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正在此刻,小唐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于是起身出外,果然见是那小厮去而复返,见他现身,忙上前,双手把一个绿色的长颈瓷瓶奉上。
  小唐接了过来,便一笑道:“有劳你了,自去忙罢。”那小厮才又行了礼,自退下去了。
  小唐边走边打开那药瓶塞子,便闻到一股淡淡地青草气息,知道是止痛膏药无疑,他心中喜欢,才进了门来,道:“涂了这个便好的快了。”
  应怀真便道:“多谢唐叔叔。”待要接过来,小唐却并不给她,反而走过来,道:“你坐上来,我给你涂。”
  应怀真越发大惊,哪里肯呢,便红着脸道:“不成,我自己来便是了。”
  小唐挑眉看她,应怀真的心怦然乱跳,只好又求道:“唐叔叔,真的不必劳烦你……”吞吞吐吐地补上一句:“我如今大了……”
  小唐嗤地一笑,道:“又大了?究竟是多大了?可及笄了?还是已经定了人家?所以竟然连叫一声‘唐叔叔’都要避嫌,还得‘唐大人’才成?你倒是跟我说说呢?若说的果然对,我就依你。”
  应怀真满面通红,却无言以对,想了半晌,就咬唇道:“我自然知道唐叔叔是好意,然而我毕竟、毕竟……”
  应怀真正冥思苦想,小唐却并不做声,只是抬手将她双腿一抱,便平放在榻上,自个儿也坐在另一端,应怀真一呆的功夫,脚踝上微微一凉,却是给他把裙摆轻轻一撩……
  应怀真只觉灵魂出窍,本能地想缩起腿来,小唐看也不看她,自顾自把瓶塞打开,一边儿道:“别乱动,你还能飞了不成?”
  应怀真生生咽了口唾沫,又咬住唇,小唐才转头看向她,见她惶恐之态,便笑道:“敏丽可是说的没错,你这丫头也太胆小了些……别再咬那嘴唇了,是不是那儿也想涂一涂药呢?”
  应怀真闻言,忙不敢再咬,生怕他真的也如此。
  此刻那药膏遇热,便融化了,小唐倒些出来在手心里,又搓了搓,便捂在应怀真的脚腕上,牢牢地握住。
  他的手掌裹着脚踝伤处,初初觉着疼极,然而那药膏被小唐掌心热力所化,很快溶入肌肤,顿时之间便生出一股辣辣地凉意来,很快把那股痛楚给驱散了去。
  应怀真本极抗拒,此刻见这药膏如此有效,脚腕上本闷闷地疼,此刻却好多了,心中那不安才也随之退去,仔细看着,不由笑道:“唐叔叔,好像真的管用。”
  小唐也随着笑了两声,便看她道:“你便只不听我说的话……我因何如此呢?就是因为知道肃王府的止痛万应膏是最好的,你这丫头,却只当我是歹意,当我是防贼似的呢。”
  应怀真略有些羞,便讪讪道:“谁敢当唐叔叔防贼似的……我不过是想避忌些罢了。”
  小唐道:“左一个避忌,右一个避忌,如我方才所说,你竟是及笄了还是定了人家?或者你是怕在我这儿若不避忌着……以后就嫁不了好人了呢?”
  应怀真见他如此说,便不高兴,转开头道:“果然是兄妹两个,也跟敏丽姐姐一样,都爱拿这个取笑。”
  小唐道:“那你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说话间,手上微微地转动,便在她的伤处轻轻力道,揉来揉去。
  应怀真又是一抖,脸上刚才退下去的红又浮出来,索性不言语。
  小唐觑着她的脸色,见她脸上绯红,只当是害羞,心中微微一叹,便低头道:“你只放心……若真的找不到好人家儿,唐叔叔做主,自会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如何?这样可放心了?”
  谁知应怀真皱起眉来,便冷冷哼道:“谁要什么称心如意的了?谁爱要自己便要去,只别赖我。”
  小唐听了这话,却惊讶起来,笑道:“这又是怎么了?还是说……你此刻心里有人了?”说到这里,心头忽如被针刺一样,猛地扎了一下。
  应怀真越发烦躁,赌气便道:“谁有人了?只管浑说,你心里才有人了呢。”
  小唐见她如此,心里不知为何竟好过多了,便哈哈笑了笑,故意手上略用了一分力气,果然应怀真觉着微痛,便叫了声,小唐便笑看着她,哼道:“小丫头,还敢跟我犟嘴呢?”
  应怀真忽然反应过来,心中不免更加后悔起来:为什么跟他相处着不多时,不知不觉就忘了所谓“敬畏”,反而没大没小不知好歹起来了呢?
  应怀真想到这里,于是又无精打采起来,小唐见她真个儿露出些沮丧神色,便道:“怎么了?我说笑的罢了……真恼了?”
  应怀真道:“哪里敢呢?”又瞄一眼他的手,便小心道:“唐叔叔,该好了罢?”
  小唐道:“稍等一会儿,我再给你捂一捂,这万应膏消肿化瘀是最快的,只是要让药膏都渗进去才好。”说着便松开手,却见那伤处白里泛红,如同白玉上染了淡淡一层胭脂,又因为肿着,故而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戳就破似的。
  小唐叹了声,道:“既然皮肉这样娇贵,以后且小心些才好。”说着便又倒了药膏些出来,重着意留神地给她涂了一遍。
  因一时不说话了,应怀真重又觉着不自在起来。小唐瞧出端倪,便故意说道:“永慕领着你去看梅花,可跟你说别的什么了不曾?”
  应怀真见他问,想了想,便道:“是了,为什么熙王殿下说自己的王妃有了着落了呢?唐叔叔可知道?”
  小唐微微一笑,道:“这个……我倒的确是知道的。”
  应怀真忙问:“竟然是谁呢?他还说是我认识的人。我却想不到究竟是何人,难道是我家里的?”
  小唐听说“是我家里的”,就想到上回跟赵永慕喝酒之时,那人半真半假的话,略一沉默,便摇头道:“自然不是,如今他的身份,不能娶世家大族的姑娘。”
  应怀真闻言点了点头,道:“那究竟是哪家的姑娘?”
  小唐却笑起来,道:“你只往你的亲戚上去想……比如……那位跟你求过亲的……”
  应怀真一震,双眸睁大看着小唐,惊叫道:“是小表舅?难道王妃……竟然是……白露姐姐?”
  小唐笑看着手底那如玉似的一抹,手掌情不自禁地便往上掠了几分过去,感觉手指碰到了底下绸子亵裤的一角,丝绸的质感,却跟他掌心里的玉肌雪肤丝毫也不能比,这刹那,心也跟着动了动。而似这样不动声色的“胡作非为”,那丫头却因熙王妃的人选而震惊,丝毫也没留意。
  小唐微微垂头,目光却越过那散在榻上的绫子裙一直往上,却见是应怀真的手,以及那细细的腰肢……目光竟逡巡不去……
  应怀真见小唐不答,便倾身过来,抬手揪住他衣袖一角,着急地问道:“唐叔叔,真的是白露姐姐?”
  小唐眼底那一抹腰肢往自己这边儿倾了倾,看着是极柔软的,才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应怀真兀自震惊着,半晌才道:“可、可是白露姐姐……她不是……”
  应怀真本想说郭白露跟凌绝曾有过婚约的,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觉着如此倒像是背后嚼舌,于是忙停住了。
  这一刻,谁也不曾说话,小唐眼前微微恍惚,似时光流转,宛若敏丽出嫁之前,应怀真去唐府陪伴那夜……是她捧着他的手指,轻轻吹气如兰,那种温温润润的感觉……
  似有一股奇异的热流在心底窜动,小唐察觉不妥,脊背挺直,目光一转间,又见自己几乎失控的双手,正几分暧昧地似欲往上,小唐猛然间醒悟,浑身一震,即刻便松了手!
  应怀真还自顾自地在胡思乱想,竟没察觉他的异样,谁知小唐竟蓦然站起身来,因起的太快,竟把那瓷瓶也带倒了,他忙又手忙脚乱地扶了起来。
  应怀真见他举止有异,便问道:“唐叔叔……是怎么了?”
  小唐面上略有几分薄红,却是背对着她,咳嗽了声似的道:“没事,只是已经好了,你且坐一会儿……我、我去洗一洗手。”微微哑声说着,便一刻也不肯停留,迈步就往外间而去。
  应怀真只觉莫名,因方才她正冥想郭白露之事,因此不曾留意小唐如何,见他忽然匆匆去了,心中只想道:“这又是做什么?我可并没说什么不中听的呢?”忽然才想起自己的伤腿来,忙屈起腿来看了眼,却见伤处果然消肿了不少,也并不觉着疼了,怀真心中十分喜悦。
  却说小唐快步走到外间,扫了一眼桌上,却并不见有什么茶水,只好走到窗边儿,一把将窗户推开,外间的寒气一涌而入,小唐深吸了两口,暗中自行调息,半晌,才觉那股令人战栗之意逐渐平复下去。
  神智平静之际,另有一股清香自窗户外飘入,小唐定了定神,忽地见窗户外自有一棵极大的梅树,看似已逾百年,黄色的腊梅花儿烁烁盛放,满目灿然,小唐定定看着,惊艳之余,又有几分惘然。
  忽听身后应怀真道:“唐叔叔你瞧,我已经好了……”才说一句,忽然喃喃道:“好香……”
  小唐回头,却见应怀真从里间走了出来,目光从他面上转开,看到那一片灿金梅花,忽然露出喜欢之色,道:“啊,必然就是这棵梅树了!”竟似要往这边儿跑过来。
  小唐见状,顾不得其他,便喝道:“不许乱跑。”
  应怀真才迈出一步,闻言只好停脚,小小心心地慢慢往前挪步,只是一脸不愿同着急。小唐又气又笑,走过去几步,牵着她的手,便把她拉到窗户边儿上。
  应怀真定睛一看,见如许壮观的大梅树,点点缀缀如万朵金花灿放枝头,扑鼻一阵阵奇香绵绵,只觉心神陶醉,便微微闭上眼睛,叹道:“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这花儿却在小楼后院处。”说着,便掩口而笑。
  小唐在旁看着她,听她擅改诗词,起初也觉着好笑,然而看着她欢沁若许,不知为何,那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看了半晌,便唤道:“怀真……”
  应怀真正心无旁骛,痴痴看花儿,忽听小唐呼唤,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怀真心中一动,便回头看向小唐。
  ☆、第 121 章
  却说小唐出身世家公族,自小教养严谨,除了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熙王赵永慕、以及凌景深相处之时才嬉笑无忌外,对别的什么人,一律是正经端庄,至纤至悉,礼数周全。
  又因他从小便被教导些经纬尘世,纵横朝堂的本事,因此也从来都是心中无尘,一意向上罢了,对于什么儿女之情,竟全然不懂究竟是何物。
  想唐家本是大族,府内虽也有众多的姊妹等,小唐却也从来都是温良谦恭,并不逾矩分毫,只因他天生出色,品貌俱佳,虽不缺些青眼秋波,却只是心如平湖,波澜不起而已。
  算来这二十五年之间,唯一相处熟稔,偶然有些不同的,便是曾经订过亲的林明慧了。
  只想不到,从在泰州之时被一个女孩子偶然的“投怀送抱”,开启缘分,后来竟又曲曲折折,引出了诸多不可思议的交集缘法儿。
  不知不觉中,竟未发现,在他原本寂静的心湖之中,竟有一个角落,已有了一个人影,细细密密地藏在其中,跟世间其他众人皆是不同。
  此时此刻,于绵甜缭绕的金梅香气之中,小唐怦然心动,不由唤了怀真一声,便又定睛细看她。
  只见怀真站在窗边儿,窗外便是梅枝横斜,一直攀伸到此处,点点乱梅,亭亭带艳,袅袅含香,然而纵然美景再好,却都不及面前这人,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小唐心头似有什么涌动,仔细再看,却见怀真正也微微歪头看着自己,长睫忽闪之中,双眸黑白分明,澄澈宁净,隐隐带着些许好奇之色。
  因不见小唐再说,那胭脂色的樱唇轻启,怀真便问道:“唤我做什么?”
  小唐便道:“怀真,你可还记得……你给我做了那个香囊之后,大病了一场的事儿?”
  应怀真见忽然提及此事,有些意外,便道:“自然是记得,那一次病的都要死了……又怎么了呢?”说着,便又抿嘴一笑。
  小唐望着她巧笑嫣然的模样,眼前便出现当日他随着郭建仪跑到应公府,这孩子躺在床上,像是个魂不守舍的模样,当看见他时,冲口第一句话竟是……
  当时他通身镇住,却并未曾多想什么,但是此后每每回想起来,心底都有一股别样之感萦绕。
  素来她只是规矩有礼,以“唐叔叔”相唤,为何在病的不知如何的时候,张口竟直呼他的名字了呢?
  更兼那一声,似悱恻缠绵,让他悄然想起,隐隐有些荡气回肠、揪动五脏六腑的意思。
  小唐垂眸看着怀真一颦一笑,便道:“你可记得……你在病中说了些什么?”
  应怀真本正觉着那一次病的可笑,竟然是为了制那香囊累倒了的……忽然听小唐如此问,一时去了笑容,愣愣怔怔看着他道:“我……何尝说什么了呢?”
  原来应怀真那时候果然是魂不守舍,至于病中曾有呓语之事也全然不知,至于李贤淑当时虽然在场,但因只挂心她的生死,正是痛心疾首的时候,又哪里会留意这等小事,自然也不会特意跟她说起。
  然而应怀真毕竟是有心病的,此刻听小唐特意提起,不免十分心虚,心里头便惴惴不安起来,只想:“为什么他这样问?莫非我病得昏昏沉沉,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小唐见她脸色立变,是个有些心虚的模样,便又试着问道:“当真不记得了?”
  应怀真被他双眸死死地盯着,一时觉得虚汗也冒了出来,情不自禁地竟后退了一步。心中强自镇定,略略看了小唐一眼,便又移开目光,只轻声说道:“我、我真个儿不记得了……又、又说了什么呢?”这一句问话,却是微弱之极,生怕真的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偏给小唐听了去,那却真真是无法可想了。
  小唐双眉微皱,虽瞧出了怀真有些怕……却又吃不准她到底怕的是什么,有心再试探,然而见她这等眼圈儿微红,满面惊惶的模样,却又心头不忍,于是便笑笑说道:“并不是别的,只是,不知为何,你竟是唤了我的名字……并没叫‘唐叔叔’或‘唐大人’,而是……唐毅。”从来也不曾有人这样直呼小唐的大名,何况又是出自怀真之口,因此总是难忘。
  应怀真听了这一句,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儿,待想要说上两句以示遮掩,偏偏心中有刺似的,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小唐。
  小唐瞧着她眼底的张皇之色,越发不忍,便微笑说道:“我只是觉着稀罕罢了,觉着这一声,倒像是你早就认得我似的……”
  话音刚落,就见应怀真脸色慢慢地白了,小唐见状不好,忙停了口,便问:“怎么了?”
  怀真深深低头,半晌才勉强一笑,就仍是低声说道:“想是……那时候,我病得什么也不知道,无意中竟冒犯了唐叔叔了。”
  小唐见她螓首微低,透出一股可爱可怜之态,心中不由略微恍惚。
  原来,当初在泰州遇上的时候,小唐虽见怀真灵透聪慧,却还只以为是个非凡的孩子罢了,不料以后每每接触,再等她上了京,屡次相见,心底那种异样之感竟越发难掩,每当面对她时候,只觉得并非是面对一个稚龄孩童,就算是如明慧敏丽等,皆不及她气度沉静,解语可人。
  小唐本就心思缜密,一来二去,便把先前种种异样破绽之处都想了起来,譬如在泰州时候她对张珍说的那些话,又譬如上京后同他私底下说的那些“话本”,及劝慰敏丽的那一场故事……
  小唐不必特意去泰州查,自己心下也是明白的很,据他所知:泰州那个地方,从未有过似她说的那样举家被降罪的惨烈故事,然而当时她对敏丽所说时候那痛心彻骨之态,却绝非作伪,这又是从何说起?更加上她制出世间奇香,又引得仙鹤起舞……这许多的情形,不由地让小唐心生狐疑,却又无法解释。
  那一日,无意听敏丽打趣说怀真是“从天上来的”,一时便才引得他胡思乱想起来,无奈何之时,自忖若是用这种解释法儿,倒像是行得通,因此那日才去问了竹先生。
  此时此刻,小唐见自己只问了一句,怀真便是这般神色情形,他何等的机敏,立刻便知道底下必然有事。
  倘若这会子用出他素日审人的手段,再进一步逼迫问询,只怕未必不能探知端倪,然而眼睁睁见怀真神情大变,忐忑怯怕之态,竟不忍再行催逼。
  小唐心中便想:“这孩子显是怕了,我又何必追问不舍,纵然……她真的是什么天人或者妖精,又如何呢?这样可爱可怜,我只是尽我所能,护着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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