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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娇 第36节

  她忙问:“这伤是怎么回事?”
  魏玠坐在她身侧,仍温雅道:“母亲的病愈发重了,我前去看她,被她用碎瓷划伤。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过几日便好了。”
  薛鹂听得一愣,想到阿娘警告她时说的话,不由问道:“大夫人为何如此待你?”
  “母亲病了,不是她的过错。”魏玠的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怨恨。
  魏氏的大夫人已经病了许多年,魏玠记事起大夫人便总是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他。大夫人是名门出身,对嫡子的挑剔并不奇怪,魏玠凡事都做到了最好,依然没能让她撇去那样阴冷的目光。
  而后不久,魏恒与母亲争吵,她拿出一柄剑要砍杀魏玠,终于被关了起来。
  “表哥心中不怨吗?”薛鹂替他愤愤不平。“大夫人是你的母亲,怎能如此待你?何况你生得好看,留了疤该如何是好,天底下哪有不爱孩子的母亲。”
  魏玠不禁觉得好笑,说道:“人生在世,本没有人会理所应当地爱另一人,父母爱子与利害和道义有关。倘若她不爱我,定是我不值得她为此付出心血。”
  他笑了笑,说道:“你最知晓,我并不算什么好人。”
  “我觉着表哥很值得。”
  薛鹂小声道:“其实我阿娘也不大喜爱我,我们也算同病相怜。我在表哥面前十分自在,旁人若是知晓了我的品性,只怕要唾弃还来不及。表哥是不是好人我都不在意,你在外是琼枝玉树的魏兰璋,在我心里却只是我一人的表哥。”
  她说完后,有点期冀地望着他。
  他们最清楚彼此的模样,即便他再不好,也总有一个人不会舍弃他。
  魏玠贴近她,唇瓣摩挲间轻声道:“鹂娘,既如此,我是你一人的,你也只要我一个,不要背弃我。”
  薛鹂含糊地应了,指甲掐得自己生疼。
  这一年冬日来得格外早,魏玠忙于政务,薛鹂便坐在他身边取暖。
  侍者送来了一大束绿梅,说是魏蕴特意命人剪下来的。今年二房的花苑里只有这棵绿梅开的最早,算是一种祥瑞,魏蕴抢在二夫人之前折了花枝,命人送来给魏玠。
  以往她也是有什么好东西都要送来玉衡居,连她两位亲兄长都捞不到,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薛鹂不曾见过绿梅,抱着花枝瞧了好一会儿,说道:“魏氏当真是家大业大,什么奇花异草都有。”
  绿萼梅倒也称不上罕见,府中种了一大片,魏玠没有说出口,停下手中的笔问她:“你喜欢吗?”
  薛鹂抽出花枝戴在头上,说道:“好东西我都喜欢。”
  话说得俗浅,却也算是真性情。
  她簪花的手停顿片刻,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又没了异样。
  “这花是给我了吗?”
  魏玠笑着看她。“给你了。”
  薛鹂喜滋滋地抱着花回到了琴室,门吱呀一声关了,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她这才将花枝挨个捏了捏。或许是因为她知晓魏蕴救不了她,当按到了几处柔软后,她竟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得多。
  她抽出其中的字条,而后拍了拍门,说道:“我有事要见表哥,你去唤他一声。”
  魏玠来的时候,薛鹂正坐在书案前,花枝散落在地,她将手里的东西捧给他看。“魏蕴在花枝里塞了东西。”
  魏玠面无波澜地应了一声,蹲下身柔声问道:“她说了什么?”
  “她想救我出去,与我说了几个时机,趁玉衡居守卫松懈的时候将我送走。”薛鹂面色为难,无奈道:“她也是好心,表哥莫要为难她。”
  薛鹂又道:“想必她只是猜测,未必知晓我在玉衡居。若日后出了什么纰漏,对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事。我若不理会她,不久她便会打消疑虑……”
  如今之计,便是将她送出魏府。
  第50章
  薛鹂在玉衡居已经被关了许久,仍不见什么人寻到她。魏蕴对魏玠而言并不足以成为威胁,即便薛鹂有意让他送自己出去,显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然而那些花枝到底是给了她几分渺茫的希望,说明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经当她死了,至少还有一个魏蕴在想着如何救她出来。即便是面对她最敬爱的兄长,魏蕴也没有选择将她弃之不顾。
  薛鹂将花枝修剪过后插入了瓷瓶,偶尔看上一眼,心中似乎也能得到些许安慰。
  与魏玠朝夕相处后,她逐渐发现魏玠许多不被外人知晓的模样。而魏氏的孝悌忠信也并未如传言那般风光,他对待魏恒总是恭敬有余却没有多少亲近。即便是薛鹂回想起薛珂,也能有几分温情的画面,至少年幼时的她也曾坐在薛珂肩上去够枝头的花。
  魏恒将他养得博闻广学,年纪轻轻便能大放异彩,只是世上果真没有白璧无瑕的人,魏玠虽是天之骄子,对待人情世故却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只会依照礼法学做出合适的言行,却没有自己的喜怒。
  薛鹂成了他为数不多的例外,在她面前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记自己魏氏的身份,不必节制欲望,学着对她露出自己的喜怒。而薛鹂也不会为此惊讶,不会因此对他流露出失望与惋惜。无论他是什么模样,薛鹂都会一心一意爱他。
  天气越发冷了,薛鹂畏寒,夜里抱着手炉缩成一团,脚踝处的锁链都被暖热了。魏玠掀开被褥,凉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被突然惊醒,连眼睛都没睁开,便没好气地抱怨:“表哥又要做什么?总是折腾我!”
  “鹂娘,已经到时辰了,你不想出府吗?”
  薛鹂以为自己听错了,恍惚了一会儿才坐起身,魏玠已经开始将衣裙往她身上套了。
  她张开手臂,任由他替自己穿衣,沉默片刻后,她委屈道:“为何要送我出去,表哥不要我了吗?”
  魏玠动作一顿,笑得有几分无奈。“今日是你的生辰,带你出去游玩,不是不要你。”
  薛鹂心中欢喜,几下穿好了衣裳便要去洗漱,等她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仍昏黑一片。
  她站在房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却没有立刻踏出去。
  “怎么了?”魏玠看出她的不安,出声询问她。
  “表哥带我出去,若是叫外人看见,只怕要连累你的声誉。”她想了想,还是低落道:“要不还是算了,这是表哥陪我过的第一个生辰,我们在一处便很好了,若是为此牵出不必要的麻烦……”
  “为了你,即便添些麻烦也是值得。”魏玠说话的语气很是正经,似乎并未意识到这是什么腻人的情话。
  薛鹂从前听过不少人对她说些花言巧语,只是这样的话从魏玠口中说出,非但少了那些轻佻,反而庄重的像是在对她许下诺言。
  他将一件厚实的斗篷盖在她身上,笑道:“鹂娘,我们走吧。”
  踏出玉衡居的那一刻,薛鹂的心情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激动,即便脚上的锁链去了,她仍无法逃离,却至少能离开玉衡居,不必整日对着一张张沉默无声的琴发呆,似乎琴身上的桐油气味都要渗入她的身体,她也成了魏玠多数珍藏中的一件。
  再次见到玉衡居外的花草树木,甚至是围墙怪石,都让她生出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
  一直到离开魏府,她才发现自己的担忧在魏玠眼里,兴许是一种庸人自扰。她只看到魏玠的才识,却远远忽视了他的权势,魏府的家主先是魏恒,而后是魏玠,整个魏氏遍布他的耳目与棋子。他守规矩是因为他愿意,而他不守规矩,也仅仅是因为他可以。
  薛鹂拉着他的手,二人一同从侧门走出,看守恭敬地行礼,一句话也没有多问,仿佛见不到她的存在。
  冬日的黑夜总是格外漫长,冷风就像刀子在脸上划。薛鹂半个脑袋都缩在圈兔毛的斗篷里,只露出微红的鼻尖和琉璃似的一双眼,努力克制住快要浮出来的雀跃。
  她抓紧了魏玠的手,小声道:“你别走快了,要是摔倒我可不扶你起来,让你自己丢尽颜面。”
  已经到了黎明时分,天色是幽暗的蓝,抬起头还能看到月亮仍显眼地挂着,街上却已经有了不少行人。
  魏玠告诉她:“我看得清,不会摔倒。”
  薛鹂有些奇怪为何不坐马车,要一大清早在街上四处走,冷得她脚步都要迈不开了,呼吸也是凉的。然而街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吆喝,行人杂乱的脚步声,都让此刻的她感到欣喜。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暗室里,连日光都成了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从前的她更是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走在街上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竟也会让她为之热泪盈眶。
  路上已经有摊贩支起了小桌,笼屉里蒸腾出热气腾腾的白雾。薛鹂凑近魏玠,说道:“在吴郡的时候我嫌院里的饭菜难吃,时常偷偷在街上吃汤饼,后来叫叔父撞见了,将我一顿训斥,说我没有闺秀的样子,与庶人同桌而食丢了薛氏的颜面,还罚我跪了祠堂。”
  这是晋青所查不出的过去,魏玠鲜少听过她主动说起这些。薛鹂的过往与魏玠没有干系,甚至于她而言,他只是一个遥远又无关紧要的人,只出现在一些传闻中被人用以教养子孙。然而那时候的梁晏却已经让她念念不忘,她为了梁晏看书学画,为靠近他默默做了许多事。
  魏玠想到这些,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挤压着,让他的呼吸渐渐沉重,似乎有毒汁在侵蚀脏腑,让他又疼又酸,甚至生出一种想杀了梁晏的恼火。
  很快他便意识到,这种古怪又难以消解的情绪,应当可以称之为嫉妒。
  他嫉妒梁晏在薛鹂心中的分量,也嫉妒他曾经占据过薛鹂的心,在她的生命中停留了如此之久。
  晨光熹微,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羊汤索饼的香气随着白雾飘开,魏玠垂眼看向小摊上老旧而满是痕迹的木桌,桌面还有些擦不去的油污,几个人裹着灰扑扑的棉衣吃得毫无仪态。他微皱了下眉,没有说什么不好,薛鹂却已经看出了他大抵是有些不情愿的。
  高高在上的魏玠,如同所有望族出身的人一般,他连旁人用过的杯盏都会丢弃,更不屑与庶人吃同样的食物,用他们曾用过的碗筷。
  她可不会奢望魏玠肯纡尊降贵地陪她坐一会儿。
  薛鹂若无其事地拉着他,继续与他往前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无论她说的东西多无趣,魏玠也会耐心地听,而后极为认真地应答她,没有丝毫敷衍的意思。
  直到他突然停下脚步,驻足在一个卖甜酒羹的小摊前。
  魏玠低头问她:“你想吃吗?”
  她愣了一下,犹豫道:“表哥不必勉强,我……”
  “你也不必勉强。”
  魏玠温声说道:“乐安陪你做过的事,我也可以。”
  说完他整理了下衣袍,在嘎吱作响的长凳上坐下。他与这破旧粗糙的小摊格格不入,像是一块美玉落进了沙土里。
  薛鹂见状面色一僵,缓慢地点了点头,而后独自走过去和店家小声吩咐了几句,随后不等她嘱咐完,便听那店主惊喜道:“许久不见薛娘子了,今日怎得不见那位小郎君?”
  他声音洪亮,清晰地传入魏玠耳中。
  薛鹂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去坐到魏玠身边,连头也不敢抬。
  第51章
  店家望见薛鹂坐下,这才注意到魏玠的存在,先是被他的相貌和矜贵气度惊得愣住,而后才反应过来他方才约莫是说错了话,也窘迫到不敢吭声,生怕贵人心情不佳掀了他的摊子。
  薛鹂没敢看魏玠,却觉得有目光落在她身上,一时间如坐针毡,好一会儿了才支支吾吾道:“以前……和他来过。”
  魏玠平静地“嗯”了一声,算作是应答,让人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两碗热气腾腾的甜酒羹端上前,白花花的酒酿上缀着些许赤豆。薛鹂为了掩饰窘迫立刻尝了一口,被烫得脸色一变,强忍着没有吐出来。甜羹有什么味道也记不得,感受到的只剩下烫了。
  魏玠本就不爱甜食,让他坐在此处已是极为难他了,薛鹂没有想逼他吃的意思。而魏玠为了陪她,纵使心中犹豫,仍是浅尝了一口,随后便放下不再动它。
  他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乐趣,甜酒羹不是稀罕物,府中的佳肴美酒数不胜数,做一碗甜酒羹亦是不在话下。而梁晏与薛鹂在一起做这样无趣的事,依然会笑盈盈的,丝毫不感到厌烦。
  他从前一直认为梁晏与薛鹂相处,多数都是在虚度光阴,如今换了自己方才知晓其中乐趣。人的寿数短暂,值不值得从来只有自己才知晓,他希望薛鹂命途中的所有事皆与他紧密相连,而他也如此。即便是浮生朝露,他也希望时时刻刻能伴着她,死后一同化为尘泥。
  薛鹂舌尖被烫得发麻,哪还有胃口去吃,加上那店家随口一提,让她不由想起了远在上郡的梁晏,再美味的东西到了口中也是味同嚼蜡。
  “鹂娘”,魏玠突然出声唤她,薛鹂心虚地扭过头。
  “日后来此,望你心中想起的人只是我。”他面色和沐,没有要同她计较的意思。
  薛鹂忙不迭地点头。“我心中自是只记得表哥一人。”
  她没了胃口,加上人渐渐地多了,他们在此处太过显目,薛鹂便拉着他离开。
  天气冷寒,路边时而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哀嚎,行人皆是神色匆匆。战乱后越来越多的人逃难到了洛阳来,如今到了冬日,每日清早路边都有冻死的人,巡防的兵卫会将他们的尸身拖去掩埋。
  当华美的马车与拉尸体的板车交错而过,薛鹂的脚步有片刻地凝滞。
  魏玠扫了一眼,淡淡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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