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雨(中)

  03
  裴茴踏进顾府后叁天,全京城就都知道了顾伯言娶了新妇这件事。
  顾伯言也懒得解释,解释了也没用。军中传消息比哪儿都快,更何况那几个哨兵见过裴茴本人,那更必须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
  “我们顾将军的新夫人,模样好,性格好,这做点心手艺也好,简直是神仙下凡,不知怎的就看上了我们将军?不会是被将军骗来的吧?”
  “得了,瞧咱顾将军那个十个火炉也捂不热的冷样儿,能开窍骗姑娘?”
  某天顾伯言路过操练场,这几句话就无意间飘到了耳朵里。平时他已经见惯不惯,可今天听到了“点心”二字,就驾马走了过去。
  “什么点心?”他一双冷眼瞧着两个步兵,胖的那个手里提着个食盒子,瘦高个手里拿着两块胡饼,热乎乎刚出炉还撒着芝麻屑,香味立即蹿进他鼻子里。
  “没,将军,我刚骂何四呢,让他长点心。”胖子一巴掌拍在瘦高个后脑上,两人立刻将食盒藏到了身后,但已经迟了。顾伯言从马上弯腰一捞,就把那食盒提上手,看见那藤条编的盒子里精心码着几块胡饼,上面还用毛笔写着“顾”字。
  毛笔字稚拙可爱,他能想象出来她在桌前皱眉写字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又是另一回事。
  “谁让你们胡乱收外人的东西了?”他将盒子盖上,又低头问他。
  “顾娘子不是外……”瘦高个没说完,胖子就捏着他后脖颈低头认错:“下次不敢了将军。但这食盒不单单是我们有,大营里兄弟们都有。”
  顾伯言此刻才恍然抬头四顾,发现大营里叁叁两两行走的士兵趁着午间的空档出来散步的,手里都提着个食盒。瞧见他看,还献宝似地朝他招了招手。
  “将军,娘子好厨艺!”
  顾伯言眼角跳了跳,努力扯出来一个笑。还是小瞧她了,裴茴。
  那天他提早回了顾府,进门就直奔后院,远远地闻见了饭菜香味,火气先消了一半。再瞧见裴茴那个娇小身影在后厨里折腾,额角滴下汗珠又抬头朝他灿烂一笑时,剩下的火气也没了。
  “顾将军!今天的胡饼你吃到了么?我今早照将军的吩咐,去北衙军务司支些碎银,顺道烙了胡饼,怕只送你一个让人说闲话,索性就多烙了些。没给将军添麻烦吧?”
  她洗了手又擦额头上的汗,鼻尖被热气蒸得发红,眼睛像浸在凉水里,亮得他心慌。顾伯言说不过他,只能别过头去低声吩咐一句:
  “以后别做这些了。”
  她极聪明,叁言两语间就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也没辩驳,就应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做手里的事。他又无端地烦躁起来,在暖烘烘的门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鬼使神差地拿出食盒里的胡饼咬了一口。抬头时,裴茴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笑得眼角弯上去:“好吃么?”
  他立刻把东西放回盒子里,咳了一声才点了点头。她笑得清脆,又忽地踮起脚靠近了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伸出手指将他嘴角的芝麻捻了下来,指尖堪堪擦过他唇角。
  “芝麻。”
  少女笑得毫无芥蒂,他眼神却冷了下来,向后退了一步:“天色晚了,早些休息。”
  顾伯言疾步在后院围廊里穿行,颈项间的茉莉花香气却经久不散,还有那双月牙眼睛。他脑子有些混沌,身子里的热气却没消散,看来晚上不应该多吃那半个胡饼。他打了桶凉水冲了个澡,才清醒一点。
  院里白绫随风摆动,他眼前又浮现一双凉津津的眼,说她家人全没了,说与他有婚约。
  第二天顾伯言起了个大早,去北衙练兵,之后连着几天都待在军营里没有回家。裴茴没有再送食盒来烦他,到了第七天时,领兵的副将倒是先忍不住提起。
  “将军,听说顾夫人这几日戌时都在军营外候着,说要给你送药,你真不去看看?”
  “为何无人向我禀报?”他横眉竖目。
  “夫,夫人说,怕打扰了将军的军务,说她等着就好,吩咐我们别惊扰将军。”
  顾伯言练兵只穿单衣,只披了件袍子就走了出去,果然在军营外的树下看到一个单薄身影。现在虽是暮春,气候寒凉,她也只穿了件单衣,当即打了个喷嚏。
  “谁叫你来的。”他气势汹汹走过去,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睛,气势顿时又矮了一截。
  “顾将军。”她朝他笑。顾伯言第一次看裴茴穿束腰身的裙子,衣带系在肘后,月牙白的脖颈露出一截,他又闻到了茉莉花的香气。路过的兵士都忍不住朝这个方向瞟,顾伯言下意识挪动身子,挡住了身后的视线。
  她急匆匆朝他跑过来,将手里的包裹递给他,像是怕打扰他似地小心嘱咐:“我那日洗了你的外衣,瞧见腰后有血迹,想是将军旧伤未愈,草药不管用,就自己调了些。”她有些骄傲地打开药盖展示:“金银草,叁七和龙骨粉,我跑了数十家药铺,才制得了这样一罐呢。”
  他没伸出手,只是皱眉看她。身后忽地有个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顾将军,这便是顾家新妇?怪不得将军藏着掖着,果然是丽质佳人。”
  说话的男人神情倨傲,见了将军也不下马,裴茴被顾伯言挡着,只能看见那人的紫衣华服金腰带。
  王族服紫,佩金玉。她心里有了数,刚要替顾伯言辩驳,一句“我不是顾将军的……”还没说完,顾伯言就隔着袖子握着她手腕,将她带到身后。
  “见过庆王殿下。新妇初至京城,礼仪不周至,恐怕贻笑大方。改日定登门拜访。”
  顾伯言话说得滴水不漏,也将她遮得严严实实。裴茴却心头震荡,只听见了“新妇”二字。被称作庆王的男人冷哼一声,拐个弯走掉了,他才将她放出来,松开她手腕时却发现不注意间太用力,纤细手腕已被他攥出了红痕。
  顾伯言只瞧了一眼就转过脸去,喉头滚动,却没说话。她也耳根滚烫,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给我。”
  她吓得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倒,回头问他:“什么?”顾伯言径直从她手里把东西拿走,咳了一声:“药。”
  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步伐匆匆,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晚上路黑,骑马走。”
  她站在巷口应了一声,立刻停了脚步。天色昏黄晚霞灿烂,她没动,他也没动。顾伯言站在军营外的苍松翠柏旁边,只是闲闲立着,就能凭空吸引许多目光。
  “别来找我了。”
  他憋了半天,憋出来这样一句话。她也没多问,就应了一声。大门里几个识眼色的已经将马牵了过来,顾伯言瞧着她上了马被送走,才走回了大营。
  “将军。”副官又凑上来,看他手里的药盒。
  “说。”他脸色在昏黄夜色里不甚分明。
  “哥几个平日里胡乱开玩笑,其实心里都明镜一样,知道将军的苦衷。这是个好姑娘,将军若是不能娶,不如早些了断,免得人家受了委屈。”
  他捏着那药盒,久久地没说话。等夕阳彻底落了下去,走到了操练场外,他才开口说了一句:“我知道。”
  04
  裴茴自从那一次在军营外撞见了庆王,又被顾伯言撒谎护了一回之后,倒是偃旗息鼓了一段时间,也不再颠颠地往军营里跑。北衙众人没了谈资,冷清了许多,看顾伯言的眼神也多了些同情。
  “新婚燕尔就不着家,哪个新妇受得了呢。”
  “别说了,咱家将军命煞,那弱质纤纤的夫人保不齐已经熬不住跑了。”
  顾伯言只当是耳旁风,心里却已经被吹得七零八落。自从上回他又拒绝了裴茴之后,他相信任她是个火炉也要被他晾冷,更何况她是个说话重一点就红了鼻子的流浪猫。
  想到这里他又心揪了揪,思索再叁,还是叹口气骑马出了门。无论如何,他得知道她的想法,也好做个干脆的了断。
  然而顾宅门外寂静,也没升起炊烟。离后院越近,他心里的不安感就越强。待到走进院里他几乎是跑着到了她的住处,然而却看见房门开着,桌上放着一封邀人赴宴的帖子,落款是庆王。帖上字迹工整,语气却不甚委婉,是邀请她单独赴宴,若不赏脸,就会在朝堂上找顾伯言的麻烦。
  戌时,顾伯言骑马到了庆王府,旁若无人地进了大门。因他没穿军服也没有佩刀,手上还拿着庆王写了花押的帖子,侍卫忙不迭就将他放了进去。
  宴席开在庆王府后花园,他穿花拂柳走得急切,远远地听见了杯盘交错,在花影中瞧见了坐在宴席一角的裴茴,一颗悬着的心瞬间掉了回去。像是心有感应一般,裴茴恰在此时回了头,看见他,眼睛瞬间亮起了光。
  他满腔的焦急和怨怼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步调也放慢,借着花树的掩护走到她身后的空座席坐下,黑暗里两人不知凑得多么近。
  “谁给你的胆子来这里,不知道很危险么。”他皱眉瞧她戴的耳坠子,透亮的两颗白玉珠,晃得他眼睛疼。她莹白的耳垂和后颈上抹的粉也让他莫名心烦意乱。
  “庆王说,我若不来,便是给顾府丢脸。隔天世家宗亲都会知道,顾将军恃军功自骄,逾越礼制不敬王侯。”她小声回复:“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来,但此事因我而起,不愿连累你。”
  他根本没听进去她说的话,只盯着花影烛光中她的侧脸看。她今天美得惊人,云鬓梳起挽了髻,发端还插了一朵刚摘下的红山茶。
  “待宴席散了,我便与庆王解释清楚,前些天是误会,我不是顾家的人。”她咬着嘴唇小心问他,玉珠子蹭着他的脸,冰凉的,火烫的。顾伯言心乱到了顶,就握着她手腕说了声:“你过来。”
  “去哪儿?”她被他攥着站起身,宴席里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响成一片,男女喝酒行乐不堪入目,没人关心一对年轻男女去了哪。他握着她手腕一路疾行,走进密林深处才停下来,回头看她时,裴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顾将军,你……”
  话还没说完,她的唇就被衔住,顾伯言咬了她,还咬得不轻。她起初愣在哪里,反应过来时主动踮起脚,将冰凉的唇舌送到他口中。花影浮动,玉珠子耳坠被他嫌碍事一般揪下来攥在手里,他握着她手腕,将她抵在假山石上,用力吮吸她的唇,那东西也早硬硬地戳着她,石头冰凉,肌肤滚烫。裴茴不知道顾伯言发疯起来什么样,今天见识了,就算心里有所准备也还是害怕,所以当他的手搭上她衣带时,她还是用手推了推。
  “不敢了?”他额发散了一点,漆黑眼眸上抬,眼神倒像是审问:“不敢就别招惹。”
  月光在天上,他的眼也浸得冰凉。顾伯言毫不费力地扣着她,用手指碾压她唇角伤口,她不甘示弱,一声不吭。
  “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裴茴,离我远点。要钱,要东西,要爵位田地我都给,但要我,不行。”
  他放开了她,两人都气息未匀。顾伯言还有心思帮她整理衣服,像个欺负完良家妇女的登徒子,只是眼睛不看她:“回去吧,我派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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