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生
京师大戏院的这出新戏反响极好,几天功夫,上座率已经接近九成,这说的是显圣皇帝在位时期,某沿海府城一个抗倭将军意外捡到一名负伤渔女,好心将其带回家中救治,一来二去间两人互生情愫,谁知这渔女原是倭人,因为亲族都死绝了,去海上做了海盗,几番虐心纠葛后将军与渔女终成眷属,大团圆结局。
讲穿了就是个大明版罗密欧与朱丽叶,要不是生旦二人嗓子清亮,身段风流,观众怎么可能买账?朝廷在倭国驻军都多少年了,还玩儿这出?将军捡着女海盗,没把她就地治罪就已经厚道至极,谈什么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李持盈吃着花生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戏,大戏院的音效极好,不知道是不是建造时做了什么特殊处理,虽然是座两层建筑,但他们没学洋人的歌剧院隔出一间一间的雅间来,一楼仍是一整片大堂,不时有小二推着推车叫卖点心茶果,二楼才拿竹帘和屏风意思意思弄了几个雅座,中场休息时叫好声、鼓掌声潮水般涌向台上,连着鲜花、发簪、扳指、荷包,直到今日她才算见识了什么叫‘角儿’。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朱颜乐不可支,“这两个都是新人,哎呀,你是没见到当年花老板红的时候,那才叫举城轰动呢。”
连皇上都惊动了,好奇不过,把他叫去宫里唱了一折戏。
“花老板?”李持盈抿了口茶,“花非叶?”
这一听就不是真名,该是个类似梅兰芳的艺名。没等朱颜再说话,晖哥儿在一旁坐了半天,早没了耐性:“姐姐,我想出去转转。”
他听不懂什么情啊爱啊纠葛啊家国啊,只觉得里头气闷,想出去活动活动身体。这一片都是闹市,有王府侍卫跟着不怕他吃亏,因此朱颜并不拦他,只吩咐人仔细照料,别叫哥儿磕碰着哪里。好巧不巧,一行人还没下楼,迎面便撞上了大戏院的管事。
京城贵人多,这不是他第一次招待皇亲国戚,这么慌忙紧张、脚步发软却是头一回。见了朱颜也不讲究规矩了,行过礼后便是一句:“禀殿下,外头来了好些锦衣卫。”
气氛凝滞了一瞬。长泰郡主很快恢复原样,低声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把王府的牌子挂出来。”
不管是来做什么的,先亮明身份总不是坏事,免得动起手来,吃了大亏,人家一句‘不知是郡主在此‘就把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叫袁虎兄弟上楼来,张寻义回府报信,崔大有、王芳把住后门,如有万一,咱们从后门走。”
说罢把晖哥儿也拽到身边。李持盈不禁脸色一白:“郡主……”
要不要这么如临大敌啊!好像锦衣卫真是来捉拿他们似的!
“有备无患么。”朱颜深吸一口气,“先帝那时他们就势力滔天了,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今日要是荣王或华仙公主在场,情况会好得多的多,他们叁个小辈,年纪最大的才一十二岁,还不够人家一指头捏的,真有什么万一也就是一封请罪折的事。
“他们总不至于……”李姑娘的叁观被再次刷新,“你毕竟是郡主。”
朱颜低头瞄了一眼晖哥儿,用只有她们俩能听到的声音笑说:“我是番女所出,不知多少人嫌我弄脏了皇室血脉。”
说话间整座戏楼已叫团团围住,观众们一见飞鱼服便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踩凳子的踩凳子,踢桌子的踢桌子,整个戏院乱作一团。
“砰——砰——”
场外的旗官对空连放两枪,局面才被完全控制住。李持盈看着羊群般被驱赶至一角的戏班和百姓,瞬间理解了李沅口中的孤掌难鸣是什么意思。
刚才还万众欢呼,鲜花着锦,官家人一来,马上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长泰郡主。”很快大管事点头哈腰地领着一人上楼来,看服制像是个百户,精瘦高挑,眉目如钩,叁十左右年纪,额上勒一条黑色网巾,腰间挎着把装饰用的绣春刀,大摇大摆、大开大合地走至近前。
“北镇抚司百户杨小岳,不知郡主在此,多有得罪。”
李持盈诧异不已,面见郡主,连个帽子都不戴?这帮人到底嚣张到了什么地步?
朱颜端坐上首,身后站着李持盈,手边牵着晖哥儿,闻言淡笑道:“哪里,是我们这趟出门不巧,耽误大人们办案了。”
杨小岳的眼神刮过她的脸,又转向她身后略显眼生的小姑娘,最后从晖哥儿身上一点而过:“事关京城安危,还请郡主行个方便。”
“你们拿贼我不管,”朱颜收敛笑意,秀眉微竖,“要动我的人,却是不能。”
开玩笑,他们一个王府郡主,一个公主亲子,说控制就给乖乖控制起来?谁知道这盆脏水到底意味着什么?爹和姑姑都不在,她若服了这个软就真叫人摁进泥地里去了。
袁虎兄弟悄悄按住刀柄,双方一度剑拔弩张。
杨小岳见这两个都是练家子,长泰郡主也不似其父温和可欺,遂后退半步:“郡主误会了,卑职是想着一会儿人多手杂,恐怕打闹起来冲撞了郡主,请几位移步偏厅,稍作歇息,过后卑职亲自护送几位回府。”
朱颜仍紧抓着晖哥儿的手:“不必,王府自有护卫,晚间我还要与姑姑姑爹请安。”
杨百户眼珠微转:“是。”
人前脚离开,李持盈后脚便与朱颜低语道:“他们在找人?”
一楼的人群很快被分成了男女两拨,分别搜身,看起来是公平公正,一个都没错漏,但贼人也不是傻子呀,就不会先把东西递给别人,搜完身再拿回来吗?
郡主难得坐没坐相,软在太师椅上连灌两杯温茶:“与咱们无干,此间事了就赶紧回家去。”
晖哥儿见两个姐姐嘀嘀咕咕咬耳朵,不满地也插了句嘴:“他们怎么知道人在戏院里?”
京师大戏院的票分叁种,一种是提前订购,预定好座位,就如他们叁人;一种是临场买票,哪里有空坐哪里;还有一种是站票,一直卖到开场后半个小时。其间有黄牛代买,有丫鬟仆役,还有头脑精明的人转手倒卖票根,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人流量可并不小。
“怕不是提前让人在周围干道埋伏下了,”朱颜沉吟道,“话说回来,如此高调张扬,确实不像他们的作风。”
李姑娘头脑转得飞快:“内城共两条大道,老山金号开分店,堵住了其中一条,咱们才绕了路……”
朱颜与之对视一眼:“章台馆。”
名字叫馆,其实是一座类似四合院的建筑群,前后两座小楼,还配有东西厢和一个小花园子。年过六旬的江维与徐千户高坐楼上,俯瞰着下面秋色无边:“早起听见喜鹊叫便知有贵客到访,千户大人大驾光临,江某却没什么好酒招待,实在失敬,失敬。”
徐客洲端起茶杯:“公务在身,以茶代酒便罢了。”
“自然。”江维也端起茶盏,“岂敢误了大人的正事。”
茶是好茶,六安州的小四岘春,市面上能炒到一两金子一颗,在徐客洲嘴里却同那些二钱银子一大包的散茶没什么分别,他一边咋舌这玩意儿拿来孝敬他属实是糟蹋东西,一边大大方方地打量江维。
往日都说江老板有眼色,‘会来事’,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殷勤归殷勤,脸上半点不见忙乱。简单叙过寒温,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徐客洲往钟楼方向抬了抬手,几个狙击手各自就位。毕竟是在内城,动静闹大了上面也不好看,大戏院、老金号两头收网,把老鼠们往章台馆赶,最后一网成擒。
“江老板就不好奇,这几只耗子是打哪儿钻出来的?”
江维呵呵笑着,打了个马虎眼:“不管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有锦衣卫的诸位大人在,他们绝扰不了局。”
马屁拍得不错,徐客洲爽了,嘴边笑出了一颗梨涡不说,聊着聊着还往他那边凑了凑,压低声音作熟人咬耳朵状:“宫里丢了件要紧东西,为这个,司礼监那几位都挨了板子。”
江维不由一惊,司礼监都挨了打?还劳动锦衣卫这样满城搜捕,是什么东西如此着紧?宫中守卫森严,丢了根针都能找着,断不该出这么大的事……霎时间千百个猜测滑过脑海,那一瞬的惊疑不定、如坐针毡被徐客洲成功捕获,二十六岁的徐千户更爽了,翘着二郎腿咋舌道:“难不成江老板还没听说?南边道上消息真个慢呐。”
“万镜宫里少了只玻璃杯,皇上龙颜大怒,这不,刚把二十四衙门都犁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