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9节

  于是,他连连点头称道:“陛下放心,如今益州侯府头七还未过,臣一会儿出宫会知会江夏王此事,让他早点拟出封赏郭业平阳郡公爵位的条陈。等着侯府头七一过,郭业衣冠出殡入土之日,臣会亲自前去宣布这道旨意,以示皇上的恩宠。”
  “嗯,这件事情就交给辅机了。”
  李二陛下神情有些落寞地看着宫墙之外的长安雪景,自顾说道:“郭卿衣冠出殡那天,朕会亲往府上,送他一程。也算是成全了朕与他的一场君臣之谊。唉,他之死,朕之过啊!”
  “啊?”
  长孙无忌一听皇帝要亲自送郭业的衣冠出殡,显然被惊了一把,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己这位皇帝妹夫,心生妒意道,看来郭业这次还真是对了,若他不死,以皇帝对他的眷宠,将来势必也是位列宰辅之辈。嘿嘿,死得好,死得好啊!
  继而,他收敛起错愕神色,拱手赞道:“皇上如此体恤臣工,我等身为子者幸甚,大唐江山社稷幸甚!”
  李二陛下又是摆摆手,今天对他这些马屁真是不感冒,意兴阑珊地冲顺公公喊道:“董顺,摆驾,回甘露殿吧!”
  “喏!”
  顺公公连忙呼喝起侍奉左右的内侍宦官们起驾,返回甘露殿。
  这时,李二陛下突然驻足扭头又看了一眼长孙无忌,缓缓问道:“辅机,郭卿的头七几时过?”
  长孙无忌这事儿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回道:“还有三天,陛下。”
  “三天?好,辅机,你代朕通传一下。”
  李二陛下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即日起朕要罢朝三日,直至郭卿头七结束,以示哀悼。还有,郭业是为我大唐而殉难,凡在长安的官员,甭管与郭业之前有否嫌隙,都统统给我去郭府吊唁。郭府如今只剩妻儿寡母,莫要人走茶凉,门庭冷清。若有谁不去的话,哼,别怪朕睚眦必报!”
  “啊?陛下,这……这……”
  长孙无忌被惊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却只见李二陛下重新转身,挥手喝道:“董顺,摆驾,回甘露殿!”
  “喏!”
  顺公公一甩拂尘,扯着嗓子吆喝道:“陛下有旨,起驾回宫甘露殿哩……”
  霎时,人走声传金黄伞盖挪移着下了宫门城楼。
  城墙之上,仅剩长孙无忌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傻愣在这儿,任凭大雪飘零落在身上,硬是呆若木鸡般一动不动如一尊泥塑。
  ……
  ……
  雪,依然在下。
  寒意,继续肆虐在长安城中,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在屋中围着火炉取暖。唯独太平坊的郭府,中门敞开,缟素悬挂,灯笼糊白,府中下人个个披麻戴孝,站在门口迎送着前来郭府吊唁的宾客,至于宾客人数却是稀稀落落,很是冷清。
  此时此刻,暮霭沉沉,已近华灯初上的黄昏时分,该是一家围炉用饭的时辰。
  而郭府却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无不透着哀沉肃穆的气氛。
  灵堂摆在郭府的正厅,因为没什么宾客前来吊唁,仅有郭业平日素有往来的一些士林清流系同僚在帮忙维持着,就连虞世南和孔颖达都迟迟没有出现。
  趁着这个空档儿,秀秀搀扶着老太君郭柳氏去了花厅稍歇片刻,养养精神。
  花厅中,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居中而坐,吴秀秀居左而坐,贞娘与康芷茹则居右而坐。
  此时,秀秀神色落寞,眉有愁容,正替贞娘抱着还未满周岁浑然不知世间事的小郭襄。
  而贞娘和康芷茹则是坐在她对面,脸色惨白如纸,恸哭流涕抹着泪儿,险些哭得岔过气去。
  整个花厅中,因为两人的哭泣,笼罩着浓浓的悲伤。
  兴许是因为两人的哭声惊动了睡熟中的小郭襄,这小丫头一睁眼,便哇哇啼哭了起来,嗓门之大,足以震彻府内。
  咚~咚~咚~!
  老太君用龙头拐杖狠狠敲打在地面,冲贞娘二人喝道:“哭够了吗?哭够了就歇歇吧,我这个老婆子早已哭得泪干了。不过今天老婆子不会哭也不想哭了,因为我一直相信我儿未死,我儿至今死不见尸,谁能证明我儿死了?所以,老婆子不哭,因为我儿乃似乎福寿之相,绝不会就这么年纪轻轻而夭折的!”
  “呜呜,婆婆,不要自己骗自己了,相公明明就是捐躯在吐蕃国了。”
  康芷茹抹泪儿哽咽道:“长孙无忌大人都说了,我家相公战死沙场,埋骨他乡。连朝廷都下了讣告,说当朝礼部尚书、益州侯郭业忠心耿耿,为国捐躯。呜呜,呜呜,相公没了,我们要守寡了……”
  “放肆!”
  老太君手中龙头拐杖又是狠狠顿地,发出铿锵挫地之声,怒目而视着康芷茹,喝斥道:“胡言乱语,我儿岂是短命之相?”
  “老太君,呜呜……”贞娘亦是抽泣而言道,“若夫君还活着,长孙无忌大人为何还要派人来帮我们摆设灵堂,为夫君立上衣冠冢?这……这不就是说,夫君战死沙场连尸首都没找到吗?”
  “咳咳……你,你们二人当真是,咳咳……”
  老太君被两个儿媳妇的话气得差点没憋过气去,连连咳嗽,浑然说不出一句全乎话来。
  抱着孩子的秀秀见状,立马站起身来来到老太君身后,替她抚背顺气,然后冲贞娘和康芷茹愠怒道:“你们两个还不噤声?非要跟老太君置气,是不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儿添乱?”
  几番质问,立马现出了秀秀身为平阳郡主,身为郭府正房的大家风范儿来。
  随后,秀秀才俯身附耳冲老太君宽慰道:“婆婆,相公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儿的。贞娘和芷茹她们也是伤心过度,这才顶撞了您。您老人家消消气,先回房休息一二,这府里自有秀秀来操持照应着。”
  殊不知,秀秀说出这些话时,心里也是肝肠寸断,她何尝不希望郭业吉人天相,但是过去了这么久,夫君仍旧是渺无音讯,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越发相信,郭业在吐蕃肯定是凶多吉少。
  但是,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坚强,要淡定从容,要临危不乱,否则这个家就要四分五裂,从此一蹶不振了。
  果然,老太君听着秀秀讲完这番话后,阴沉的脸上终见几缕宽慰,然后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秀秀怀中的小郭襄抱了过来,语重心长地对秀秀嘱托道:“秀秀,老身年迈,不能帮衬你什么。这个家就要靠你了。至于长孙大人要设灵堂,朝廷要为我儿立碑铸冢,那都是皇上的恩典,自然拂逆。唉,秀秀啊,郭府上下就指望你来操持了,孩子,你不能倒,懂吗?”
  唰的一下,眼泪就止不住地秀秀的眼眶中夺出,心酸不止,哽咽道:“婆婆,儿媳知道了,您老人家带着襄儿先回房休息吧,这里一切有我!”
  “好,好啊……”
  老太君抱着小郭襄正要转身,突然从花厅陆续奔来好些个仆人,人未至,声已到——
  “禀报夫人,吏部尚书孔颖达大人前来吊唁咱家大官人!”
  “禀报老太君,顺天府尹马周马大人前来拜府!”
  “报——卫国公李靖大将军前来探望老夫人。”
  “夫人夫人,卢国公程知节、翼国公秦叔宝两位大人前来祭拜咱家侯爷!”
  “夫人,府外来了好多银盔亮甲的将军,都是咱们家侯爷生前的至交!”
  “报—报—报,郡主,咱家府外,人满为患,有数百寒门学子堵在大门口,为侯爷烧纸焚香,您快去瞅瞅吧……”
  一时间,整个花厅嘈杂一片,老太君的脸上却是古井不波,抱着孩子缓缓从花厅甬道返回内堂,边走边是回头冲秀秀吩咐道:
  “秀儿,娘老了,这个家就靠你操持了,外面的事儿就由你去操持吧……咳……咳咳……”
  第975章 吊唁祭奠
  黄昏以至,华灯初上。
  益州侯府前一改之前的门庭冷清,一时间,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一派门庭若市之景。
  收到消息之后的秀秀先安排了老太君去内堂休息,然后才定了定神,带着贞娘和芷茹前去灵堂接待拜府吊唁的宾客。
  灵堂中。
  秀秀人还没来,孔颖达、李靖、程咬金、秦叔宝等人已经逐一上过香,马元举身为郭业从陇西一起走出来的挚交好友,自然充当起郭府半个主人,一一向众人答谢还礼。
  礼成之后,几位大佬级别的人物让出位置腾出地方来,让后来者继续上香祭奠。
  他们几人走到了灵堂的一个角落,唏嘘感慨了起来。
  其中当属程咬金的嗓门最大,只听他扯起嗓子嚷嚷道:“奶奶的,真是打死俺也不信,郭业这小子会如此福薄夭寿。想当初,吐蕃大军围城,他率领三千孤军死守格尔木城,这小子不也硬挺了下来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是啊!”
  秦叔宝也是感慨良多的叹息道:“迄今为止,郭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生还的机率还是蛮大的。卫公,在下有一言委实不吐不快。”
  说到这儿,秦叔宝看着李靖,皱着眉头问道:“如今郭业生死未卜,朝廷就给他摆灵堂,设衣冠冢,这不是有些太过轻率了?万一……”
  “叔宝,勿要多言,老夫懂你的意思。”
  李靖摆手打断了秦叔宝接下来要说的话,低声说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可见郭业这小子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啊。不过老夫也能理解皇上的心思,如今年关将至了,算算日子郭业出使吐蕃到失踪已经快有大半年了。生死未卜,渺无音讯,皇上如果不再做点回应的话,他也担心凉了众位臣子的心啊。老夫最近半年基本赋闲在家,所以朝堂上的事情也不是了解甚多,你二人班师回朝后不也一直都在家呆着吗?我们都是行军总管的身份,战时应调,非战时基本都在家赋闲。呵呵,所以朝堂之上的事情,皇上此举真正的用意,恐怕还是要问孔尚书啊。”
  李靖说得是事实,他们三人都是带兵打仗的高级将领,除非是战争时期,不然的话,基本就不过问朝政。这不单单是因为高级武将不参与朝廷政务,而且也是他们这些人的自保手段,政治上的自保。
  自古以来,皇帝往往忌惮的都不会是宰辅首相,而是这些一呼百应,统帅万马千军的高级将领。
  所以,他们不参与朝堂之事,也是明哲保身的手段。
  程咬金是张飞穿针绣花,属于胆大心细。
  秦叔宝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属于谨小慎微。
  两人都听明白了李卫公的话里有话,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孔颖达。
  孔颖达略有不满地看了眼一向明哲保身的李靖,微微摇头苦笑道:“李卫公说得不错,为郭业摆灵堂设衣冠冢,的确是皇上亲口交代的。据老夫刚才来郭府之前得知,皇上刚才还接见了长孙无忌,再三交代长孙无忌要为郭业风光大葬,死后哀荣。不仅要为郭小子罢朝三日,严令长安所有官员必须亲往郭府吊唁,还让长孙无忌与宗正寺卿江夏王商议,爵封郭业为平阳郡公。呵呵,可见皇上对郭业这小子之死是内心悲恸的。”
  “罢朝三日,凡长安官员都必须前来吊唁?”
  “升爵平阳郡公?”
  程咬金大肆愕然,大声感慨道:“看来皇上对郭小子还真是恩宠倍加啊。”
  秦叔宝摇头呵斥了一声:“咬金,少咋咋呼呼,万一郭业没死呢?那到时候怎么收场?”
  李靖赞许地看了眼秦叔宝,附和道:“是啊,皇上现在是铁了心要让郭业死后哀容,可是老夫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郭业此子不是夭寿之相。孔尚书,你怎么看?”
  孔颖达微微摇头,也是分为苦恼都叹道:“我今日过府来除了是象征性地吊唁一下之外,也是为了此事而来啊。对于这种事情,虞世南若是在长安的话,老夫尚有人可以商量计议一番。可恨长孙无忌这条狡诈狐狸,竟然以南方诸州有动乱为由,怂恿陛下将虞世南派去了南方宣抚。这不,老夫也是心里干着急,却一点辙儿也想不出来。”
  孔颖达满腹经纶,却不擅长谋略,这在朝堂中早已不是秘密。所以,真正扮演着士林清流系军师这个角色的,一直都是颇有魏晋名士之风的虞世南。
  听完孔颖达的话,李靖三人已经闻到了几分阴谋诡计的味道,好像还牵扯到了两系之争。
  秦叔宝和程咬金虽然从来不跟长孙无忌他们一条心,自有他们自己的小阵营,但好歹他们都挂着天策府旧臣的招牌,所以这个时候不得不避嫌。
  于是,两人微微拱手,说道:“孔尚书,卫公,你们二人先聊着,我二人去看望看望郭小子的几个遗孀。”
  说罢,两人迈动脚步,朝着家属那边角落走去。
  原来这个时候,秀秀已经带着贞娘和芷茹进来了灵堂,正被马元举、还有士林清流系的官员们围着连番好言相慰。
  两人一走,李靖又是冲孔颖达笑了笑,解释道:“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孔尚书莫要见怪才是。”
  孔颖达摇摇头不以为许,说道:“这个孔某理解,怎会怪罪?说到底,虞世南被长孙无忌算计调离长安,前往南方宣抚,而郭业则生死未卜,音讯全无,对我们士林清流系而言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唉,实不相瞒,现在士林清流的中下层官员早已是人心惶惶。卫公今天能与卢国公、翼国公同来吊唁,已经实属有心了。”
  “客气了!”
  李靖摆摆手,说道:“老夫虽然明哲保身,不属三系,但也分得清忠奸是非,拎得清好人坏人。不过实话实话,如今的局面对长孙无忌而言都是利好的局面,郭业若是真的为国捐躯在了吐蕃,那么他势必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若是他并没有死,而等过些日子返回长安,那就是让皇帝颜面尽失。你想想看,陛下为他罢朝,为他摆灵,为他立碑设冢,这已经是满长安皆知的事情了。如果这件事情闹得天下皆知,闹得连邻邦都知道了长安如此大动静,但是他突然复活归来,那不是让朝廷颜面都扫地,让陛下徒惹邻邦番王笑话吗?这才是天大的麻烦。所以,目前的局面,无论是郭业战死,还是活着未归,对于长孙无忌而言,都是有利的。无论怎么样,他都游刃有余啊!”
  “卫公真是一言中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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