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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第56节

  张队接着道:“还有王高瞻,你认识吧?他儿子说是自己杀的人。啧,想不明白啊。估计以为是他爸爸杀的人。”
  电视机的上方挂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黑色的相框嵌着褪色的旧照,郑显文直愣愣地看着,片刻后扯了扯衣领,对着照片上的人,忽地笑了。
  张队听到笑声,垂眸看了他一眼,对他此刻的神情感到陌生。重新走到置物架前,指着正中间的一把小刀,问他:“这把刀为什么要放在架子上?是什么用的?看起来风格不搭呀。”
  他回过头,发现郑显文已经站在他身后,笑着说:“是杀人的刀啊。”
  笑容里没有悔意也没有戾气,仿佛在介绍一把稀疏平常的工具。倘若换个场景,可能还会有些许阴森。
  此时正好有人敲门,“笃笃”的节奏声打断了屋内的沉寂。张队的同事离得近,大步过去拧下门把手,黄哥站在外面,举起手里盖好章的纸,说:“张队,证件下来了。”
  张队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将那把刀拎了起来,朝郑显文偏头示意道:“那就,走一趟?”
  郑显文喉咙干涩,清了清嗓子,说:“先让我抽根烟。”
  袅袅升起的白烟模糊了二人的面貌,呛鼻的味道充溢在空气中,压过了房间长久不通风而积攒出的清淡臭味。
  张队陪着郑显文坐上车时,他周身还弥漫着那种肖似冷风寒霜的凄苦味道。
  一直到南区分局,郑显文都表现得极其冷静,带着一种早有准备的镇定。
  坐进讯问室,他好奇地左顾右盼,发现跟上次过来相比,部分设备已经更新换代。
  他配合地回答了一些基础问题,态度诚恳,随即像是忽然想起来,问道:“何警官呢?”
  黄哥正在摆弄桌上的各种资料,闻言抬起头,心情略微复杂地说:“你们……你能不能告诉我,何队有什么特殊魅力?我想学习一下。”
  郑显文笑得开怀,半点也没有被抓捕的恐惧:“何队?她那么快升职了啊?”
  “你们来一个点一单,她想不升职也难啊。”黄哥说,“她现在不在。”
  郑显文真是经不了夸,维持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又冒出点无赖的性质:“那我等等她,快到正常上班时间了。”
  黄哥说:“她今天请假!”
  不等郑显文撂几句威胁的话,他又拿起手机,放弃挣扎地说:“算了,我帮你打电话问问吧。”
  上下班高峰期的路况过于拥堵,几人在讯问室里干坐了40来分钟,何川舟才驱车抵达分局。
  黄哥腰背酸痛,顾不上什么形象,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
  郑显文一张嘴闲不住,主动给他们讲自己在狱中得到的感悟,表明自己不算是太坏的人。
  张队跟黄哥都不胜其扰,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
  这诡异的画面直到何川舟出现才终于打破。
  她脚步沉稳地走进来,先朝几个同事点了下头,转向郑显文问:“要见我?”
  郑显文两手摆在桌上,坐正了些,招呼道:“何警官,早上好啊。”
  何川舟坐到新搬进来的椅子上,目光沉静地看着对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
  郑显文平日轻浮惯了,此时态度严肃反倒有些不自然:“还没谢谢你给我妈收尸。”
  何川舟顿了两秒,说:“不用。”
  郑显文问:“她是怎么死的?”
  郑显文应该是知道答案的,只是告知他结果的人都懒得同他详述,认为是他的自甘堕落促成了他母亲的死亡。
  “郑尽美吗?”何川舟回忆了下,斟酌着道,“她希望我能把你早点弄出来,我说我没有那神通。”
  何川舟第一次见到郑尽美是在医院。她跟着师父过来给郑显文做笔录,后者坚称自己的轻伤是不小心摔出来的,被人按在地上差点剁手是对方在开玩笑,还要爬起来给两人表演武术节目。
  何川舟没有办法。
  当时郑尽美站在医院走廊的窗户前悄悄抹泪,怀里抱着个保温杯。身上衣服被不知名的人扯得乱七八糟,领口的布料都撕烂了,头发也披散下来,额头还有一块遮掩不住的红。
  何川舟看着她的模样,于心不忍,过去给她留了个号码,告诉她:“有事可以过来找我。”
  郑尽美没有麻烦过她,有时路上碰见她执勤,也不敢上来搭话。一直到郑显文被抓捕,她才过来找这个唯一认识的警察。
  她找过何川舟三次。
  第一次是郑显文刚被移交看守所,确认起诉。
  她给何川舟送了一袋苹果,犹豫再三,开不了口,没说要干什么就走了。
  第二次是郑显文被法院宣判,正式入狱。她过来问何川舟,郑显文大概多久才能出来。又问了点受害人家里的情况,生怕何川舟骂她,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走开了。离开时还再三鞠躬,说着“麻烦你了”。
  第三次已经是郑显文入狱一两年后的事情了。郑尽美拿着几万块钱,战战兢兢地问何川舟可不可以帮忙,减刑也行,说话时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郑尽美18岁就生了儿子,一天打几分工,身边的朋友都因郑显文而决裂,不到50的年纪已经有些步履蹒跚。
  何川舟同情她,却只能告诉她:“这不是我们中队负责的案子。而且郑显文就快出来了,你没必要这样。”
  第二天,何川舟接到电话,说郑尽美喝农药死了。她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自己的号码能拨通。
  何川舟由此对郑显文没什么好印象。
  第63章 歧路63
  郑显文静静听着, 希望何川舟能多说一点。可是才刚听了几句,眼神变得涣散, 注意力已经飘到别的地方去。
  郑尽美最后一次见他, 是来监狱探视。
  她一到监狱,就跟以前一样,碎碎念地指责他的冲动, 做人不踏实,让他好好改造,出来后找个稳定工作。
  郑显文对其他人从来有不厌其烦的耐心,对郑尽美只有一星半点。
  他低着头坐在对面,连正眼都没落到郑尽美脸上, 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 没过多久, 便扭头问狱警:“时间到了吗?”
  这一幕显然是刺痛了郑尽美的, 她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 用手捋顺耳边的碎发, 思考再三, 发觉自己除了沉默, 无法在儿子这里获得任何正确的评价。
  “我是你妈。”郑尽美沙哑地问,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他们好像天生是不对盘的人。
  她的眼泪不能叫对方感同身受,她的关切与诚恳也换不来对方的包容。
  纵然她把话说得再漂亮,再温和, 郑显文还是不会喜欢。
  郑尽美问:“你为什么总觉得韩松山好呢?”
  “我没觉得他好啊。”郑显文耸了耸肩,“他也觉得我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吧, 否则为什么要害我?”
  郑尽美忍不住道:“你知道他害你, 你就离他远一点。”
  郑显文觉得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极为的刺耳:“你离他远一点才对, 你不要总是去敲诈他!”
  郑尽美瞳孔颤了颤, 以为是自己听错,满是不敢相信,差点要站起来,她拍着自己的胸口道:“我敲诈他什么了?把你养大我靠的是自己,我要是想敲诈他,我不用过得那么辛苦!而且韩松山那不要脸的人怕什么敲诈?他还怕丢脸吗?他在乎有你这么个儿子吗?”
  郑显文身形往后一靠,捂住耳朵,以表示自己强烈的抗拒。
  郑尽美备受刺激,拍了下桌子,哭着对他吼出声:“害你坐牢的人是他,你还帮着他说话!你以前没有那么不正常!可是你不务正业就算了,眼里只有钱!你为了钱你良心都丢了!你还犯法!你知道被你骗的人有多可怜吗?”
  郑显文见她这模样也来了火气,怒喝道:“什么叫骗?我没有骗人!难道那不是他们自己贪心吗?我告诉你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大家都一样地卑劣,难堪的是失败!可是你从来只把错怪到别人身上!”
  狱警闻声走过来制止:“不要那么激动,都冷静一点。”
  郑尽美难以呼吸,猛地抽了口气,声音含糊地说:“那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
  郑显文挥开狱警的手,冷笑森森地说:“你有事没事就去找他,让他帮忙。那个什么姓江的两姐妹你认识吗?你大街上随便拉个不搭嘎的人都去找我爸,让他给安排工作。我要是他我也觉得你在敲诈!”
  “你把自己说得那么好你帮到过我吗?你一次也没有帮上过我!你只会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什么都是我的错!你满意了吗!”
  他说完站起身,甩手就走了。
  郑尽美愣在当场,目光中只剩下呆滞的愕然。她喃喃自语了几声,直到有人催促,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不甘心,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郑显文没回头,眼泪又落了下来。
  郑显文过了很多天才接到郑尽美的死亡通知。他从来没想过那个坚强的女人会自杀。
  她总是卑微,总是落魄,总是像要在风雨里夭折。
  可也总是强大,总是坚韧,连病痛跟贫苦都没有击倒过她。
  郑显文听到消息时,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空洞失魂的状态。
  他不想见的这个人,开始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他世界里。夜里做梦,听狱警说话,都有郑尽美的影子。
  然而再也没有人对他提起这个名字。郑尽美消失得一干二净。
  也再没人过来探监。
  独自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家人了。而他见郑尽美的最后一面,如此的荒唐。
  何川舟说了几句,见他没有认真在听,索性停了话题。
  人已经死了,扒出她生前的潦倒也不见得会有人心疼。
  郑显文回过神来,眼珠转了下,看着她说:“是这样啊……”
  他扯扯嘴角,笑容寡淡:“真惨,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
  何川舟嗤笑一声:“你真是孝顺。”
  郑显文无所谓她的嘲讽,缓声说:“她跟我提过你好几次,所以我对你印象特别深。她总说你是一个好人。你是唯一知道她底细还愿意帮她的人。”
  何川舟给她存了一个号码,在窗户边安慰了她几句,郑尽美记了数年。
  虽然何川舟什么也没为她做过,对这个孤立无援的人而言却成了一种精神支柱,也成了她往后少数可以无所顾忌跟他人闲谈的事例。
  这显得她那么可怜,又那么善良。
  可惜的是何川舟最后没能帮上她。
  何川舟一直以为自己跟她只是萍水相逢,当下意外得知这件事情,莫名觉得难过。
  这么多年一直有个沉累的念头压在她心上,她偶尔会怀疑如果自己当时的态度不那么生硬,或许郑尽美就不会走上绝路。
  这种想法在此时更浓烈了一些。
  她眸光闪烁,喉咙因嘴唇干涩滚动着吞咽,舌尖只品到隐约苦味,抬起下巴,摆出更冷厉的姿态,开门见山地问:“郑显文,韩松山是你杀的吗?”
  “是我杀的。”郑显文回答得非常痛快,“我们可以先聊聊其他的吗?”
  何川舟问:“你想聊什么?”
  郑显文沉默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妈死了以后,我真的觉得我不大正常。哭也哭不出来,难受又说不大准。她一走,跟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只有你还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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