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云涯看夏暖这模样,自然懂了。他心里微微轻叹,有些不舒服。
  默了一会,夏暖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晦涩复杂问:“云大哥你是,来替她求情的吗?”
  这下子轮到云涯说不出话。夏暖一见云涯这样,心里更是有些难言的情绪。
  两个人又静了很久,云涯道:“怎么这么说?”声线平平,没有起伏。
  夏暖捉摸不透云涯的想法,如实道:“你之前说过你是孤儿,然后,你问我如果……”夏暖顿了顿,又低声道,“上次从桥上下来的时候你说过你不喜欢井然郡主,我以为是开玩笑的,现在,知道是真的了。”
  云涯眨了眨眼,微微低头垂目,不置一词,夏暖蓦然觉得自己有些冒失。
  云涯笑了笑,浅浅的弧度,有些涩,他吞吞口水,抬头去看夏暖,寒星入目,正色得一丝不苟,夏暖被这样看的略微不知所措。
  云涯开口,声音有些凝滞道:“恩,和你想的差不多,不过我不知道你究竟想的是谁?”
  云涯的神情又柔和起来,好像在鼓励夏暖说话一般,她手心有些出汗,还是直言道:“我、我开始想的是长公主,毕竟云大哥当时问的是娘亲,后来觉得,不太可能,所以……所以……”
  云涯站起身,长吐了一口气,别过脸不去看夏暖,走了几步将空杯子放下,搬了一根椅子放在夏暖床头,这一切做的行云流水,夏暖越发猜不透云涯心中所想。
  云涯就着空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抿着唇手指间有些颤,他喝了口才发现自己忘记换一个杯子了,急急放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不过在夏暖眼里,云涯背对她,沉默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威压,心有戚戚。
  云涯坐下,烛光明灭恍在他侧脸上,夏暖越发看不清。
  云涯先是叹了口气,眉眼松动,伸手揉了揉眉心,像是疲惫不堪撑了很久的人终于得到了放松,夏暖的心微微抽了抽,可是已经结束不掉这个话头。
  云涯声音落寞,低低落到夏暖耳际:“唔,是呢,你想的都对,我这些年一直在查,三年前有一次在青楼办事,无意中有个人说我长得像当年的花魁,我留了个心,后来慢慢顺藤摸瓜,找到你的时候,恰好这件旧事被我翻了出来。”
  夏暖看着云涯,看不清脸,她轻声问:“云大哥,那,你娘呢?”
  云涯浅笑道:“死了。”
  夏暖失言,愣愣看着云涯,烛光的背面一团暗影,想分辨都分辨不清,可是云涯看得清夏暖,夏暖的眼神澄澈,睁着大眼觑着他,眼波温柔,云涯的心宁静,他有些冒失地想触一触夏暖的脸颊。
  沉默过一刻,夏暖试探着道:“那、云大哥你的打算是?”
  云涯道:“没什么打算,以前就是孤儿,以后就当自己还是孤儿罢了,也、没什么不同。”
  言罢轻轻笑了笑。
  夏暖往前倾身,小心翼翼将一只手放在云涯的手背上,云涯手背炽热,和此刻周身透出孤寂感浑然不同,夏暖被灼了一下手抖了抖,指尖在云涯手背上轻颤,却没有抽开,温柔问道:“云大哥,那井然郡主……我……?”
  云涯低头看着夏暖纤细的手,道:“我不是来替她求情的,只是想来看看你罢了。”
  夏暖肩背一松,云涯微笑着伸手替夏暖拢了拢散乱的额发道:“不过井然也是郡主,这件事很难办,如果你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夏暖不解看着云涯,云涯道:“今日正好说到我身世,这事情还需我去长公主府走一趟,弄清楚一些当年的事,顺便,也替你把井然这事办了。”
  云涯又道:“你爹毕竟是长公主的弟弟,总不能把井然打杀了给你出气,而井然,确实也需要管教一番。”
  夏暖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憋出一句:“云大哥,你真好。”
  云涯浅笑,烛光照过泪痣,一双含情眸看得夏暖有些移不开眼。
  半晌,云涯低声问:“知道了这些,以后看到我会……觉得,不自在吗?”
  声线若浸在凉水之中,若不细听,低得几乎可以融化在这夜色里。
  夏暖不知怎的就读出了那看不明晰的容貌上携着的小心试探,她伸手覆上云涯的手背,道:“云大哥,别难过,这些并不是你的错。”
  云涯又笑了,也是浅笑。
  他翻手将夏暖的手握在手心,夏暖缩了缩,云涯却紧握住不放,云涯皱眉问:“为什么你手心这么凉?”
  夏暖苦涩道:“从小就这样,身体又不好,大夏天的也换不掉稍厚的被子。”
  云涯顿了顿,握了握夏暖的手,夏暖只觉得丝丝暖意流窜进经脉之中,很舒服,就像白日落水后云涯抱着她的时候,她不知道云涯用了什么办法,但是肯定还是和练得功夫有关。夏暖觉得很神奇,瞪大眼睛瞅着自己的手腕。
  云涯觉得夏暖这神情傻乎乎的,又有些可爱。
  “暖和了?”云涯问。
  夏暖忙不殊点头,道:“难道是什么独门心法?”
  云涯好笑觑夏暖一眼,并不答,只是放开了夏暖的手,夏暖觉得手心一凉,莫名有些失落,下一刻云涯却道:“冒犯一下。”
  夏暖还未回神,整个人被拢到云涯的怀中,干净的皂角味绕着她,夏暖的脸开始烧起来,云涯双手放在夏暖的背上,夏暖感觉从背脊骨开始有一股热流整个窜入四肢百骸,暖暖的让她留恋。
  紧张一扫而空,云涯放开夏暖的时候,她的脸被蒸出一层浅淡桃花粉,云涯看一眼只觉得心跳有些快,他替夏暖将被角掖好,夏暖已经迷迷糊糊快睡着,云涯低头凝视夏暖睡颜,伸手抚了抚夏暖的脸颊,吹灭了蜡烛就从窗子走了。
  一出去,被夜风一吹,云涯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有多热,他伸手抹了一把方才耗内力额上出的汗,出了安阳王府,云涯站在另一处屋顶上深吸口气,他清晰闻到外袍上沾染夏暖闺中的甜香味,低头看一眼手心,方才那一下,至少耗了他四分之一的内力,云涯勾勾唇角,还是很愉悦,看来水东说的不错,感情确实容易使人迷糊。
  云涯内力流失过多,他慢慢运轻功回踏云楼。
  本来可以糊弄夏暖过去,但不管以后如何,云涯说出来的瞬间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私生子在哪个年代都有,在大夏,贵人们的私生子不新鲜,可是特别让人不齿,尤其在大夏贵人中女子地位不低的情况之下。
  对着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云涯想说出来。
  安阳王真的将夏暖教养得很好,不骄矜亦不傲气,澄澈得一如赤子。
  回了踏云楼,云涯飘下自己的院子的时候,差点脚下一滑,水东和水南正坐在自己的院子中石凳上,灯火通明地在树下啃着烤鸭子,还喝着桃花酿。
  水南一见云涯,蓦然激动指着云涯道:“阿云阿云,你怎么步子这么虚浮,你干了什么回来?!”
  水东被水南这么一提醒也看出来了云涯不对,大叫一声道:“哇,郡主才十六罢,你这么禽兽?!!”
  云涯面色一黑,咬牙道:“再大声点整个踏云楼就听见了!”
  水南晃脑袋笑:“你以为水千水西水北能睡了?”
  云涯脸色更不善,道:“你连续爬老子墙也就算了,今天还带你男人爬,你当我院子是什么地方?”
  水东上前打圆场道:“呐呐,别生气,我们只是想和你分享一下烤鸭,你没在,我们等你呢,熟料……”水东一走近云涯身,抽了抽鼻子,面色古怪起来。
  云涯和水东对视,不置一词,水东面皮抽了抽,颤着手指着云涯道:“你、你、你,祖宗啊,明天安阳王不会踏平我们踏云楼罢!”声音小的只有他们听得见。
  云涯退后一步,蹙眉道:“没那么多别的,只是内力流失!”
  水东瞪眼道:“这么多门功夫能内力流失的只有……”
  云涯道:“唔。”
  水东半晌无言,才道:“你,真舍得。”
  云涯:“唔。”
  水南上前道:“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水东连忙上前拉住自家媳妇,连哄带骗道:“没什么,对了,我才想起来给你带了其余的东西回来,快快,走罢。”
  水南一头雾水就被水东扯走了,还不忘道:“你怎么好像被吓到了?”
  水东内心:媳妇儿我确实被吓得不轻!
  云涯抬手闻了闻袖子,没了夜风的吹拂,那甜香味更重了,像他们常用毒用药的人,一下子就能闻出来,他潋滟笑了,转身回房去洗漱。
  云涯睡前,将衣服扔在了床头,伴着那甜香味,他眉目舒缓。
  云涯做了个梦,梦到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到青楼,懵懵懂懂走在各色的香闺之间,林林总总的男男女女纠缠一处,他面无神情走过一间又一间屋子,水东跟在他身后,水东脸越来越红,偏偏他什么反应都没有,水东还一直说他不是个男人。
  挑开了另一处房门,隐约之间纱帐内有个女人,云涯握紧剑,走近一把撩开纱幔,云涯呼吸紧了,夏暖潮红着脸躺在纱幔之后,衣衫半开还能看到墨绿色的肚兜,云涯第一个反应是去挡身后水东的眼,可转身却没有水东的影子。
  再回头,夏暖醒了,对着他软软糯糯喊了一声云大哥,云涯脑子中弦崩断一根。
  ……
  云涯醒了,天光大亮,枕头边衣衫上的甜香味已经散了,他揉了揉额角,看着身下一片濡湿低低叹了口气。
  云涯起来换了身衣裳,点了个火折子将睡袍烧了,脸色绯红。
  看着火光,云涯心中默默道,师父啊,你徒儿终于正常了!
  云涯收拾好一切,找到水东道:“你跟着我,我们去一趟长公主府。”
  水东昨天被吓得不轻,今日看云涯还没回神,傻傻点了头。
  此刻,长公主府。
  长公主起身了,梳洗之后,让人找来了车心。
  昨日一回来就被夏玮气的来胸口疼,也顾不得处置井然的事情了,今日方好些,长公主夏清此刻也不得不叹一声岁月催人老。
  车心进屋就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跪坐一侧,低低道:“母亲。”
  夏清点头,道:“我问你,这件事,你知道什么始末吗?”
  毕竟在夏清的眼里,她们素来和安阳王府没什么交情,也谈不上怨恨,可是井然的做法,她实在有些不能理解。
  车心叹了口气,道:“请母亲责罚,真要论起来,也有我作为长姐的不是,妹妹喜爱云大人,我无意中从柏林口中得知安阳王中意云大人,而云大人和夏暖也接触得多,所以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给妹妹,妹妹,大概是气不过吧。”
  夏清一拂衣衫,摇头:“这个逆子当真是要气死我才罢休,从来做事情就莽撞,这下子可算是栽了!”
  话是这么说,毕竟是亲生的女儿,夏清再嘴上骂着,心里也是护着的。
  夏清道:“叫井然来。”
  井然来了,一见车心规规矩矩跪着,心里七上八下的也安分跪好,她素来怕夏清责罚。
  夏清问:“知道错了?”
  井然看夏清一眼,有些不甘不愿道:“是夏暖自己不小心掉进去,怎么能怪女儿,我、我又没推她下去?”
  夏清见井然还不承认,怒火中烧,走近几步居高临下看着井然,出口的话却平静:“怎么,跟你丝毫无关?”
  井然咬唇道:“那处水还没到腰,一站起来就没事了,谁知道她那个娇贵样子是摆给谁看,好像一副出了大事……”
  夏清再也听不得井然的话,一挥掌当头给了井然一个响亮耳光,骂道:“混账,还狡辩!”
  井然被打的侧过了头,愣愣没反应过来,泪水哇一声就涌了出来,捧着自己的脸哭着叫:“母亲你为了一个外人打我,你从小从来没打过我……”
  夏清恨铁不成钢伸手指着井然的鼻子怒道:“你不知道,你有脸跟我说你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性子难道我还不清楚,从小带你进宫你就喜欢去荷花池边玩,有一年春寒,你就是从那处摔了下去病了整整一个月,我寸步不离守了你几夜。
  “别跟我扯什么鬼话,那处草高,石头虽多,可是上面布满青苔,极容易滑下去,从此之后你怕落水就再也不去那处,我说的是可不是,现在你带着夏暖过去,糊弄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糊弄我,当我真的老了吗!!!”
  井然张着嘴愣愣,这件事极少有人知道,那年她醒来就没看见夏清,还以为夏清不在乎她,熟料夏清却是清清楚楚明白她的算计。
  井然一噎,哭着道:“我、我……”
  却半天说不出个字来。
  夏清叹口气,正色道:“说实话。”
  井然一咬牙,委屈道:“是,我就是看不过去她,她有哪点好,长得也没我漂亮,可是我、我也没想到她身子骨那么差……我只是想捉弄她,谁能想到她……”
  夏清看着井然又怨又气的样子,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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