是仍旧感到不可思议,“他精神稳定,恢复了身体控制,并且,还睡着了。”
  “你知道吗,在这之前,他已经连续五天无法入睡了。”
  ☆、第三十六章
  时间倒退到五天之前。
  刚好是愚人节的第二天,从宿舍园区通往校外的路上,一路散落着红红绿绿的纸屑。塑料袋饮料瓶之类较为明显的垃圾都已经被收走了,但像是气球彩带还有路两边的彩旗都还留在原地。
  这些会在这几天内逐渐被收下来。还没收的这几天,还可以保留保留气氛感,顺便给学生会做做宣传。
  这个工作室组织部的。
  卫邵歌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件事他已经提醒连轩了,连轩办事靠谱,也是他属意的下一任主席人选。这两年s大学生会风头很盛,来回举办了许多这样的活动,名气都打到了校外。
  这两年,就是卫邵歌担任主席的两年。
  他今年已经大三了,再有两年就要毕业。按照惯例,明年他就要卸下学生会的职务。虽然他的学制有五年,团委老师也表示希望他再留任一年。
  但他笑笑,说自己要是再留一年,连轩就没机会了。团委老师知道他和连轩关系好,也就遗憾的作罢。
  卫邵歌噙着一缕笑意,对上连轩感动不已的目光还摆出一个“客气什么”的手势。但在那薄薄的笑意之下,深入骨髓的厌倦正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寒意。
  “真没意思。”
  这个声音一直反复的在他心底冒出冒出头来,就像是打地鼠似的,他东一榔头西一锤子,追着追着想要把那个声音敲散掉。
  然而对方太狡猾了。
  根本不让他捉住尾巴。
  在学生会的庆功会上,所有人举杯,欢呼着笑闹着几乎掀翻天花板。
  而那个声音在说,“真没意思。”
  在学术会议上,导师拍着他的肩膀,热切的把他介绍给业界顶尖的研究学者。他谦逊的微笑着。
  而那个声音在心底说,“真没意思。”
  在“砰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的网球场上,呼啸的风声擦几乎是擦着耳朵飞过去。所有人都在欢呼“赢了赢了!”
  他微笑着。
  而那个声音静悄悄的说,“真没意思。”
  在沉静诡秘的夜色中,轮胎在地面上炸裂出刺耳的摩擦声。张扬凌厉的车身划过一道s型的轨迹,率先冲过了终点。呼啸狂风吹得他整个胸腔都和衬衫一样鼓胀。
  而那个声音仍旧在喋喋不休的嘲讽着——
  “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真没意思!”
  在欢声笑语的包围之中,卫邵歌笑意不减,耳朵里却是那个冰冷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着。
  让他没办法自欺欺人——他生活的世界和其他所有人,是同一个世界。
  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所有的五彩斑斓,在他伸手触摸的时候,全部都褪色为无精打采的黑白,并且一片片分崩离析。
  呵,真没意思。
  从很小的时候,在那些——
  “这孩子不正常……”“有病吧……”“都不会笑的,骂他也听不懂……”“没妈果然不一样……”
  的窃窃私语包围中。
  他就学会了怎么样去完美的隐藏自己的秘密。
  就像一个被丢进猫群里的小豹子。在成年之前,都必须要小心翼翼藏起自己不一样的爪牙。
  他迅速的掌握了其中的诀窍。
  那就是观察其他人,那些“正常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的反应,然后模仿着去做。
  他很聪明,很快就学得像模像样。
  再之后,已经没有人记得他曾经是什么古怪的样子了。
  所有人都夸赞他“聪明”“懂事”“有礼貌”……
  然后用有些夸张的语调,赞叹卫朝华和那个女人教育有方。
  在继母为温柔的抚摸他头顶的时候,卫邵歌乖乖的靠了过去。完美的面具之下,早已密布蛛网一般的裂痕。
  有的东西,在你掌握了窍门之后,就会越来越简单,到最后甚至水到渠成,不需要格外的心力。
  就在他几乎都要忘记了那个喋喋不休了二十几年的声音的时候。
  忽然有一天,他安静了下来。
  然后说了另外几个字,“真有意思。”
  这一天,他刚刚搬到新宿舍,认识了自己的新舍友。
  笑成。
  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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