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枪声过后，艾略特才眨眨眼睛。
  这是自己工作了五百年以来、第一次使用武器。
  两人正在进行第三个灵魂接收任务，因为走马灯还没播放完、阿弗列德无法分心，于是就由艾略特在周围掩护。在看到恶灵从角落窜出来的同时、艾略特想也不想就抓出自己的枪、本能地朝恶灵扣下扳机。
  『谢谢。』
  阿弗列德播完之后、接下来就是艾略特的工作了。在目标完全断气的瞬间，艾略特已经等在半空中。
  「恭喜，你已经死了……」
  『这里恶灵不少，小心。』艾略特边说话的同时、也边听见阿弗列德的提醒，他于是一手抓着枪警戒，一面加速对客户说明。
  在把客户安全传送回去那当下，阿弗列德也闪现在艾略特身边一把推开他、同时手里的枪声不停，艾略特这才发现原来在他转身的时候、竟然没发现有恶灵已经窜到自己身边。
  「没事吧？」
  阿弗列德转身看艾略特，明明感觉到阿弗列德满心紧张，艾略特却做不出回应。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他有点迟疑地摇头。阿弗列德微微动了一下手、艾略特立刻就感受到对方想碰触自己的念头，但阿弗列德并没有，他只是推了推眼镜。
  「……请专心。」
  胸口一直梗着某种无形的东西，艾略特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阿弗列德。弄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也让他整个心浮气躁了起来。
  第一个新人天使闪现在艾略特身边时，艾略特才正要跟阿弗列德进行第五个任务。不过既然已经开始有人回报任务，表示等等大家应该都差不多要先回来一轮了。
  『先、……暂停一下？』
  艾略特发现自己就连思考都有点僵硬，就在他身边没多远的阿弗列德点头，艾略特于是转身查看回来的同伴个人资料库，正在看的时候，又陆续有人回来了。而当艾略特忙着确认天使们的状况和回答问题的时候，阿弗列德那里的死神们也陆续回来、报告任务状况了。
  明明应该要专心在工作里，艾略特却完全控制不了分心想注意阿弗列德那里的情绪，想偷看、眼前却又有那么多人等着听自己说话，这让艾略特焦虑。而阿弗列德虽然明确接收到了艾略特这种异常的情绪，无奈一时片刻自己也无法分心，再加上前不久艾略特对自己的抗拒，也让阿弗列德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的感应连结于是都明白地透露出了紊乱不安的思绪。
  天使的任务比起死神单纯一些，不但所有天使都成功完成任务，甚至还有几位竟然能从天公伯企业手上抢走客户，这简直让艾略特佩服不已。就在天使们七嘴八舌的聊着彼此初次单独任务体验过程的时候，艾略特总算有时间偷偷往阿弗列德那里看。
  眼神才刚落在阿弗列德身上，艾略特就看见前不久看到的那个小小的、很可爱的、一头橘红色卷卷短发的死神，一面放纵地大笑着、一面毫不犹豫地又攀在阿弗列德手臂上。
  ……总是习惯揽着自己腰际的，左手臂上。
  同一时间，他也清晰无比地感受到脑海中阿弗列德的情绪。
  ……放松，而愉快的。
  艾略特清晰地听见耳里有个什么东西、錚一声崩断声音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从来没经歷过的、几乎像是要把自己硬生生撕裂扯碎一般的疼痛。
  阿弗列德零时差地感受到那阵强烈的痛楚。
  他震惊地丢下身边所有人、闪现到艾略特面前，脑海中艾略特的帐篷瞬间陷入烈焰火海里，逼得阿弗列德不得不让自己的意识往外退。艾略特痛得弯腰抱住头、阿弗列德管不了别的，只有跟着艾略特的举动抱住他。
  「艾略特、……」
  「放、手……」艾略特痛苦地咬牙，「你……不要、……」
  「我们现在回去、……」
  「不要、……」控制不了痛、也控制不了眼泪，就连阿弗列德的碰触、彷彿都是锐利无比的针刺刀割，艾略特完全无法思考的脑里，如今只有一个念头。
  「艾略特，听话，你现在……」
  「走开、不要碰我！」艾略特哭着大喊，同时双手也用力撞开阿弗列德、力道大得死神只能选择自保，就那一瞬间，艾略特已经中途离开任务，消失无踪。
  『艾略、……』
  阿弗列德试图从感应连结找艾略特，脑中属于艾略特的角落却已经成为一片灰烬里的断垣残壁，曾经生根在那里的、艾略特的连结也仅存焦黑残朽，根本丧失了用途。
  剧烈的头痛还在持续，身旁的新人们都哑口无言地看着这一幕。阿弗列德紧握着颤抖的双手、逼迫着自己停留在还没有达成的任务里。
  「……抱歉，不应该耽误你们的时间……」
  阿弗列德的脸上仍然面无表情，但所有人在看着他、听他说话的时候，一时之间也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阿弗列德推了推眼镜，「你们都做得很好，那么接下来，请开始双人任务。进行之前请务必确认任务范围，超过三公尺范围的都不属于新手等级，为了保障各位的安全，请一定不要尝试。以上，有没有问题？」
  眼前的天使和死神们都没有动，阿弗列德点点头，「请在解散之后详细讨论、再开始工作。一次成功之后，就请回到庇护处休息补充精力，请千万不要逞强……」
  阿弗列德深深吸气，「那么，解散吧。」
  「阿弗列德前辈、你……」
  刚才因为成功执行了任务、难掩喜悦抱着自己手臂又笑又跳的麦特（matt）难掩担心地伸手想扯阿弗列德衣袖，却被阿弗列德轻轻挥开。
  「抱歉，我先回去一趟。」
  阿弗列德没有再回头地消失，留下一群新手面面相覷。所有人心里都有同样的想法、却没有人敢说出口。
  ——阿弗列德前辈，在、哭……
  早阿弗列德一步回到omg的艾略特，立刻就触动了警报器大响。后勤组的两名武装天使闪现在他身边，一人一把带着锁鍊的长杖前后一挡、就限制了艾略特的行动。
  艾略特没有抵抗、也没有意志想抵抗，他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控制不了眼泪一直掉，脑子里头阿弗列德的声音消失了，艾略特不想管为什么消失，因为好痛，现在真的好痛、好痛……
  「艾略特，目前系统侦测到你的精神状况极度不稳定，我们需要先把你暂时隔离观察，确定你没事之后，就会让你离开。」
  天使班奈特（bennett）轻声对艾略特解释，艾略特没有反应，班奈特和同伴于是就带着艾略特直接进了隔离处。
  omg后勤部的其中一项工作，就是支援因为意外而导致精神状况崩溃的同伴。在omg里面身体受伤、精力不足等状况相较之下，似乎也就没有那么危急了。
  精神状况不够稳定，就非常有可能使任何一个处于天界中的灵魂瞬间变成极端的恶灵，而若是真的让这种状况发生，就非得消灭不可。也因此只要有任何一点状况，所有人都寧可先慎重处理……
  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这么对自己同伴这么做，
  也因此，阿弗列德回到omg以后的唯一目的地，就直接是后勤部隔离处。他闪现在入口，同时因为隐忍剧烈头痛过久而跪倒在地。
  班奈特和同伴已经等在那里，一看见才离开部门两个多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的阿弗列德，两人也十分讶异。
  「阿弗列德！怎么连你也……」
  「……艾略特，他还好吗？」
  阿弗列德咬着牙劈头就问，两位同伴带着他到隔离处，身高中等，外表看不出性别、只给人全白印象的班奈特轻轻叹息，「连你也进来了，你觉得他能好到那里去？总之，先休息一下吧，不要想太多。」
  阿弗列德也只能顺服。
  躺在隔离处的大床上，听着里头针对每个被隔离同伴播放不同的轻柔诗歌，那的确让人感觉心情平静了不少，只是疼痛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消减。
  直到现在，阿弗列德才不得不承认，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脑中有艾略特的角落、偶尔听见他说话，感觉他的心情和思绪，已经变成如此理所当然的一件事。那么过去那五百多年独自一个人的日子、自己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好寂寞，好孤独……
  ——好，想他。
  阿弗列德试着在脑中细细检查艾略特曾经待过的角落，那里虽然已经焦黑一片，痕跡却都没有消失。他想起就在不很久之前，艾略特得意地盖出他的帐篷，然后用一脸可爱的模样对自己说。
  ……这里，也有你的位置。
  胸口揪痛的感受，让阿弗列德皱着眉头闭上眼睛。耳边听见诗歌细柔、彷彿微风轻声吹拂般吟唱着，阿弗列德知道这是哪一段诗歌。
  【……我夜间躺卧在床上，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我要起来，游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宽阔处，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
  【……城中巡逻看守的人遇见我；我问他们：你们看见我心所爱的没有？我刚离开他们就遇见我心所爱的……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雅歌，第三章。
  阿弗列德突然明白过来，关于和艾略特相处的种种，或许从最初的最初，就已经有跡可寻，只是自己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有关于这两个月来自己感受到的那些情绪、因为艾略特而產生的担心也好、快乐也好，或者像这样的痛苦也好……
  打从一开始，就拒绝跟别人组队的自己，那么自由地实践着一个人的日子、一个人的工作，一个人的生活五百年。因为外勤工作等级到达一个地步，独自作业能完成的越来越有限，阿弗列德才决定转调后勤。
  原因，也始终都是因为想维持独自一人的日子而已。
  那天，路西法经理在阿弗列德值勤完毕之后找他进办公室聊天，开头就问了阿弗列德：『跟你同期的天使艾略特，对他有印象吗？』
  阿弗列德记得自己脑中瞬间浮现了那张垂落着金发说要的侧脸。他愣了一下，然后才对路西法点头，『有。』
  『那么，如果说我想让你跟他组队的话，你意下如何？』路西法带着微笑，手指轻轻敲着办公桌面，『他在客服部的业绩已经连续垫底了好一段时间，要曾经是客服部王牌的你跟他组队、虽然一定是会辛苦委屈你，不过……』
  『不委屈也不辛苦。』
  阿弗列德完全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他还记得眼前的路西法挑眉、喔了一声，『……我没想到你那么有意愿？』
  阿弗列德自己也没有想到，毕竟这么多年以来，自己不是没有被问过、甚至也已经太多次被当面询问邀请组队的意愿。
  ……答案，明明从来不需要思考。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次询问自己的人是路西法，对阿弗列德而言，这也是一份工作，所以自己才会二话不说的答应？
  ——若是的话，那么自己当初回答的时候，重点也不会是挑『辛苦委屈』来回答了。
  在相对概念的时间里，相对于五百多年来说、两个多月的日子极其短暂，根本不值得细细回顾或者记忆。
  但……
  相对于没有你的现在而言，却又是何其漫长……
  ——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