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谢青芙张着嘴怔怔看着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夜她的眼泪,竟然让他误会到了这个地步。现在不管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她是在同情他,可怜他。
  只是,她很想问他,为什么会觉得那是可怜。从以前他就是她眼中最好的那个人,即使过了那么多年,他的笑容,他的手臂,他的记忆都被时间夺走了,在她的眼中他也从未变过。他依旧是他,是她活着的力气,是她坚强起来的勇气。她对他的感情里,从来就没有掺杂着名为同情和可怜的东西。
  凉风吹得谢青芙的心都凉了起来,她只觉得眼眶一热,匆匆的将头转了回去,然后伸出手揉了揉自己发酸的眼睛。她明白自己的眼泪已经成了他所厌恶的东西,所以她不能再在他的眼前哭出来。
  街拐角处传来“叮当叮当”的铃铛声,谢青芙向着街拐角望去,只见一辆马车“哒哒”跑来,而后在谢府门前停了下来。
  车帘被轻轻的挑开了,先是下来了一个丫鬟,对谢青芙福了福身子,然后回过头去,从车里扶出了一个人来。
  谢青芙看着清冷依旧的少女,双眼还有些发酸。谢红药却仍旧是像四年前那样,对她露出微微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在看到她身后的沈寂时,忽然就淡了许多。她不着痕迹的对上沈寂一双寒冷黑眸,而后快速的移开,下了马车。
  “青芙姐姐,你怎的还是不长记性?”
  这是时隔四年,谢红药对谢青芙说的第一句话。谢青芙连反驳也反驳不了,只是对她也笑了一笑,然后退了一小步,给她让出了进门的地方。
  并不是她不长记性,只是有些事情,就算知道结果也会忍不住投身进去。若一开始知道结果便能选择放弃,这世界上也不会有扑火的飞蛾了。
  谢红药像走时一样,抬头看了看谢府的牌匾,然后伸手拉住了谢青芙的手。她大约是想再说些什么,却在碰到谢青芙的手之后眉头一皱:“……你的手怎的这么冷。”说罢冷眼看向沈寂,“那么多年了,该学会的你还是没学会。”目光落在沈寂空荡荡的袖子上,轻哧一声,“不该丢的东西却丢了。”
  谢青芙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匆匆转了头去看沈寂的脸。却见他神色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死寂的地步:“二小姐以为,是谁的错,害得大小姐站在门口等了两个时辰?”
  只是那双本来就藏着雪的眸子里,像是雪里结了厚厚的冰,冷得让谢青芙几乎窒息,但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帮他说话。
  “我从静安寺带了些果品回来,搬回去。”
  谢红药没有再理沈寂,她说完那句话后,立即便有家仆迎了出来去搬东西。而她则是拉着谢青芙的手,向着谢府里走去。
  与沈寂擦肩而过的时候,谢青芙仍旧忍不住张大眼睛去看沈寂的脸。他低眸,明明有着一张年轻而冷漠的脸,但眸中却像是阅尽千帆般死寂如灰。
  谢青芙到最后也没有帮他说话。她回过头,强忍心酸,随谢红药一步一步走进门。
  谢红药四年前说的那番话,她已经明白了。尽管代价太大,但这样也好,至少深痛的绝望过以后,这样的错误她已经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只是仍旧没忍住,在晚饭之前让半绿替他送了一瓶药丸过去。
  尽管知道在他的眼里她已经是个同情心泛滥的虚伪的大小姐了,但却仍旧看不得他受苦。他的手臂是经不住冷风吹的,半绿送了那能驱寒护体的药丸过去,没多久便又跑了回来。
  “小姐,沈管家他收下啦。”
  半绿说着便欢愉的蹦蹦跳跳起来,谢青芙却只是看着她问道:“他问了那药丸该如何服用么?”
  “啊?没问,他只是说……下次不必再送药给他。”
  谢青芙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然后将掩在衣袖下的手指一根一根收紧。
  她知道,那瓶药丸他一定不会吃。即便是断臂处痛得难以忍受,他也不会吃下她“因为同情和可怜”给他的药。
  “半绿,老爷……现在在哪里?”
  半绿略一踌躇:“老爷将二小姐叫去了他房里谈事情,一时半会儿应当没有出房间。”
  谢青芙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取了一瓶药,带着半绿绕过家仆去了渡水院。她让半绿在院外看着,而后推开渡水院的门走了进去。又径直走到一道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沈寂……你在吗?”
  “何事?”里面传出沈寂低而疏离的声音。
  谢青芙道:“我只是给你送一瓶药来。”
  沈寂道:“方才半绿已经送过了。”
  若旁的仆人听到这番对话大约只会觉得沈寂毫无规矩,但谢青芙却既心酸又有些欣喜。她故意沉下声音道:“沈寂,你忘了你曾经说过的话了吗?你说我有事,可以来找你。”
  房中沉默了下去,谢青芙心中担心,又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答,终于将手放在门上,但就在她使力的刹那间,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于是她一手推空,竟直接栽进了他的怀中。
  谢青芙嗅到他身上冷香气息,似林间积雪,清冷幽深。但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此刻状况,沈寂已是向后退了一步,他蹙眉望她,语调中暗藏不耐烦:“何事?”
  “……药。”
  她说着举起手,手上拿着个光泽莹润的瓷瓶。即使被他推开了,她也还是能嗅到他房间内干净清冷的味道,他的味道。不由得便变得有些呆怔,望见她的模样,他更加不耐了。
  “方才半绿已送过相同的药过来。”
  她蹙眉:“但你一定没有用。”说到这里,她看向他空荡荡的袖子,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你吹不得寒风……旧伤会痛。我想你这样高傲的性子,应该看也没看那药,随手便扔在一边了罢……”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漠然眸子,一字一句道:“我并不是因为同情才给你的药,若我这样说,你会愿意用药吗?”
  沈寂略一蹙眉,忽然像是嘲讽般冷冷道:“大小姐可真了解我。”
  谢青芙只觉得心中仿佛被什么敲了一下,手上的药几乎要拿不住。她匆匆的退了一步,然后仓皇的换上自然表情:“你从前就在谢家,我自然……了解你。”
  说罢将那药瓶递了过去,沈寂冷冷看着她有些颤抖的手,并未伸手去接。直到谢青芙坚持不住几乎想放弃回去的时候,他才伸出手来,手指修长的手握住药瓶,顺带着擦过她的手指,肌肤相触间她再次用力的颤了颤。
  “一日一次,一次一丸,化水服下。”
  谢青芙说罢,有些仓皇失措的快步走出了渡水院。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后背上,但她却片刻也没有停留。她没有勇气回过身,对上他的眼睛,那样会让她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夜幕很快降临,因为天气实在寒冷,谢榛取消了谢红药的接风宴,将晚饭像平常一样设在了饭厅。
  只是饭桌上的菜肴相比平常,的确要丰盛上一些。除去平时一定会有的荤素与鲜汤外,竟还多上了几道鲜蔬,那是谢红药的丫鬟告知厨房,谢红药最喜爱的几道菜。饭后又多上了几盘鲜果,那是谢红药从静安寺带回来的。
  饭后,丫鬟上了漱口茶,谢榛漱了口,又端起早已备好的上好龙井,喝了一口。
  “周家二公子的邀约,我已派人去回应了。约在明日。”
  谢青芙也端了茶,目光却忍不住落在了谢红药的身上。却见谢红药表情自然,微微颔首。谢榛继续道:“你们是我的女儿,生来便应该比其他人聪明一些。一个聪明的人与一个愚钝的人相比,愚钝的人总是抱怨上天不公,聪明的人却懂得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想明天外出游湖,你们都懂得该怎么去做。”
  谢红药微微勾唇,清秀动人的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她只是低眸颔首,一派温顺模样:“女儿知道。”
  谢青芙望着她毫不反抗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有着一团火,烧得她十分想说些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谢榛一直盯着她,目光冷深。微微握紧手指以后,谢青芙亦是点头:“我……明白。”
  谢榛颔首,眉目间的阴冷散去。
  他又饮了一口茶,忽然道:“今日下午,你去过渡水院?”
  ☆、第8章 雪白·(八)
  谢青芙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没有自由,因为无论她去哪里,谢榛总是会派人跟着她,直到她长到十四岁那年,亲自向谢榛要求自由。
  那时谢榛正在算账,十分自然道:“也罢。从今日开始,你不会再看到有人跟着你了。”
  此后,谢青芙便真的没有再看到过有人跟着她。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只要不贸然出府,从来不会有人拦住她。所以那时的谢青芙并不明白“你不会再看到”的真正意思,直到此刻,听到谢榛的话,她才将多年前听到过的这句怪异的话想通。
  “今日下午,你去过渡水院?”
  原来……她只是去了一趟渡水院,都有人向他报告么?那么周家赔礼宴的那天,她的一举一动是不是也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谢青芙觉得心中发冷,只能握紧手上的茶杯,强装镇定道:“是。”
  谢榛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而后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与等在外边的丫鬟一同离开了。
  他竟然并未追问她缘由,反而让她更觉得骨中生冷,仿佛他只要看上一眼她的眼睛,便能将她的心思都猜透了一般。
  谢红药也站了起来,将一只锦囊递给谢青芙:“青芙姐姐,我为你求的平安符。”停了一停,微微笑容无懈可击,“若不放心,也不必随身携带,收下就好,多少是我的心意。”
  谢青芙接过那锦囊来,轻轻地攥在手中:“爹已经同你说了吗?他想……”
  谢红药道:“他想什么我并不在意,但这件事情,是我也想的。”说着抬起手,手指从簪在自己发间一枚发簪上轻轻拂过,“静安寺那种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那里的和尚每日喝酒吃肉,与官兵一起淫.辱妇人,若非我得了住持爱护,恐怕这一生都再也回不来了。”
  谢青芙张了张嘴,还未开口,谢红药便摇头轻笑:“静安寺每一年的冬天,都冷得让人心中发寒。我只是想回家,抑或是,回能被称之为家的任意一个地方。”说罢提步走出了饭厅,只留谢青芙一个人站在原地,握着那枚平安符呆怔半天。
  屋外起风了,天气一日比一日的凉了起来。
  第二日却是出了太阳,尽管蔫蔫的没有什么力气,阳光也是有气无力的不温不火,但整个谢府的丫鬟和家仆都活泛了几分。
  谢青芙站在门口,贴身穿了短衫,再穿上一件素青色的裙子,外边又披了件厚厚的披风,整个人都臃肿了许多。谢红药却为了看起来大方美观,并未披披风,只在上身贴身多穿了一件短衫,外面便是藕荷色裙子,冻得白皙的脸上都起了微微的红晕,整个人仿佛开在池潭中央的一朵荷花,宁静秀美。
  谢青芙向半绿略一皱眉,半绿便跑回去,取了她的汤婆子来给谢红药。
  谢红药望着那个汤婆子,却但笑不语,并不接过,任由自己的手指冻得微微发红。直到周家派来的马车停在谢府门前,马儿抬起马蹄踏在地上,鼻孔里喷出粗气。车帘掀开,周巽那张总是温和微笑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谢小姐,谢二小姐。”
  谢青芙与谢红药略一颔首,周巽便令人引着两人去了另一辆马车。
  上了车,车内温暖如春,点着熏香,十分舒适。谢青芙正在心中想着周巽果然是个考虑周全的人,车帘很快的又被掀开了。
  一名双髻丫鬟钻进车内,低着头将一件深蓝披风递到了谢红药面前:“谢二小姐,少爷命我送这件披风给您,另外转告您,他并不认为您多穿一件衣服是不尊敬,所以请您务必保重自己的身体。”
  谢青芙一怔,却见那件深蓝披风有些眼熟,竟是周巽方才还穿在身上那一件。她看向谢红药,谢红药以手掩唇轻咳两声,微微笑道:“多谢。”说罢从袖间取出一粒珍珠,递到了那丫鬟手里,“怎么称呼姐姐?”
  那丫鬟也不扭捏,接了珍珠,收到怀中道:“受不起谢二小姐一声姐姐,唤我朱雪便罢。”
  “请朱雪姐姐替红药转告周少爷,披风十分舒适,红药记在心里了。”
  “这是自然。”
  朱雪放下车帘出去了,车内又恢复了平静。谢红药将那件深蓝披风摊开,而后替自己披上,披好后一面整理上面的褶皱,一面对谢青芙道:“青芙姐姐,你怎的这样看着我?”
  谢青芙仍旧有些呆怔,但却已反应过来,只摇了摇头。
  她很佩服谢红药这样的人,高傲,冷静,将自己要的东西都牢牢握在手上。但她又想,她应当一辈子都学不会这样。因为她是个一根筋的驽钝的人,对着陌生人露出欢颜是一种很厉害的本事,只是她却不具备这种本事,即便是现在想学,也已经学不会了。
  谢红药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了。”
  谢青芙见她脸上笑意渐渐消融,只能回答道:“我并没有想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活着的方式,你这样,也很好。”
  马车出了景阳城,一路向城外飞奔而去。谢红药的脸上却没有再露出笑容,她轻轻的将谢青芙的手指握在手里,然后闭了闭眼,直到游湖完毕。即便谢青芙总是故意从周巽身边退开,将两人凑在一起,她也还是微微的低着眸,眸中一派冷清,再也没有露出笑容。
  游湖归来已经是晚上了,谢府门口站着久候多时的家仆和丫鬟。周巽亲自掀开车帘,将两人接下马车。
  谢红药脱下身上的披风,像是准备还给周巽,却又在即将递出去的时候故意一顿,而后不着痕迹的将手收了回来,对周巽轻道:“周少爷的披风,在游湖时刮破了,待我缝补洗好后,再还给周少爷。”
  周巽唇边仍旧是温润的笑。他站在台阶下,望着站在台阶上的谢红药道:“多谢谢二小姐。郊外的腊梅快开了,改日……周巽再专程来请谢二小姐去郊外饮酒赏梅。”
  谢青芙轻呼出一口气,在这时,她才终于明白了谢红药真正的意图。谢红药要的原来不是周巽的关心与同情,而是再一次相处的机会,这种精明的算计与缜密的心思,她终究是学不来的。
  周巽转身要走,却在走出两步后回过头来,望着谢青芙:“谢小姐,下一次赏梅,你还愿意赏脸么?”说话间,温润的笑容中竟带上了一丝了然,谢青芙一怔,随后很轻却很坚决的回答道:“不愿意。”
  周巽也不顾四周还有许多丫鬟,只对谢青芙道:“不瞒谢小姐,谢小姐三年前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在谢青芙心中猛然一跳的时候,他又继续说道,“事实上,我曾经想过做与你相同的事情,但我比不上你大胆,并未付诸行动。那人现在也已经嫁人生子,做了别人的妾侍,现在的我,只是需要一个人同我一起死尸般的活着。”
  他轻出口气,笑颜温柔:“显然,你不是能这样活着的人。”
  谢青芙微有动容,但下意识却是去看谢红药的脸。却见谢红药面色平静,像是没有听到这些话一般。等到周巽说完了,转向她,对她说道:“谢二小姐,改日再见。”
  谢红药微微勾唇:“周少爷,改日见。”
  谢青芙这才明白,原来那番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谢红药听的。周巽在询问她的意见,他已经没有了谈情说爱的力气,需要的只是一个同他一样的人,而谢红药,她竟默认了……
  周巽转身上了马车,马车的轮廓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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