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煞布衣
叁分之一个浙江沦陷,眼看洋人就要越过富春江直逼留都南京,哪怕是订亲、成亲这样天大的喜事也不得不化繁就简,仓促了事,衢州的宅子本是别院,拢共只有两进,好在老太太、大太太带着诸位姑娘们一早避去了西安,否则只怕住不下。为着十二郎成亲,里里外外都挂上了应景的红灯笼,老六江茂丰前脚跨进小院,后脚就听见两个老婆子在那里闲话嚼舌,脚步一顿,还是提脚往书房去了。
“母亲嫂嫂们都不在家,大哥的意思是一切从简,过两年世道太平了再挑个由头好好儿补办一场。”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么和和气气,江寄水只得放下纸笔,顺从地点头道:“都听大哥的。”
“……此事是家里委屈你了。”弟弟如此温驯,做哥哥的反倒不好劝了,周家女儿年长他整整十岁,虽说没有生育过,到底嫁过人,她父亲膝下共叁子一女,舍不得儿孙娶商人女为妻便半强迫半商议地定下了这门亲事,当事人知道后淡笑一声,说‘原来我家也到了卖女儿的地步’,进门后更是特立独行,既不拜见舅姑也不晨昏定省,成日窝在自个儿屋子里不见外人。
周布政使拿家国大义堵他们的嘴,这么一来,倒好像是大哥上赶着巴结,说起来内帏私事,该由几位嫂嫂出面调解,偏偏女眷都不在,江茂丰方硬着头皮过来开这个口:“几个小子都没到年纪,却不是大哥有心拿你填火坑。”
江元时的长子今年才一十二岁,将将捐了秀才,再者他是宗嗣,他的妻子关乎江家的未来。
“六哥放心,”说到填火坑叁字时江寄水的眉心一抽,口中仍笑道,“我哪里还是小孩子不成?”
搜肠刮肚找不到话说,江茂丰努力憋出一句:“回头六哥给你弄几个漂亮丫头,那个周姑奶奶就随她去吧,只当在家里供了尊佛。”
不出几日,消息传至凤阳时李持盈正在街上歇脚吃茶,容贤近日忙得不见人影,李娘子得以放纵些许,借口买东西出来亲眼见一见李泽。眨眼就要周岁,他比先前长大了好些,也更重了,抱在手里沉甸甸的,许久没见到她,傻小子竟有些不认得她了,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分下来,瞪着眼睛不断伸手去抓她的玫瑰耳坠。
“阿妈……”
“不是阿妈,是姨姨。”正巧有报童路过,她买了一份《江南时政》,一份《应天要闻》及昨今两日的《大明日报》,抱着孩子一起勾头翻看,白休怨眼疾手快,有心想挡,还是被她飞快地掠到一眼。霎时两人都沉默,李持盈顿了一下,装作不知情般扭头又去逗李泽:“我们润哥儿马上就周岁了,姨姨给打个金锁好不好?”
“别咬手……我们润哥儿长命百岁好不好?长命百岁,富贵无忧,等将来不打仗了,姨姨带你去俄国和欧洲玩儿。”
他听出她的声音微微打着颤,尽管极力掩饰,那一瞬的伤心作不得假。回程路上李九刻意不提报纸的事,专挑李泽的话题说,一会儿要打个长命锁,一会儿琢磨着给他添辅食,白君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牛车辚辚驶动,终于,她垂着眼道:“好啦,我没你想的那么不经事。”
公主被枭首、晖哥儿下落不明时她绝望、后悔、恐慌、愤怒,却没有多么伤心,事情发生得那么快那么急,身旁又有个李泽嗷嗷待哺,哪里挤得出空档垂泪伤心?直到刚才瞥见……瞥见他登报成婚,好像冷不丁被人叫醒了一场长梦,虽然早料到结局如此,依然免不了要伤一伤心。
理智上李持盈知道这个走向是必然,她离开了公主府,离开了持晖,对江寄水来说等于褪去了所有身份光环,难道他还会苦等她一辈子、为她守身如玉吗?
可心里总是不太好受的,这个话头不挑起还好,一但说开鼻子便忍不住发酸,她侧过脸去,看见外面站着好些人:“那是哪里?”
白休怨知道她是想转移话题,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打算去襄阳吗?”
对面同样静默片刻,两只手下意识绞紧了衣摆:“万一是假的怎么办?”
她做过太多次类似的噩梦,梦见空荡荡的闻笙馆和非仙阁,有时是春日午后,有时是夏夜晴空,梦中人带着笑唤她姐姐,而每当她回过头去,奋力寻找,总是只能见到一颗狰狞可怖的人头。朝廷说凤孙早已经死了,拿出一具焦黑的尸体力证襄阳那个根本是冒牌货,尽管凤孙戴罪,毕竟是太兴爷的骨血,当今最重亲情,不能容许乡野贼匪玷辱他的身后名。
……万一确是假的呢?如果是持晖,他为什么不去山东投靠李汇?为什么会在这个档口明晃晃地站出来替藩王们挡枪作靶子?
不等白休怨再说些什么,忽然牛车一阵颠簸,急急刹住,外面有人大叫道:“还不快他妈的喊人来!!上马!上马!!叁厂又跑了十二个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