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邹静静狠狠剜了他一眼,起身出了房间,重重把门摔上了。
  沈博衍颓然地跌坐在床上,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片刻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母子不欢而散,沈博衍上楼去看父亲,正好看到父亲被佣人扶着出了房间。
  他连忙赶上去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爸你不舒服吗?”
  沈父脸色很不好看:“胸口闷,我去医院查查。”
  沈博衍连忙陪沈父去医院,好在检查之后并无大碍,不过医生再三叮嘱,让家人一定注意让沈父保持身心愉悦,不要再刺激他。病情和心情是息息相关的,假若沈父心情抑郁,很有可能导致癌症复发扩散。
  沈博衍抽了两天空在家陪父亲,想把他哄高兴起来,可惜不知道是否遭到迁怒,沈父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沈博衍受了一堆窝囊气,借口还有工作上的事要忙赶紧溜了,再次飞往横店。
  沈博衍以为自己逃离了一处战场,本来是想来来到陆凌恒身边就可以,没想到他逃离了一处战场,又陷入了另一个战场——他刚到剧组的时候,剧组的人正在吵架,周越越和嵇莘吵得面红耳赤,连其他剧组的人都来围观了。
  沈博衍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又吵起来了?”
  周越越气冲冲地告状:“沈总,你来得正好,这制片人我都快做不了了!”
  “哪来这么多事?”沈博衍心烦地问道,“好好拍戏不行吗?”
  周越越冷笑:“有的人就是不肯好好拍啊。”
  《宝儿》这部电影开拍到现在,嵇莘整天拿乔,根本不管制片人和监制的意见,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拍。剧本也是说改就改,演员都化好妆过来了,他突然说这场戏删掉这个演员的戏份。
  《宝儿》不像《昏君》,《昏君》小成本小制作,整个剧组上下大概也就百来号人,可是《宝儿》剧组足有五六百个员工,五六百号人每天都被嵇莘整得晕头转向。改剧本都算是小事了,毕竟爱改剧本的导演不在少数,但是本来定好的通告单他说改就改,明明说好今天拍战场戏的,他非要拍温情戏,爆破组的人点都定好了他也不管,弄得剧组上下怨声载道,周越越实在对他忍无可忍。
  沈博衍质问道:“嵇莘,你怎么搞的?”
  嵇莘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今天这个天气不适合拍爆破戏,我现在非常有灵感,按照我说的拍,绝对能拍出最棒的画面,我怕错过了灵感就没有了!”
  沈博衍为这个理由瞠目结舌。早听说搞艺术的人很多都是疯子,这嵇莘还真是疯疯癫癫的!
  沈博衍把陆凌恒拉到一边:“你怎么看?”
  陆凌恒皱着眉头也很不爽:“嵇莘太过分了,你不能总是纵容他。”
  为了拍《宝儿》这部戏,陆凌恒还真是吃尽了苦头。他演的严宝儿是个乞丐,靠乞讨为生,形象自然是比较邋遢落魄的。在他的身份还是乞丐的几场戏中,他要化很脏的妆。然而他天生皮肤很白又十分细腻,为了妆容效果真实,化妆室选择了往他身上喷油抹土的方式,光是上妆就要两个小时,还要等很久妆容干了才可以拍。
  电影和电视剧不一样,电视剧拍的速度快,一天要拍十几场戏,三个月就能拍完一部四十几集的电视剧。而电影讲究的是精致,尤其像《宝儿》这样有底蕴的年代片,一个镜头磨一天也是常有的事,陆凌恒那个乞丐妆实际上到电影放映的时候可能没几分钟,可是拍的时候却要拍好多天。为了省事,如果第二天早上先要拍《宝儿》,他连澡都不洗就睡了;如果第二天要拍《昏君》,他又要洗洗干净另外化妆。
  嵇莘不按照剧本来,陆凌恒的妆也要改,一切准备就绪天都该黑了,今天恐怕都拍不了,一天就白白耽误过去了。
  既然陆凌恒这么说,沈博衍立刻摆出强硬的架子,要求嵇莘必须按照安排来,把他的狗屁灵感丢远点。嵇莘犟不过投资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照着拍了。
  晚上收工以后,陆凌恒突然提出:“把嵇莘拍的素材都拿来看看吧,我想看他到底拍得怎么样。”
  沈博衍二话不说,立刻去把胶带弄过来了。
  合作了一段时间以后,陆凌恒开始对嵇莘产生怀疑了。不过怎么说,作为一个导演,再有性格,这么拍戏也是很不敬业的。当然,业内不是没有这样的导演,有的也确实很有才华,只是如果嵇莘再这么拍下去,且不论别的,本来预计三个多月拍完的电影恐怕要拍上一年才能拍完了。等也不是等不起,但是要看这个导演到底值不值得等,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才华。
  陆凌恒、沈博衍还有周越越找了个会议室开始看嵇莘这段时间拍摄的成果。
  没多久,陆凌恒摸着下巴说:“他拍人还挺有一套的。”
  嵇莘确实有自己的长处,他很善于发掘演员的特色,有几个镜头拍的实在是妙,陆凌恒觉得自己没有演出来的东西都被导演利用拍摄的手段给表现出来了。
  周越越也不得不承认:“才华还是有一点的。”
  看完底片以后,沈博衍叹了口气:“能顺着他的地方就尽量顺着他吧,最重要的是,拍出一部好电影来。”
  第九十一章 沈父癌细胞转移
  《宝儿》的故事里,严宝儿是个流浪汉,他在十二岁被父母遗弃在一个桥墩下,因为父母已经发现他是个只会笑不会哭、智力比旁人低下很多的傻子。他的名字也像是一种讽刺,出身的时候是父母的宝儿,被遗弃的时候就成了路边的一根草。
  严宝儿身上带着一个铃铛,是他被遗弃的时候母亲给他的,他一直当成自己的宝贝。他的心智只有六七岁,白天就靠乞讨过活,因为他力气大,偶尔也帮人干点简单的活。每天晚上他都回到爹娘丢掉他的桥墩下,晃着铃铛,等着永远不会回来的爹娘回来找他。因为他娘丢掉他的时候说过,只要他在原地等着,他们买完东西就会回来找他。
  城里有一个和严宝儿差不多年纪的痞子少年,名叫顾三四,也就是《宝儿》的男二。顾三四十分顽劣,他知道严宝儿是傻子,经常带人欺负他。他骂严宝儿傻,没有人要他,他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严宝儿智商低,死心眼,听不懂别人的劝诫,日复一日地等下去。
  彼时侵华战争已经开始。
  一天顾三四正如往常一般欺负严宝儿,踩坏了严宝儿的铃铛,把严宝儿惹急了扑上去跟他拼命。当日军的战斗机出现在上空时,顾三四慌慌张张地想跑回家,生气的严宝儿抓着他不让他走。轰炸机离开后,顾三四往家跑,纠缠不休的严宝儿追在他身后,顾三四跑回家,发现自家的房子已经被炸成了废墟,而他躲在家中的父母都被倒塌的房屋压死了。
  刚刚成年的顾三四就这样失去了双亲,他伊始迁怒于严宝儿,觉得是他害得自己没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然而他的家被炸没了,他什么都没了,他只能跟严宝儿一起住桥洞底下,一开始他对严宝儿非打即骂把怨气全都发泄在严宝儿身上,然而在相处的过程中他的情感也在发生变化,直到有一天有别人欺负严宝儿他挺身而出保护了严宝儿。他心里其实明白,傻子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那天不是严宝儿拉着他,他也是要躲回家的,非但救不出自己的父母,自己也会死。顾三四在逆境中成长了,从欺负严宝儿的流氓变成了严宝儿的保护者,并且用他自己赚来的钱给严宝儿买了一个新铃铛,他告诉严宝儿,不管他们在什么地方,只要严宝儿晃铃铛他就会听见,永远不会像他的爹娘那样丢掉他。
  顾三四还教严宝儿唱一首童谣。“月亮亮,阿娘坐前堂,等我把家还。屋里灯光亮,锅里正烧汤。饭好喫,菜好香,那是我的家,我却在梦乡。”严宝儿笨笨傻傻,怎么也学不会。
  有一天顾三四看到政府募兵,他想参加,打鬼子给父母报仇,然而他参军了就没有人管严宝儿这个傻子了。最终顾三四还是下定决心,把身上的钱都留给严宝儿自己去报名参军,没想到一根筋的严宝儿跟着他一起去,前线极其缺人,征兵的人来者不拒,看严宝儿好手好脚连查都没查,把严宝儿也一起收下了。
  因为国军内部的混乱,两个人连枪都还没学会怎么使就莫名其妙被当成炮灰送上了战场,他们打不过日本人,长官下令撤退,严宝儿却是个只知道前进不知道后退的傻子,他的心念极其简单,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谁欺负他他就打谁,顾三四为了把严宝儿拉回来冲上去,结果一颗地雷的爆炸把他们两人炸晕了。等再次醒来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他们所在的队伍全军覆没,日军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放过了这两具“尸体”。
  知道了战争的残酷和自己的弱小,顾三四决定带严宝儿回去,没想到穿着军装走在路上被路过的军队当成逃兵抓了起来,关了几天后直接送去了滇边继续当炮灰。
  顾三四教严宝儿用刀用枪,教严宝儿杀人,告诉严宝儿如果遇到欺负他的坏人就要立刻把坏人杀了。严宝儿傻人有傻福,子弹炸弹统统不怕,来了也不知道躲,但炮弹却都长了眼睛不往他身上招呼。严宝儿不怕痛,敌人在他身上捅个窟窿他也不晓得害怕,英勇得叫敌人害怕。
  不久之后,顾三四被敌人的子弹击中身亡了。严宝儿不懂事,抱着顾三四的尸体说什么也不放手,抱了三天三夜,他们的连长趁着严宝儿无意识的时候把顾三四的尸体偷走埋了,骗严宝儿说顾三四被敌人抓走了,打了胜战就能把顾三四救回来。于是严宝儿在战场上闷着头往前冲,阴差阳错,居然杀了敌人的中队长,立下大功劳。
  战争结束后,人们纷纷离开,严宝儿却没有走。电影的结尾,他坐在顾三四死去的土包上,晃着顾三四送给他的铃铛傻傻地唱着顾三四教给他的歌谣,继续等待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回来。
  这部戏有四分之一的内容都是战斗场面,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沈博衍专门请了国外的烟火团队,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因为嵇莘要求苛刻,影片中不少场景他要求自己搭建,导致预算又超过了周越越的规划,沈博衍不断追加投资。
  然而沈博衍也不是凡事都顺着嵇莘的。虽然因为嵇莘是沈清余介绍的,沈博衍对他比较信任,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嵇莘也确实表现出了很不靠谱的一面,因此沈博衍亲自在横店盯着,一旦嵇莘又闹出什么事,如果他认为确实是为了电影好的,会酌情同意,如果认为嵇莘只是在出幺蛾子,他就不留情面地拒绝。
  这样一来,嵇莘倒是老实了一阵,然而没过多久,沈博衍就没空再盯着嵇莘了——打从除了上次那档子事之后,邹静静和沈父之间开始争吵不断,不少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都被翻出来了。那些都算了,沈博衍就差把家搬到横店来了,父母的破事耳不听心不烦,然而沈父的身体状态不好,哪里经得起这样生气,没多久竟然又进医院了。
  沈博衍搁下剧组的事连夜赶去医院,邹静静正在科室外等着,沈博衍一上前就质问道:“你疯了吧?!你想逼死我爸?!”
  邹静静的脸黑得像炭一样:“我没疯,疯得是沈清余。”
  沈博衍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看。他也不知道邹静静为什么又能把帐算到沈清余头上,从小到大每次都是这样,什么错都是沈清余的,怎么连他们夫妻吵架也能赖上沈清余呢?
  邹静静冷笑:“你以为是我想跟你爸吵架?我巴不得他赶紧把身子养好回去替你主持大局!是他逼着我吵架,十几年前的破事都要翻出来跟我算旧账!好一个沈清余,真是能忍啊,看你爸没几年好活了,想趁着这时候挑拨离间,抽我的底。”
  沈博衍不可思议:“我哥挑拨离间?你确定?”
  邹静静说:“不是他还有谁!”
  沈博衍长长叹了一口气。母亲和哥哥的这笔糊涂账,他不想再参与了。
  没多久,沈清余也赶到了,表情严肃:“爸情况怎么样?”
  邹静静连跟他维持表面的客气也懒得做了,冷冰冰地不理他。沈清余用眼角睨了她一眼,也不再做声。
  沈父做完检查,要等第二天才知道结果,于是一行人回家了。四个家人在一起,气氛却无比尴尬,谁也不理谁,简直叫人浑身难受。
  好容易捱到第二天,大清早剧组又来电话了。
  周越越的语气很焦躁:“沈总,剧组出了点问题。”
  沈博衍揉着太阳穴不耐烦道:“又有什么问题?没大事别烦我,我家里现在有事呢!”
  周越越说:“昨晚横店下雨,仓库的窗不知道被谁打开了,道具和石膏板都泡水了。”
  沈博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我操!”
  很多室内的场景嵇莘都要求自己搭棚,于是剧组自己租了个仓库搭建了一个屯兵所,用石膏架子搭出内部的构造,把家具啊枪支等道具搬进来布置。昨晚上下了大雨,仓库的天窗没关,早上剧组的工作人员进来一看,石膏架子和道具都泡水泡坏了。道具是借来的,用完了还得还,弄坏了就得要赔钱了。
  电话还没打完呢,家里保姆过来,说沈父身体不适,早上又吐了一回。
  沈博衍丢下一句你看着解决就行便把电话挂断了。
  下午沈清余也没去公司,就在家里呆着。邹静静不想看到沈清余,回自己房间去了,于是沈博衍和沈清余两兄弟一起坐在客厅里聊天,等医院来通知。
  沈清余问沈博衍:“电影拍摄得还顺利吗?”
  沈博衍叹气:“这个嵇莘,不管他水平有多好,我以后不会再用他了。”
  “怎么了?”沈清余问道,“嵇导有什么问题吗?”
  沈博衍说:“太事儿了,就拍这段时间,不知道给我添了多少麻烦,隔三差五就要增加预算,压根不听话。”
  沈清余举起杯子喝了口茶,笑道:“艺术的事我不太懂,不过听说有才华的人很多都是这样,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你要是为投资的事发愁,放宽心,大不了我再给你公司拨点钱。”
  沈博衍看看沈清余:“不光是投资的事,我总觉得这个嵇莘太……要不是人是你介绍给我的,我都怀疑他跟我有仇故意给我添乱。”
  沈清余拿杯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耸耸肩:“是吗。”
  兄弟俩都不说话了。
  不久后,家里电话响了,沈清余的目光望过去,身体却没动,沈博衍接起了电话。电话是医院的人打来的,告知他们沈父检查的结果。
  几秒钟后,沈博衍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挂掉电话,眼珠木然地动了动,投向沈清余:“爸的癌细胞……转移了……”
  癌症早中期还有治愈的希望,然而一旦癌细胞,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沈清余呆怔片刻,缓缓把背靠到沙发上,常常吐出一口气,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转移了吗……呵……”
  第九十二章 可是走到后来,前面走的路成了成了你必须走下去的理由。
  打从沈博衍知道父亲患了癌症之后,他便知道,父亲活不久了。即便是治好了,到了父亲这把年纪,也经不起太多折腾,恐怕只剩下几年寿命,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往后的一个月里,沈博衍始终没空再去横店。沈父这次一病,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因此开始着手安排后事了。这段时间沈博衍当然是走不开的,且不说争遗产,父亲已经如此,他必须陪在身边照料。
  沈博衍只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跟陆凌恒打一会儿电话。
  沈博衍问陆凌恒:“拍摄还顺利吗?”
  陆凌恒说:“挺顺利的。”其实剧组磕磕碰碰难免要出点问题,不过陆凌恒不会告诉沈博衍,没必要在这时候给他增添烦恼。
  《昏君》已经拍摄得差不多了,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杀青了。《宝儿》不那么顺利,到现在才刚刚拍摄过半,档期肯定要加长。
  沈博衍问道:“嵇莘配合吗?”
  陆凌恒犹豫着没有立刻作答。其实嵇莘一直不肯按照通告单来拍戏,周越越都很难管他。
  “怎么了?他又干什么了?”
  陆凌恒犹犹豫豫地说:“我总觉得他这人……不太靠谱……他是你哥介绍给你的吧?”
  其实有些话,陆凌恒不方便说出口,说了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他对沈清余的印象并不坏,在拍《刀锋》时还是沈清余把他和沈博衍凑到一起的。他并不想阴谋论,但是嵇莘的一些做法实在让他觉得像是有意而为之。
  沈博衍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好好拍吧。”
  挂掉电话,沈博衍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口边发呆,突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护士叫道:“沈先生,你爸不行了!”
  沈博衍赶回病房的时候,沈父的心电图已经归位一条直线。
  沈清余和邹静静都在医院附近,接到消息立刻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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