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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152节

  破罐子破摔的做法对朱昀曦形成更大刺激,沉重的心跳声掩盖了一切,浑身关节都快被震碎了。
  一闪神,人已伏地。
  妻子侍从的搀扶叫喊他都感觉不到,迅速收窄的视野里只装着一个不存在的身影,她微笑的双眸深处是他能去到的尽头。原来希冀坠毁后就是绝路。
  太子心疾发作,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害整个太医院虾忙蟹乱。
  庆德帝盘问朱昀曦病发的原因,冯如月被迫带头撒谎,说近来战事频仍,且都靠近京畿,太子日夜忧心国事,焦虑过甚因而病倒。
  庆德帝以为儿子过惯太平,年纪尚轻,又被他保护得太好,难免定力不足,在床前宽慰他许久。
  皇帝走后冯如月又来哭劝:“如今陛下正烦心不过,殿下千万保重身子,勿再令他分神。”
  朱昀曦被阎王爷抽了几个耳光,记起自己的职责,并尝试抵抗绝望。
  柳竹秋的死尚未定论,他要振作起来做一个靠得住的储君,不让她失望。
  他的症候主要受情绪影响,心平气和下症状便得以缓解,次日午膳后再招云杉问话,调查柳竹秋是如何掉队的。
  云杉对柳竹秋的感情真挚深厚,这几日受尽煎熬,急于发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个人来背过,用怨恨稀释苦痛。
  他哭着向太子告状:“奴才曾再三叮嘱萧其臻保护柳大小姐,不成想他在回程中只顾逃跑,根本不管柳大小姐跟不跟得上。那天我们被难民潮冲散,奴才先到惠民桥上等候,萧其臻跟来时才发现柳大小姐掉队了。奴才立刻带人回去接应,可守桥的校尉急着烧桥防止贼兵过河,奴才不许他们放火,萧其臻不但不帮忙,反令他们快些动手。之后桥就被烧毁了,奴才只好带人绕道几十里渡河去找柳大小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人在叙述事情时都会挑对自家有利的部分说,朱昀曦此时做不出正确判断,全盘相信了这套避重就轻的说辞,愤恨地将萧其臻召来东宫问责。
  萧其臻派人协助云杉搜救,获知的情报与朱昀曦差不多。这几日也是哀肠百转,寝室俱废,出现在朱昀曦面前时犹如行尸走肉,脸上浸透麻木。
  朱昀曦认定这是装出来的,真想当场撕个稀烂,因陈维远事前极力劝说他不可随意惩处朝廷要员,他也答应会冷静行事,是以拼命克制,以阴冷的语调招待来人。
  “萧其臻,是你不顾柳竹秋安危,下令烧毁惠民桥的?”
  萧其臻深受负罪感折磨,自动放弃辩解,点头承认。
  朱昀曦如同油锅撒盐登时炸了,摔碎手边的茶盅来阻止自己口出恶言,听到陈维远跪地提醒,他大口深呼吸,尽最大努力维持仪态,忿然道:“柳竹秋常在孤王跟前夸奖你忠勇正直,她几次冒险助你破案,帮你立功升官,你却在关键时刻对她见死不救,何来忠勇正直?!”
  萧其臻早已如此进行过自我痛责,表面仍像一滩死水。
  看不到他的恐惧,朱昀曦难以解恨,冲动揭秘:“你可知柳竹秋是孤的什么人?”
  让大臣知晓太子将宦女当外宠太失体统,陈维远急声打断:“请殿下息怒!”
  怎料萧其臻居然平静接话:“微臣知道柳大小姐既是殿下的亲信,更是嬖宠。”
  朱昀曦加倍惊怒:“你知道还敢如此!她此时生死未卜,你却心安理得请功受赏,以为孤王会放过你吗?”
  他激动得几乎坐不住,陈维远随时准备拦阻,室内充满岌岌可危的气氛,萧其臻却像毫无察觉,不疾不徐说道:“微臣已呈表请求参与剿匪,恳请殿下替臣言说,早日派臣参战。”
  官员不能擅离岗位,参加剿匪才有条件去寻找柳竹秋。
  朱昀曦猜到他的动机,转换神色问:“你想去找她?”
  等萧其臻给出肯定答复,他决然道:“好,孤王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找不到柳竹秋就别回来。她要是死了,你也马上自裁谢罪!”
  萧其臻终于抬起头感激地看他一眼,叩头的姿态也有了一点生气。
  “微臣谢殿下隆恩。”
  之后朱昀曦没停止找人,手下甚至去到了柳竹秋与民勇们战斗的现场,那里只剩一片焦土和无数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焦尸。
  “卑职等问遍了北面逃来的难民,无人见过温大人。据讨逆的官军说温大人失踪的地区被贼兵扫荡了数次,若他还滞留在那里,处境定然不妙。”
  报信的人谨慎措辞,试图婉转地让太子领会含义:温霄寒已很难生还了。
  等待忧惧令朱昀曦心力交瘁,犹如一朵折枝的鲜花,迅速枯萎,不出数日已卧病在床。
  白天昏睡中看见柳竹秋来到床前,穿着上次她来东宫时那身蝶戏花丛的漂亮衣裙,冲他盈盈微笑,霎时华光满室,宛若春日。
  朱昀曦狂喜坐起,伸出双手拥抱她。
  “柳竹秋,你回来了!”
  “臣女不放心殿下,想再看看您。”
  柳竹秋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用他心心念念的温柔目光凝视他。
  “殿下多保重,臣女该回去了。”
  她撒手要走,朱昀曦内心天崩地裂,紧紧拽住她的手哀求。
  “你说好不离开我,这是要去哪儿呢?”
  柳竹秋不答话,转眼飘出老远。
  他捣心捣肺的悲急,恨不能化做风藏在她的衣袖里跟了去。想要追,身体被绳索绑牢,狠命挣扎几下猛然苏醒。
  屋里仍有光亮,但远不如梦境里通透,浑浊得仿佛腐败丝绸。
  服侍他的宫女们连日劳累,这会儿都在打瞌睡,没听见他下床的动静。
  他走到窗前轻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逃避室内混合药味的闷热空气,忽然看到窗前的树枝上落着一只蓝色的文鸟。
  那鸟发现有人开窗也没逃走,还歪着头打量他。
  人与鸟静静对视,朱昀曦混沌的内心渐渐渗入光亮,想起当日临别时柳竹秋说过的话。
  “臣女就是死了,化作飞鸟蝴蝶也会回来看您。”
  不知不觉泪水滑落,他推开窗户,将身体暴露在凛冽的寒潮中,却感觉获得了多日未曾有过的温暖。
  “是你吗?你真回来看我了?”
  他慢慢向文鸟伸手,希望这是胡思乱想,又怕失去眼下唯一能找到的慰藉,顷刻间泣不可仰。
  宫女们惊醒,见他穿着单薄的中衣临风立于窗前,慌忙赶来为他披衣。
  文鸟立刻受惊飞走了。
  朱昀曦毛躁地推开宫女,撑着沉重的病体外出追赶。
  那鸟儿并未高飞,停在数丈外的空地上,等他走近又不远不近地躲开,如此反复,像在存心捉弄引逗。
  他更疑心是柳竹秋魂魄所化,晃晃悠悠随之前进。
  冯如月闻讯赶来劝阻,朱昀曦眼里看不见别的,将她和侍从们当做碍事的路障一次次甩开。
  冯如月看丈夫执着地追赶文鸟,神志似乎已不清醒,唯恐被东宫以外的人发觉,命人关闭前后宫门,替太子活捉鸟儿。
  文鸟似有感应,翳然振翅飞越宫墙,朱昀曦焦急地望着它渐小的身影,文鸟突然发出一声微弱惨叫,笔直坠落,显是被什么击中了。
  他发疯似地冲出人群,亲手拨起宫门上的木闩跑出去,在九龙壁后的雪地上找到那纤小的尸体。
  鸟儿是被弹弓射杀的,靓丽的蓝羽和鲜血白雪构成醒目的画面,彰显美好事物毁灭时的惨烈。
  朱昀曦失神瞪视鸟尸,含恨吩咐尾随而至的云杉去搜寻凶手,然后缓步靠近,视线叫那惨景吸牢,心情也飞快滑向悲痛的深渊。
  其实他很清楚这只鸟不是柳竹秋,但又预感二者拥有相同的结局。他并非脑子糊涂才追过来,是受茫然的思念折磨太久,太需要一个目标来固定悬空的心。
  他是天下最富有的人,视一切珍宝为弊履,直到爱上她才知道什么叫不可替代,并且开始害怕失去。
  他从没想过一个人的离去会带走他全部的自信、骄傲,让他卑微地跪伏在命运脚下,乞求他收回成命。
  更没想到一个人会贵重到令他甘愿献出所有去交换,包括他的生命。
  这些疯狂的念头或许只是一时的,而这短暂的疯狂叫人痛不欲生,每时每刻都似永劫。
  他恍惚淋着倾盆大雨,实际是脸庞衣襟已被泪雨浸透。
  冯如月跪在一旁忍泪劝说,柳竹秋失踪这些天她伤心难过,更为丈夫的糟糕状况倍感恐慌,假如失去这一依靠,她的人生也将宣告结束。
  “殿下,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她小心哄着他,如同守护风中之烛。
  这时云杉带人押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黄门,向太子呈上从二人手里收缴来的弹弓,请示该如何惩罚。
  朱昀曦看着惊恐万状的少年,他们稚嫩的面孔被他的怨怒扭曲成妖魔嘴脸,非杀不可。
  “拉下去杖毙……在那之前先剁掉他们的双手。”
  众人惊骇,都怀疑太子疯了。
  迟疑招来咆哮,朱昀曦如同被点燃的炸药逼迫侍从们立即行刑。
  冯如月知他眼下神智混乱,一面附和着哄劝,一面冲云杉使眼色。云杉连忙装模装样喝骂小黄门,押着他们逃离现场。
  朱昀曦情绪溃堤,旁若无人地跌坐哭泣,冯如月不知所措地紧抱住他的头,命人快去取肩舆。
  侍从们送上斗篷裹住太子,围成人墙替他遮挡风寒。
  被那么多人围绕照护,朱昀曦仍像落单的幼儿,抓不住任何可供依靠的手掌。唯一能治愈他孤独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次昏迷持续到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看到冯如月红肿的眼眶发黑的眼圈,知道她在床前彻夜守护,因疲倦而清醒的脑子产生歉意,问她:“他们没处死那两个侍童吧?”
  冯如月忐忑道:“臣妾猜您只是一时气话,只命人各打了二十手心,让他们的师父领回去严加管束。请殿下恕臣妾自作主张。”
  朱昀曦稍稍松了口气,感谢妻子的明智。
  “多亏爱妃,否则孤已是残暴无道的昏王了。”
  冯如月对丈夫的仁厚毋庸置疑,认为他昨天狂躁失常是在宣泄内心的痛苦,已为其狠狠流过几场痛泪,听了这话眼睛又哭得化开来。
  朱昀曦惭愧,后悔闹得太过,不知将在宫里催生几多非议。正想安抚妻子,一阵猛烈的咳嗽抢道而出,嗓眼里迸出一股腥甜,来不及拿手帕,急忙用袖口接住。
  “殿下!”
  看到快速晕染的血迹,冯如月和宫女们毛骨悚然。
  朱昀曦也很惊恐,失去挚爱竟会被迫付出这么多惨痛代价,而他明明没犯任何错。
  怨念突然萌发,就算追到阴曹地府也想把折磨他的女人抓回来,敲骨吸髓地逼她还这笔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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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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