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曾经真正穿过这条凶险之路到达大宛的人,便先入为主、自以为是的认为想要通过这条路唯一的办法唯有穿过雪原越过沼泽才能抵达目的地,却不知这片地域的神奇之处。
  原来这片沼泽是围绕着雪原而生,且覆盖面积连雪原的一半都及不上;如果运气不好,就要先过雪原再过沼泽,经过无数重重困难才能到达目的地;但如果熟知一切路况,就能在过雪原的同时直接绕过沼泽,再由沼泽的边缘地带直接走过这片凶险的沼泽群,不必真正的涉嫌亲临危险之境就能到达大宛。
  而元宵给徐昭他们带的这条路,正是一条只需要走过边缘不用真正冒险趟过沼泽的这条路;于是,他们这才能与同样在沼泽边缘打晃还未进沼泽的老黑齐豫等人遇见。
  *
  此刻,小村庄中的一处亮着微弱光火的简陋房间中,浓郁刺鼻的药味参杂着淡淡的血腥之气冲蚀着整个房间。
  “怎么办?老黑和齐豫他们怎么还不回来?王爷一直高烧不醒,村里的人又闭门不开,我总是觉得这里很古怪,季刚,要不我们还是带着王爷先离开这里再说。”一个圆脸男子一边用湿帕子仔细擦拭着躺在床上满脸红潮的段清一边面露急色道。
  被唤做季刚的男子抿紧薄唇,一张硬朗的脸上带着凌然之色:“方圆百里都查过了,除了这个村子再无人迹,我们带着伤重的王爷能去哪里?妈的,把老子逼急了干脆踢烂这些关严的房门。”
  “不可,王爷说了不能惊扰村民。”圆脸男子忙出声制止:“现在不能走也不能动,看来也只能等着老黑他们带消息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滚雷般的马蹄声如雷云般由远及近压迫而来,季刚惊喜的蹿跳起身,快步就朝贺门口迎去:“一定是齐豫他们回来了,张茂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接他们。”
  说话间,季刚便已飞蹿出去,留下同样面露喜色的张茂拿着湿润的帕子一下一下的小心照料着呼吸声越来越重的主子;可谁都没有注意到,在段逸裸露在脖颈后侧的肌肤上,正有一块小小的红斑像是拥有生命一样正在慢慢变浓,缓缓变大。
  *
  村庄外,一行人喜色难表,几乎是欢
  ,几乎是欢欣鼓舞的朝着村子里奔去。
  只是,在看着越来越近的村庄近在眼前时,徐昭却忽然勒紧马缰,脸色严肃的蹙着眉心,不再往前走动一分。
  看见徐昭不动,其他人也都依次停下。
  段逸着急见儿子,瞧这先才还笑的直咧嘴的丫头突然变了神色,忙出声问:“怎么了丫头?”
  其实连徐昭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时候停下来,只是隐约觉得这个村庄有些奇怪,似乎还有些危险,最好不要靠近为妙。
  徐昭转头去问黑风:“老黑,你确定段清此时就在这里?”
  “是啊娘娘,我们一行人本来已经来到荒泽附近,只是听闻这片沼泽很是凶险所以不敢贸然闯进,商量之下这才找了就近的村庄暂时歇下,娘娘可有何疑惑?”
  徐昭拧了下眉心:“这个村庄,我怎么瞅着如此败落呢?”
  “娘娘有所不知,当时我们来的时候也觉得很奇怪,本来还以为是个无人居住的村子,住下来后才发现还是有些人迹的;只是这里居住的人都很奇怪,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偶尔半夜里还有哭声;不过好在他们也没来惊扰我们,想必是有些排外,所以我们也没主动去打听。”
  “是啊!反正只是暂时歇脚,等王爷的伤养好了,我们就……”
  “李俏!”老黑一口打断张口开始说话的红脸大汉,红脸大汉先是一愣,跟着才反应过来,忙捂住嘴睁着圆圆的眼睛左右乱看,摆明了就是一副心虚藏事的样子。
  “养伤?段清受伤了?”徐昭拔声问道。
  这下,老家伙们都跟着紧张起来,这帮兔崽子刚才一路上尽给他们说好听的了,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只字未提,如果不是这红脸孩子说漏嘴,恐怕他们只能在进了村子后才知道一切真相。
  段逸脸色终于在这时候沉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黑风一个骨碌就从马背上滚下来,跪在地上面色忐忑:“老王爷请息怒,属下不告知一切只是不愿您担心。”
  “说!”
  黑风一个哆嗦,终于据实已告:“老王爷有所不知,我们一行人从离开宛城的那一刻就步上了被追杀之路;王爷他更惨,当初在宫里因为不备而被太后的手下暗杀,如果不是一身武功卓绝,恐怕早就死在那里了;出了皇宫后王爷带着我们一路直往大梁,太后一路设伏欲将我们阻拦下来,我们也是拼死才来到这里;只是王爷一路伤势越拖越重,最终在日前倒下了。”
  “伤的可重?”徐昭问出口。
  黑风道:“本只是失血过多,并未伤到根基;可是很奇怪,当我们一行人在这里歇下后王爷就一睡不起了。”
  一睡不起?!
  段逸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刚准备打马直往村庄中冲去,一声急吼从徐昭的嘴里喊出来:“老疯子,先别动!”
  众人都被徐昭这一声吼惊的一个激灵,可徐昭却无暇去看众人神色,而是面色稍白的看向不远处的一个残垣断壁之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趴在断墙上,睁着一双渴望而空洞的眼神,借着幽幽月光如鬼魅般直直的看向他们。
  但,真正让徐昭惊骇的并非那娇小身躯骨瘦如柴的的模样,而是借着凄冷的月光在看清那小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布满了红褐色的斑痕时,差点惊叫出声。
  众人也察觉到徐昭的奇怪,顺着她的眼神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李俏依旧是不以为意的扛着他心爱的大刀,在看见那小小的人影时,嘿的一声喜叫出声:“这还是咱们第一次看见这个村子里的人,娃娃,你怎么一人在这里?家人呢?”
  说话间,李俏就翻下马欲要朝着那孩子走去,要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似乎都很怪异,如果能借由这个孩子找到他的父母,也许跟他们好好说说,他们就会请村里的土郎中给王爷看看伤势。
  可李俏的脚步还没走两下,只听见嗖的一声箭响,跟着一尾银光从眼前忽闪而过,李俏煞那间站定在原处,双腿绷紧、腚子夹严,难以置信的看着只离他半步之远的箭羽,扯直了嗓子叫骂:“混蛋齐豫,你丫想射死老子呀。”
  “笨蛋,你仔细看看那个孩子。”
  听见同伴的提醒,李俏忙又抬起头看向那个依旧爬在断墙上不动的孩子,在他真的瞧清楚那一块块宛若快要剥落的红褐色斑痕时,纵然是他这个大老粗,也一时忍不住差点捂着嘴吐出来。
  “这是什么?那个孩子的身上……”李俏伸出手颤抖的指着,回头就冲着身后的同伴喊叫。
  徐昭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开口:“这个村庄不是排外,而是这里的人身上都生出了这些红褐色的斑痕,无法示面与外。”
  “红斑毒疮。”段逸喃喃自语道:“这是疫情,是一种瘟疫。”
  听到瘟疫二字,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要知道,再强大的人在面对只要发起就能死亡无数人的瘟疫面前,也会如一个胆小的孩子,望而畏惧。
  可现在更糟糕的是,段清居然此刻正身在一个满是瘟疫的村庄之中。
  段逸几乎是下意识的便策马直往村庄中疾驰而去,看见他绝尘而去的身影,跟在他身后的老家伙们各个跨紧马腹立刻跟随而上。
  徐昭知道此刻自己是拦不住他们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冷静下来,赶紧想出所有预防瘟疫的方法,高声喊出声:“所有人用布条捂住口鼻,尽量不要大口呼吸,沿途看见任何东西都不要碰,赶紧接上段清立刻撤离;老黑,你带领几个人不要跟进去,在外面接应我们,你们来这儿的时间比我们久,周围的地形也比我们熟悉,我需要一个上风口的方向就地扎营,还要热水、篝火和清澈的水源。”
  “可是娘娘……”
  “这是命令,你要是不想让大伙儿都跟着染上瘟疫,可以不照做。”
  黑风等人一下就被徐昭吼住,双眸含泪带愧的对着徐昭点头;当初是他们无知,居然将王爷带来这种地方养伤,现在已知大祸闯成,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力挽救;只是希望,一起都还来得及。
  ☆、013:蹀血一夜
  在徐昭等人闯进小屋的时候,张茂仍在小心仔细地为段清擦拭着不断渗出来的虚汗。
  这个站起来就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昔日举着长枪将她护在身后的男子,微微一笑间似冰雪融化万物复苏的男子,此刻却一脸苍白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英气的长眉紧紧地拢着,似乎正在承受着体内无法言说的折磨,看着要人心口一疼,忍不住想要伸手呵护。
  望见这一幕,徐昭担心的看向段逸,面对多年不见的儿子却是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恐怕早就受不了了。
  段逸沉默的看着床上偶尔发出些微微轻吟的儿子,掩在袖子下的大手早就攥成一团,可脸上,依然是严父般的冷肃,抬头看向从他们闯进来后就猛地站起来的张茂:“他怎么样了?”
  张茂张这张嘴,不明白怎么季刚出去迎接了这么一帮怪人,刚准备冷声呵斥他们是谁,跟着一起进来的齐豫在这时候开了口:“张茂,实话交代,不许多问。”
  黑鸦队的纪律性是极强的,纵然是此刻心里颇为好奇,可张茂还是站直了身子大声回答:“王爷重伤未愈,高烧不退,这种情况已经持续整整一天了。”说到这里,他又一顿看向齐豫:“你们不是出去找法子了吗?法子找到了没?”
  齐豫担心的看向床上的王爷,理也不理张茂那傻小子;倒是徐昭在这时候走上来,上下打量了段清一番后,忽然伸手就去扯他身上仅穿的雪白里衣。
  张茂看见她这动作,忙上前阻止:“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我家王爷岂是你能亵渎的?”
  徐昭一剂冷眼扫过来,张茂呼吸一滞,晃晃分神间徐昭已将段清身上的里衣扯开。
  专属于年轻男子健壮有力的身躯霍然出现在眼前,虽然心底深处闪过几分羞涩,可徐昭还是忍下尴尬,仔细将段清上下仔细的看了一遍,当目光落在他脖颈处的一个红斑上时,眼睛睁大。
  看见她这个动作,站在一旁的段逸嘴唇发白的紧紧抿住,犀利清亮的眼睛也在此刻狠狠地闭上;无言中,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了什么。
  徐昭纤细的手指轻轻地伸出去,刚准备碰触那块红斑,一下就被六老头从身边抓住:“你找死吗?”
  徐昭看着紧抓着自己手腕的六老头,晃动的眼睛在这一刻亮如星辰,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无比:“我从不信命,你信吗?”
  六老头怔住,就连紧闭着眼睛的段逸都在此刻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背影纤细如竹的女子;在这一刻,当所有人的心里都徘徊着一个可能的时候,她却说出这样一句话,真不知是太过无畏,还是太过无知。
  “红斑毒疮曾经在二十年前的南齐盛都爆发过一次,瘟疫盛行之时,一夜之间死了近万人;作为南齐最大的都城之一,人口密集之最、商业发达之高、交通流动之大简直无法言说,可自那次瘟疫之后,十年之内盛都都宛若一座死城;至今南齐人谈起红斑毒疮都闻之色变,避如蛇蝎。”说到这里,段逸一眼深痛的看向徐昭:“丫头,听到这些,你还不信吗?”
  徐昭看着段逸,看着这个纵然被关进大梁牢房中十数年都依旧潇洒自如、谈笑风生的老家伙却在此刻像是要对命运低头般的对她露出绝望的眼神;忽然,她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一股狠劲儿,一把扯回自己的手,跟着在众人诧异错愕的视线中,纤纤素手一下就按在段清冒着红斑的脖颈上,然后咧着艳红的嘴唇,笑的果敢无畏:“看,这就是我的答案。”
  段逸像是看一个疯子一样紧盯着徐昭,跟着几乎是飞跑上前,一下就将咧嘴笑的徐昭狠狠地推开,瞪着充血的眼睛怒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那你又在做什么?”徐昭同样吼回去,指着昏迷不醒的段清看向段逸:“他是你儿子,他还没死,你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难道作为一个父亲,你不该对他充满信心,不该相信他一定能活下来吗?!”
  段逸怔住,讷讷的看向因为怒吼而涨红脸颊的徐昭。
  屋内众人,全部都在此刻低下了头,连什么都不明白的张茂都在此时像是明白了什么,慌张无措的眼睛先一会儿瞟一瞟昏睡不醒的王爷,一会儿又看一看和王爷相貌有好几分相似的老者。
  就在屋内安静的快要连呼吸声都快听不见的时候,本是躺在床上一直昏睡的段清却在此刻发出一声类似于吃痛般的低吟,众人听见动静齐齐围上来,而那个一直阖着眼的家伙,却在这时候眼睫颤动的微微挣扎。
  徐昭第一个凑到距离他最近的地方,干爽的手指忙乱的擦拭着他额头上又渗出来的冷汗。
  段清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拖到了深沉的海面上,大海一望无际,看上去十分平静,可他却感觉到了深深地危险和惶恐;身体里似乎有一个很大的力量一直在拉扯着他,希望他就此沉入海中,可理智却又在提醒着他不能就这样妥协,更不能就此沉沦;因为敏锐的预感让他察觉到如果就此放弃,他恐怕再难回来。
  就在这两股撕裂般的拉扯中,他陷入极度的煎熬和困苦挣扎里,在他觉得心口的那股气快要泄掉的时候,忽然额头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立刻神志清明,那暖暖干净的感觉,那盈盈淡淡的馨香,都成了他这一刻最大的救赎。
  跟着,在这无声温柔的抚慰
  ,在这无声温柔的抚慰里,他终于找回意识,慢慢的睁开眼,只是等他看清楚眼前之人,雪白的嘴角咧出一个嘲讽的嗤笑,声音嘶哑:“原来,还是在做梦。”
  “梦你个大头鬼,段清,你给老子醒过来。”徐昭拔声喊出来,跟着不轻不重的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拍,清脆的‘啪’的一声,立刻就让又要闭上眼睛的家伙眼底冒起一簇精光。
  徐昭迅速捕捉到他的精气神,伸出手就紧紧攥着他的手掌,目光咄咄的看着他:“段清,你说过的我们还会再见面,你堂堂大宛段王爷,说话一言九鼎,为了一个承诺不惜当街强掳当朝皇后,如此重视诺言的你,绝对不能说话不算数。”
  段清看着徐昭一张一合的红唇,看着她焦急不安的眼睛,听着她嗡嗡作响的声音,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是你?……是真的?!”
  徐昭重重的点头,然后指了指身后的一帮人,对他说:“不仅有我,还有好些人;还有啊大冰块,有一个很特别的人也在这里,你一定要撑住,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有事知道吗?”
  可段清却像是只想说自己想说的话一样,喃喃自语着:“你出现在这里,那就证明已经发生了我担心之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让你回大宛,没想到却给你招来了灾祸。”
  “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冰块。”
  “你要小心龙腾军……小心上官无策,还有……太后,她,她要杀你。”
  徐昭狠狠地点头:“这些我全部都知道,段清,你要听我的话,不要再想这些了,你的伤很重,一定要尽快医治,还有你……”这时,她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无法将那几个字说出来,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挂上温暖的笑容:“没有还有,剩下的事,你都交给我。”
  说完这些,徐昭转头就对张茂问道:“一直都是你照顾他是吗?”
  张茂眼角泛泪的点着头,忧心忡忡的眸子落回到又慢慢闭上眼睛的王爷。
  “背上他,我们走。”
  说完,徐昭就先一步走出房门;而在她身后,在见到和段清虚弱状态下对话的徐昭后,众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不约而同的跟上那个纵然是面对如此凶猛糟糕的状态下依然不言放弃的女子;他们甚至在心底深处开始隐隐相信,只要跟着她走下去,或许真的可以创造一个奇迹。
  五老头在这时候走到段逸身边,一双幽深的眸子看向那个走出去井井有条安排一切的小姑娘,慢慢说道:“或许,我们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她的能力;将军,我相信她能改变命运,不仅能改变她自己的,还有我们所有人的。”
  说完这句话,五老头就攥紧手中的长剑,跟着那个坚强的背影迈出坚定的步伐。
  对于自己最信任的属下,段逸自然知道他们是个什么心性的人;想当年为了收服这帮心比天高的家伙加入他的黑鸦队,他不知废了多大的功夫,只是没想到自古英雄出少年,转眼间他们的那个时代已经成为过去,重新的时代已经降临。
  *
  徐昭现在才没有功夫跟老疯子一起感慨那些有的没的,对她来说,段清的这条命此刻才是她最关心的。
  一行人从小屋到村外骑上马连半柱香的时间都用不到,而村外黑风早已将徐昭需要的一切都准备好。
  村外三里处的小山坡上,有葱郁的针林乔木,虽说现在已是冬日,可在这黑山黑水间,小山坡上的一片绿色针叶林木就像一个遗世独立的青衫少年,清雅别致的顶着皑皑白雪,出尘而立在这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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