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之末
哪怕是最终拍板,决定启用这篇稿子的总编陈玉行也没能料到,一石激起千层浪,仿佛是冬天的干草垛忽然被火星子燎着了,一夜之间满天下都在讨论《名士风流》,讨论这个似是而非、若有深意的小故事,印刷厂连轴加班,直到除夕当夜工人们才得下值回家,与家人共聚天伦。
宫里的许太后不免着急上火,别人不知道皇上的来历,她还能不知道吗?满心里以为又是姜立桐在弄鬼,为了打压她,竟敢拿皇上的身世嚼舌取笑!简直反了天了!!殊不知姜首辅亦忧思难寐,也没能过好这个年,他欲架空许氏不假,但没打算将万岁也赔进去!混淆皇室血统往小了说是不守妇道、有辱斯文,往大了说便是窃取国祚,意图谋反,谁能担得起这样的千古骂名?
须知写下这篇文章之人笔法虽仍显稚嫩,胜在一针见血、直中要害——新君继位之初正当是流言肆虐、民心动荡之际,固然坊间有过不少妇人红杏出墙的轶闻,一直以来没人往这个方向想:一则端王贵为亲王,王府门第何等森严?行动就有一大帮子人跟着,王妃想偷情哪里能那么容易!二则朱珪出世时朱元康尚在,孩子是不是他的,本人还能不清楚吗?小郡主生来强健,不似其父胎里带病,任谁都只会说是祖宗保佑,怎么会刻意往那下流腌臜的地方想呢?
很快传言尘嚣日上,朝廷越是避而不谈,百姓就越是议论纷纷,毕竟端王已死,不可能从棺材里坐起来澄清说当今确是我的女儿,二十余年无所出,怎么太兴爷一死就得老蚌生珠?天生病弱的爹与活泼健壮的孩子,这要是细究起来,说嘴的地方可就多了。
正月未过,开封的惠王率先上书说同为神佑爷儿孙,自己幼时常以先帝为榜样,习文习武、勿忘皇恩,如今先帝乍去,实在哀痛难抑,涕泪横泗,恳请陛下允许他前往北京吊唁,最后送先帝一程。
这个节骨眼起意进京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各路藩王都在暗自观望,怎么答复、什么时候答复实是一桩学问,一个不好只怕江山就将四分五裂,靖难的名目都是现成的:拨乱反正,替天行道。没等朝廷想出个万全之策,二月初八日,江淮叁王举兵自立。
之所以没将重心放在南边的战事上,姜立桐一早瞧出来此番法兰西并非真的欲与大明为敌,不过是想拖一程子时间,待那法兰西王后产下孩子,事情自然了结。谁知真定意外身故,被对方觑见了可趁之机,竟大摇大摆登陆上岸,一副要侵吞我国国土的架势。外族入侵,除当地百姓外头一个利益受损的就是本地藩王。
连年财政紧缩,藩王们的日子也不好过,眼看洋巴子都要打进内地来了,几番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朝廷只作不知,康王、庄王、怀王索性撕破脸皮,称帝自立,打着正统帝裔的旗号招兵买马——要不要与法人硬碰硬稍后再说,先把名分攥在手中要紧。
天下大乱的消息终于见报时,李持盈堪堪抵达洛阳。
托了铁路通达的福,一路上虽然磕磕绊绊,吃了些苦头,到底没有遭罪,最终还是抵达了目的地。王氏在当地算不上豪门望族,但也是一方乡绅,并不难打听。村口百姓见他们是外乡人,又带着孩子,误以为是千里投奔的落难亲友之流,打量之余不忘小声咕哝:“那家子门第严,怎么还拖家带口的来了。”
天气刚刚回暖,时值农忙季节,婆婆妈妈们说不了几句就回屋做饭去了。这年头女孩儿大都晚嫁,众人见她好个模样,且言谈不俗,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面好奇一面提防,暗道可别就此住下,将家中男人勾没了魂。
王氏祖宅坐落在乡里,倒不难进,门房进去通报一声,不一会儿两个长脸削肩的媳妇子就将她迎去里间,待过了二门,出来见客的是个叁十岁上下的圆脸少妇,妆饰得不很华丽,但却十分齐整,见了她细声细气地道:“贵客远道而来,一路风尘辛苦,且先随我入内洗洗尘罢。此处乡野地方,没什么好酒好菜招待,望娘子不要嫌弃。”
一进里头李持盈就觉得不大自在,因为是祖宅么?不同于她想象中汉洋交融、陈列百宝的大院宅邸,这里几乎见不到西洋家什,来往的丫头、仆妇们统一穿着灰扑扑的赭色衣裤,脸上没什么表情,主家奶奶更是古画上拓下来似的规行矩步,行动时头上的步摇珠钏纹丝不动。
很小的时候听老太太说起,她们那会儿学规矩用的是响铃,五六岁上开始戴,什么时候能做到走路、用饭铃铛不响,什么时候便学成了,哪像现在的小女孩子们,戴铃铛只为好看。
为防万一李持盈没将小郎带在身边,而是交给白君暂时养在外头,若有不测他先护着孩子走,她自会想法子脱身。
“……你看这家人如何?”
夜半时分白休怨过来寻她,因这大宅是很古朴的院子套院子的结构,几乎没有亭台轩榭,一路上没花太多功夫。她被安排在西边的一处厢房内,好饭好菜地招待着,话事之人却迟迟不肯露面,生生把她晾了一天。
李持盈见到他先是吓了一跳,口中忙问:“你怎么来了?宝宝一个人在家?”
他自屋顶轻轻一跃,像只黑猫落了下来,她才注意到他背后的竹篓,里面厚厚垫了一层褥子,臭小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睁着两只大眼睛似哭不哭地瞧着她。
白君无奈:“你不在,他不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