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

  “还有你!”外婆转过身,直视着床上的人,嘶声说道,“都这么大人了,睡这么多天还不够?还不给我起来!”说这话时,她的语气中有着格外清晰的颤抖。
  屋中的其余人听到这话,都纷纷露出了不忍之色。
  还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残忍的事呢?眼下阮婉虽不至于……但情况也的确是一天比一天糟糕,任何一位心怀慈爱的长辈看到这一幕,都会痛到难以抑制的地步。
  “你再不起来,当心我打你。”外婆用力地甩开那两双扶着她的手,一步步朝床边走去。
  其余人倒还好,乔心愿一眨眼,直接落下了泪来。
  然而……
  “咳咳咳……”
  阮婉被突然到来的外婆吓了一跳,心中知道现在的自己肯定让老人家伤心了,她连忙睁开双眼,又急又慌之下,一不小心就岔了气。她几乎快呼吸不上来,连忙费劲最后的力气翻过身,趴在床边连连咳嗽。
  外婆:“……”
  其他人:“……”
  除了阮婉之外的人都傻眼了。
  外婆开始怀疑自家女儿在电话里的哭喊是不是有点夸张,什么“小婉昏迷不醒”,什么“已经三天了”,什么“再这样下去很不妙”……都是胡扯!这不是一叫就醒吗?!而且还有小时候一样,一急就容易被呛到。
  如果说外婆只是怀疑,其他人就都是泪流满面加心中暗自咆哮了——什么鬼!!!
  若是早知道“外婆の呼唤”有这么管用的话,他们早就亲自把老人家请来或者录一段老人家喊起床的音了好么!居然就这么被叫醒了……叫醒了……叫醒了……简直是——让人无话可说无力吐槽!
  沈子煜觉察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深沉恶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暗自期待过,她能在自己的呼唤中醒过来。虽然他也知道这属于“白日做梦”,但这结果也太……当然,他并不是不高兴,只要她能健康,比什么都好!只是这过程未免也太……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病房一时之间陷入了迷之尴尬。
  一片诡异的气氛中,阮婉总算是顺了气,也又略微恢复了一点力气,她很是努力地坐直身体,一边低低喘息一边看向外婆,露出了一个笑容——她急于想证明自己没事,却一不小心就忘记自己的伪装工作没做到位。无论是憔悴的脸孔,还是消瘦的身体,都证明了她之前遭遇了怎样一番身心折磨。
  外婆细细地看着自家小外孙女,都不需要称量就知道她瘦了多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啊,从只有手臂那么长到如今比她还要高一点,从只有区区几斤到如今她已经抱不动,从白嫩可爱到如今的光彩照人……她用自己那一去不回头的岁月见证了一切,见证了自己的小外孙女一点点成长为如今的模样——如果说她是匠师,那么这孩子无疑就是她最成功的杰作,是她人生最大的骄傲。而眼下……
  外婆颤抖地抬起手,朝阮婉伸去。
  阮婉觉得老人家现在是想摸摸自己的脸颊,于是顺从地抬起头,摆出一个“求抚摸”的姿势,然后,她就挨了一耳光。
  “啪!”
  不大却清晰的脆响声出现时,屋中其余人再次懵逼了。
  手一直软且抖的外婆所花的力气并不算大,但阮婉更无力,于是很自然地被打到偏过了脸。她下意识抬起手捂住脸,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着眼前人——这辈子,她还是第一次被外婆打耳光。
  惊讶太大,以至于她的脑子整个都停转了,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以往关于起床的记忆悄悄冒出,害得她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你不是说起床就不打我吗?”
  原本还满心后悔的外婆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顺手就又给了她脑袋几下:“我就打,怎么了?!”这孩子还能更气人一点么?还能么?!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也就算了,怎么还把自己给弄傻了!
  阮婉的脑子这才恢复转动,委屈、心虚、害怕、依恋……诸多情绪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心头,再加上眼前站着的正是自己最亲最爱最值得信任依赖的人,她的眼泪顿时就无可抑制地落了下来。
  “外婆……”她哽咽出声,“我错了……”
  外婆的手顿住,她看着哭得淅沥哗啦的小外孙女,阖了阖眸,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哭起来总是这么让人心疼。
  且不论祖孙俩无声的交流,在其他人的眼中,这一幕是这样的——
  赖在床上不肯起床的阮婉被外婆叫醒了!
  外婆给了阮婉一巴掌!
  阮婉“嗷嗷嗷”地哭着认错,表示自己再也不敢不起床了!
  完毕。
  这种从《蓝色生死恋》一秒条《华国儿童成长记》的感脚是怎么回事???
  第169章 破而后立
  其实不仅是其他人,连外婆自己都很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如若不是看到小外孙女擦着眼泪的手简直到了枯瘦的地步,她几乎要以为一切都是个恶作剧,什么“事情很严重”都只是在吓唬她,然而……
  她侧过头,对依旧站在病房中的其他人说:“我有话想单独对婉婉说。”
  此话一出,其他人哪怕再好奇,也不得不强忍住心情退出去。
  因为距离门最远的缘故,沈子煜最后一个走出去,关门前,他没忍住又侧头看了眼坐在床上的她。她正抬起手抹着眼泪,既狼狈且可怜,又有点像小猫抬起肉垫“揉脸”。他的嘴角无意识上扬,形成了一个弧度——无论如何,能够再看到她露出这种富有生机的表情,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想着的他关门的动作难免慢了一点,然后他就看到那位原本侧对门站着的老人家蓦地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沈子煜顿时有辣么点心慌(做觊觎人家外孙女这种分分钟要被打断腿的事,心慌也是正常的),手无意识地辣么一抖……嗯,就把门“咚”的一声给砸上了。
  外婆:“……”
  阮婉:“……”
  祖孙俩这一刻展现出了高度的默契,心情都是一样的——这人怎么这么蠢!
  沈子煜……算了,这种想找个地方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的家伙不提也罢。
  眼下,病房变成了二人空间。
  阮婉一方面觉得自在,另一方面又有点发慌。前者是因为正这最亲的人呆在一起,后者则是因为她真的心虚——这是秋后算账的节奏啊。
  果不其然——
  “说,你错在哪儿了?”外婆慢悠悠地开口。
  “……我错了,我不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阮婉垂着头,低声说道。她明明知道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在意的人出事,更知道外婆对自己的在意,却一门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失败”中,难以自拔,除去伤害自身外,也伤害了关爱着她的人。
  “现在再说这个有什么用?”外婆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阮婉,“你事前怎么不知道想一想?”想一想自己还有多年轻,想一想还有她这个外婆,想一想……她很想这么说,却语气一窒,她想到年轻时的自己,如若那时不是有了芳华,她恐怕也已经……
  这难道就是命吗……
  她们家的女人,从她,到芳华,再到婉婉,难道都注定逃不过这个槛?
  “外婆……”阮婉看着外婆的神色,哪里不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了那个“禁忌”,她心中一酸,口中喃喃,“我是真的爱他……就像你对外公一样……”也许这份感情的起始是不单纯的,是感激,是不想一个人,是想要抓住温暖,但她现在可以摸着胸脯说,她是真的投入了感情。她曾经的快乐,不是假的;此刻的痛苦,也不是假的。
  她无意识蜷缩起身体,双手环抱住肩头,眼泪再次决堤,她说:“我是真的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想和他结婚,我想和他生孩子,然后,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老到走不动路,再一起回忆年轻的时候……我连那个时候该对他说怎样的话都已经说好了,我要说……”她哽咽不成声地说,“锦年,能遇到你,就是我最大的……最大的……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甘心!外婆,我不甘心啊!!!”
  此时此刻,在这最亲的亲人的面前,被压制在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情绪,真正地爆发了出来。
  “我知道自己不够好,我一直在努力地做好,就算、就算他喜欢的不是现在的我,但我们毕竟交往了那么久,我全心全意地去爱他,我把他放在心里。”阮婉捂着自己的胸口,五指紧扣住衣服,因为过于急促的语调而微微喘息着,“我把他放在这里最重要的位置,为了他我甚至做什么都可以!就算他的心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我焐暖了吧。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阮婉并不是不知道,“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不甘心”这类的话最无意义的,因为这只不过证明了自己的失败,但她真的……
  外婆注视着几近崩溃的外孙女,心中心疼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即把她抱在怀中好好安慰,却也知道此刻最应该做的是让她完全发泄出来,将心中的刺完全拔出来,否则伤口不仅不会愈合,反而会化脓感染。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面对外婆的问题,阮婉愣了下,她突然就有些茫然,是啊,她想怎么样?
  “你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自己去死?”
  “……”不是的。
  阮婉用力摇头。
  “还是说,干脆点和他同归于尽。”
  “……”她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
  阮婉再次摇头。
  “还是说,”外婆看着阮婉,一字一顿地问她,“你还想去求他?求他和你重归于好。”
  阮婉怔住。
  片刻后,她露出一个苦笑,虚弱地说:“如果我说……我真的想过,外婆你会瞧不起我吗?”她颓然地低下头,用双手捂着脸,“那个时候……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后悔了……”她后悔将一切看得那么分明,她后悔将一切闹到不可开交难以挽回,她想冲上去抱住他,想对他说“我错了,我们和好吧!”,想把一切不开心的事情全部抹去,当它们从没有发生过。这些她真的想过,哪怕只是一瞬也想过,因为她真的不想失去这个人,更知道,如果那个时候他真的离开而她也没有挽回,他们就大约真的完了。
  “那为什么没有去做?”
  “因为我……”阮婉闭上双眸,“做不到。”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冲上去抱一下,说上几句软话,一切就都结束了。这种事,上辈子她不知道做过多少回,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她就是……
  做不到啊!
  直到现在才发觉,好不容易拾起的自尊,想要再度丢下,真的是太难了。那一刻,她对他的恳求,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真的无法再进一步了……
  他因为她变成了一个好姑娘,不再像上辈子那样爱她;她也因为自己变成了一个好姑娘,而无法再像上辈子一样为达目的倾其所有无所不为。
  这真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那你又有什么好后悔的。”
  “……”
  外婆托起小外孙女的脸,一点点擦干她脸上的泪,仔细端详了下,露出了个笑容:“做不到,就不要逼自己。你的人生还那么长,还有很多选择。”
  “可如果我只想要他呢?”阮婉下意识地问,重生以来,她关于自己的未来,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
  “怎么会呢?”
  “为什么不会?外婆你不是也只有外公一个选择吗?”阮婉执着地问。
  自从拿到那本日记后,丈夫的事对于外婆来说已经不再是什么碰触不得的雷区,所以此刻她只是挑了下眉,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你外公活着的时候能为我去死,死后又只想我忘记他好好活着;姓杜的那个小子,自己活得好好的,却差点要了你的命——他怎么配和你外公相提并论?”
  “……”
  外婆看着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外孙女,心中暗自叹息,觉得这孩子的眼光有点让人堪忧。她虽然不喜欢芳华做的事,却不得不承认芳华的两任丈夫都是真心疼爱她,可婉婉……
  不过,也不必那么悲观,她们家女人的生活向来都是先苦后甜。
  她心中受了多年折磨,最终总算是得偿所愿;芳华虽年轻丧夫,如今也算生活圆满;婉婉是个好孩子,比她们都要好的孩子,度过这番劫难后,也一定会好好的。
  仿若在验证着外婆的想法,阮婉自从醒来后,身体的确在朝好的方向恢复着。只是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所以她还需在医院里再住上一段。
  相较于身体,精神和心灵上的伤害,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只是,相较于之前的“放不下”,她现在已经在努力尝试“放下”。
  她的确还爱杜锦年,只是已经不能再喜欢他了,更不能粉饰太平地再与他一起。
  中午的时候,叔爷爷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他之前没和外婆一起,也是接到电话后才往回赶。看到阮婉没事、精神看起来也还好,他大大地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数落了阮婉一番。
  阮婉没有一丝厌烦地认真听着,心中既温暖又愧疚。到最后,还是外婆忍不住喝止了叔爷爷,鄙视道:“翻来覆去地说同样的话,你就不烦?”
  叔爷爷被噎地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翻白眼。
  阮婉没忍住笑了。
  病房中的气氛一片融融。
  “训斥”完阮婉,叔爷爷就开始认真想着要买什么东西给自家叔侄孙女补身体,当他想到要不要请一尊对恢复身体有益的佛像回家时,满头黑线的阮婉就看到去而复返的外婆,手中多了一个保温瓶。她顿时就想到了老人家炖的那些汤熬的那些粥,口中“咕咚”一声,饿了好几天的肚子也“咕噜噜”叫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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